思无邪乎?——《诗经.国风》选注

参照版本:余冠英 注译:《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
孙按:之所以选择这本通识书目,其因有二:一是出于对诗歌的爱好,想看看古人最初的诗歌选集《诗经》,其中有何可滋润一己之心灵,进而知“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方玉润语,见是书,余冠英先生之“前言”,第13页)。二是出于对《诗》的重视,想由此一窥儒家之“诗教”传统,并由此来思考其“原始”之底蕴。
我们知道,儒家将《诗经》列为“六经”之一,在儒家的精神和思想谱系中,其被赋予了极为重要的地位。而若要论到《诗经》所担负的“诗教”之责,我们一般会追溯到孔子,是他用之以教人化性。据统计,在《论语》中提及《诗经》的地方共有十多处(待查)。其中,孔子有言:“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又有,“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以及,“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这三言,第一句话是以《诗经》立言,不熟悉诗则不知如何与之言。第二句话是以《诗经》行事,不按诗之义去行则无以致用。而第三句话是将《诗经》置入儒家的礼乐文化结构次序的位置之初,用诗来修身成己。据查,闻一多先生在《诗经讲义》里,开宗名义,第一句话就是:“《诗经》是中国有文化以来的第一本教科书,而且最初是唯一的教科书。”尽管这本“教科书”的内容很多是来自民间田野的,但一旦其被乐官搜集并献之于上,更被孔子用于“君子”或贤人的教化,它的适用对象,可能真的已经偏向一些“大人”了,其多用于对治的“大人”或士大夫以上阶层的言、行和心。(见是书,余冠英先生之“前言”,第3-6页。在这里,他论到了《诗经》的起源、形成和功用。尤其是其对贵族和统治阶层的“实用的目的”,比如讽谏和颂美,日常生活中的情意表达、典礼以及外交场合之需要。尽管,余先生的前言,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法,有偏重底层劳动人民之嫌,但其所论,不是无的放矢)
关于《诗经》之能用和所用,孔子的经典说法还有两处:1)“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2)“《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在这里,我们看到,孔子表达了对《诗经》的无比重视,总结了《诗经》的教化大用(遍及个人、父母、君主,还包括自然)及其基本特征(思想纯正)。可以说,我现在还不能洞察,现代的诗歌教育和孔子的古典“诗教”,在根本上有哪些不同,以及为什么不同。作为一名写诗的人,我并不能像云南大学的一行兄(王凌云)把诗歌教育仅仅视作一种个人的“技艺”(见一行:《论诗教》,第一编“诗教之理念”)。在其中的某一个注释中,他认为,古典诗教看重每个人经验的“共通性”和“共同体经验”,“而现代诗歌则可能更注重经验的不可通约性或纯个体的部分。诗与政治之间的关联的古今变迁端系于此。古诗对于塑成共同体有重要意义,‘兴于诗’就是这种政治性的兴发。而现代诗则与现代民主政体相关。”如果一行兄此论是对的,那么,孔子的诗教,便可能因为其过多的“政治性”的整体诉求,而偏离了诗的“无邪”和原本只是个人化的本真情感之诉求。换言之,孔子的诗教之目的,不是围绕或朝向个人的,它指向了道德和政治的合一,政和教的合一,而这种合一,则可能淹没个人。不过,无论就孔子的诗教,还是就现代的诗教而言,我们皆需要区分诗歌和政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这种关系,该从哪一方去看呢?如果仅仅想从政治看去诗,可行处在哪?如果只是从诗去看诗,其不逮之处又在哪?抑或,跳出政治性和诗性去看诗,是否可能?(批判的语境主义和整体主义。古典之所以是古典的,是否有其内在的规定性和彼时彼地的结构关联?)
带着这些视角,再去读《诗经》,我希望能思考如下的问题:1)《诗经》中的风、雅、颂之诗,到底是怎样的?它有怎样真实和多样的面向与维度?它和现代的诗歌,还有什么相通或相似之处吗?不同到底在什么地方?仅仅是形式吗?2)孔子对《诗经》的看法是否适合《诗经》?其中是否有矛盾之处?如果有,这是否可以修正儒家的诗教传统,或者至少可以从一个反面说明或给出其深沉理由?3)可否由《诗经》来见,古典的诗歌与古代的政治以及社会之间的关系?易言之,能否用一种具体历时性的文学作品,来表征其外的某种“理想类型”的东西?多言一句:陈寅恪先生有“以诗证史”之说,杜甫及一些诗人的作品中,有当时社会生态的具体写照。但能由此说,中国有史诗传统吗?好像中国至今没有出现荷马,甚至但丁、歌德那样的诗人。不过,无大可以立小。但这个小,是否只是个体化的体验呢?我们如何来评价中国的诗歌和诗人?(比如屈原)如何来看待诗与中国文化传统的某种内在关系?诗性化的语言和思维方式(形象、直观和类比),是否真的存在并影响深远?这些问题当然不能仅仅去读《诗经》而能回答的。而我选择和阅读《诗经》的原因,却真是个人化的。“诗与真”(亦乃歌德自传之书名),在我这里,是不冲突的。
下面,是我抄录的《诗经》部分。由于不是作专业的研究,我不想浪费太多的时间在这方面。至少,现在不行(我的兴趣更在于思辨性的文字)。尽管,我提出了如上的问题。这里,我只是出于个人偏好、涵容心灵之用,甚至还有一窥《诗经》里所提及的风物知识之兴趣(在这方面,据我所知,扬之水先生的书,比如《诗经名物新证》、《诗经别裁》,都可拿来一观。而她这个笔名,即是出自《诗经·国风·郑风》:“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所以仅选择对我来讲,非常有感召力的诗歌。
一)《周南》(和《召南》都是“南国”之风。“南国”泛指洛阳以南直到江、汉的广大领域):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悠哉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孙注:
1)关关雎鸠。关关:雌雄二鸟相对和鸣的声音。雎鸠:又名鹗,似凫雁,土黄色。余冠英先生所注(以下称“余注”),说“雎鸠”(ju,读一声)“未详何鸟”。内事问百度,结果出来“鹗”(e,读三声,俗称鱼鹰)这个答案。但据一个叫“汉典”的网站解释,说这是“古书上说的一种鸟。亦称‘王雎’”。这种鸟既然出现在《诗经》里,想必很久远。百度何以能得出那么精确地令人不敢相信的信息呢?
2)荇菜(xing,读四声),余注为:“生长在水里的一种植物,叶心脏形,浮在水面,可以吃”。另据查,荇菜是水环境的标识物,荇菜所居,清水缭绕,污秽之地,荇菜无痕。“高洁”二字,高到未必,洁却是当得上的。《颜氏家训》里有云:“今荇菜是水有之,黄华似莼。”,也是训导族人,行世要有清澈之心。至于是否可吃,则不好说。但在古人眼里,若窈窕淑女,秀色可餐,何况它呢。
3)左右流之。据余注“流”,同“摎”(此处读liú),就是求或捋(读luō,或lǚ)取。和下文的“采”、“芼”( mào,读四声。拔的意思。余注为:就是择)义相近。以上两句言彼女左右才荇。她采荇时的美好姿态使那“君子”(余注为:当时贵族阶级男子的通称)时刻不忘,见于梦寐。
4)思服。据余注,“服(古读如愎)”,思念。“思”“服”两字同义。至于上文提到的“参差”和“寤寐”。前者意为长短不齐,后者意为睡梦。这两词,确实大有深意。不解难求,皆因万物参差不齐,难以遂我所愿。而“参差不齐,乃幸福之源”(罗素语)。而要得幸福,则只能敏悟万物,顺自然之情势而行。
5)而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论语·八侑》)又说,“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按照上博简《孔子诗论》一书的说法,前者是说,《关雎》发乎情而止乎礼,故谓之和,合乎中庸之道。后者所言的“乱”,是指为音乐的“卒章”,如朱熹《四书集注》云:“乱,乐之卒章。”据说,《楚辞》即以卒章为乱。《关雎》卒章文意写君子以琴瑟钟鼓悦好所求之人,正如《诗论》第14简所云:“其四章则愉矣,以琴瑟之说,拟好色之爱,以钟鼓之乐……”有琴瑟之乐,有钟鼓之乐,故云“洋洋乎盈耳”。所以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而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由此,我们要问,孔子到底是主“情”还是主“礼”呢?(李泽厚论儒家文化,说其是“情本体”。)是主诗还是主乐呢?(在中国古代,诗与歌确实往往是联系起来的。可吟,可诵,也可唱。包括宋代的词。只是,这种诗歌性,一旦被赋予“礼乐文化”的地位,其本真是否得到了扭曲呢?)据《诗经选》中余先生的前言部分说,“风”是各地方的乐调。“风”的意思就是声调。而“雅”是“正”的意思,周人所认为的正声叫做雅乐。雅乐分大雅和小雅。本来雅乐,无所谓大小之分,后来有新的雅乐产生,便叫旧的为大雅,新的为小雅。而“颂”是用于宗庙祭祀的乐歌。王国维先生《说周颂》,“颂之声较风雅为缓”,清人阮元《释颂》,说颂字就是“容”字,容就是“样子”,颂乐是连歌带舞的,舞就有种种样子,因为有这一特点所以叫作颂。据此可见,无论风雅颂,都是一种乐。余先生说,《诗经》和音乐关系密切,是无可怀疑的。(见是书第2-3页)只不过其有些来自民间,有些来自上层社会。而民间的歌谣,后又经乐官搜集汇编,以达上听。其功能、特征和形式,在这种政治性的和文化性的过程中,也得到了对象化的分类和规定(可以兴,观,群,怨)。孔子就将之和“礼”联系起来,用之来“克己复礼”。尽管,他不得不面对《诗经》中那些“无邪”的或乐或哀或怨的情感诉求。可以说,孔子不是不讲情的人,但是,他更讲“君子”之学和德。他对《关雎》的评价,从否定的一面看,都是因为它不“淫”不“伤”。他心中是有一套合乎道德人伦的规范的。不如此,则不可与之言诗。正如《论语·八佾》中有记: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固然是先乐而后礼,但乐是为礼而服务的。我甚至想,在《关雎》这首诗中,如果不是“君子”,而是小人,去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并妄图秀色可餐,追求佳人,那么,他就不会这样说了。但是,一种对爱情的美好向往,难道不是什么人(不用分什么人)都可以有的吗?更何况,自然和人心参差不齐,如何能将之全被圈在一种条条框框里呢?
二)邶风(邶,读bèi,古国名。周武王封殷纣王之子武庚于此,约相当于今河南省淇县以北,汤阴县东南一带地方)。 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孙注:
1)据查,俞平伯认为《柏舟》此诗:“通篇措词委婉幽抑,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读诗札记》)
2)关于此诗的作者和主旨,在历史上曾有长期争论。概括起来主要是两派:一派认为作者是男性仁臣(余注的说法是:“君子在朝失意”),《毛诗序》说:“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另一派认为作者是女子(余注分为二:寡妇守志不嫁和妇人不得志于夫),《鲁诗》(《诗》文学派别之一。汉初鲁人申公所传。此后传《鲁诗》的有瑕丘江公﹑刘向等。西汉时传授最广,至西晋亡佚。)即以为是卫宣夫人所作,说:“贞女不二心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刘向《列女传·贞顺》)而余注下的定论是:从诗中用语,象“如匪澣衣”这样的比喻来看,口吻似较适合于女子。从“亦有兄弟,不可以据”两句也见出作者悲怨之由属于家庭纠纷可能性较大,而属于政治失意的可能性较小。(见是书,第21页)不过窃以为,这是无可无不可的。按照后现代的一些说法,作品一出,作者即死。好的作品出来后即不再属于作者,而属于那些喜欢读它、感受它和解释它的人了。也就是说,好的作品,可以具有超越时代性和具体语境的魔力。正如我曾经在应奇老师的一篇文字那里(《“那难忘的岁月仿佛是无言之美”——我读林庚及其他》))看到的林庚先生说:“伟大的作品正是那最辽远的情操的表现,因为它是最无凭借的,而且是永恒的、普遍的。”
3)微,余注为“非”意。下句的“匪”,也同“非”。 敖,同“遨”。而鉴,就是镜子。茹,含,容纳。“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据余注,是说我心不能像镜子,对于人影似的,不分好歹,一概容纳。
4)“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棣棣”( dai,四声),余注说,犹“秩秩”,上下尊卑次序不乱之貌。据新华字典,“棣棣”(dai dai),指文雅安闲的样子,如“威仪棣棣”。但若按照余注之意,这个“棣”应读dì或tì,同“弟”。“棣友”,指的就是兄弟之爱。而这是和儒家所讲的“孝悌”( tì)是一致的。不过,据查,“棣棣”还有如下这些说法:A、《毛传》(中国研究《诗经》的著作,即《毛诗故训传》。简称《毛传》,30卷。现存最早的完整的《诗经》注本。其作者和传授渊源,自汉迄唐,诸说不一。现代一般根据郑玄的《诗谱》和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定为鲁人毛亨(大毛公)所作。):“棣棣,富而闲习也。”B、汉 韦玄成《诫子孙诗》:“服此温恭,棣棣其则。”C、唐 李华 《吊古战场文》:“穆穆棣棣,君臣之间。”D、清 王闿运《瞿学士妻吴氏墓志铭》:“既无汰容,又无靳色,可谓威仪棣棣,德音不瑕者已。” 由此可见,文雅安闲的样子,也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它确实和儒家礼法,有德的君子大夫们联系在一起。但合乎礼,是否就一定文雅安闲呢?这种文雅安闲,为什么引起《柏舟》作者的怨言和反抗呢?这个看来是有点讲究的。
5)而“选”,这里读为“巽”(音和意皆同“逊”),指的是“屈挠退让”的意思。下一句的“悄悄”,指“忧貌”。 觏闵(gòu ),觏,按照余注,是“遘”的借字(亦称“通假字”。指代替本字的音同或音近字),意为“遭遇”。“闵”,《毛传》云:“病也。”余注为“痛”。“静言”,余注为:犹静然,就是仔细地。“辟”,通“ 擗 ”。余注为:就是拊心。“摽”(读biào),就是捶击。“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在这里,“居”和“诸”,都是语助词。“迭”,是更迭,“微”,是言隐微无光。“如匪澣衣”,象不加洗濯的衣服。“澣”,同“浣”。
三)《王风》
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仁)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仁)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仁)哉?
孙注:
1)据余注,《毛诗序》说这是一首“闵周”之说。即:“《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宗庙公室,尽为黍离。闵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这种解说在后代得到普遍接受,“黍离之悲”成为重要典故,用以指亡国之痛。但余先生认为,但从诗的本身体味,只见出这是一个流浪人诉忧之辞,是否有关周室播迁则很难说。不能拘泥旧说。
2)“黍”,是小米,“稷”是高粱。“离离”,余注为“行列貌”。也有注为“繁茂状”。 “靡靡”,余注为:“脚步缓慢的样子”。“中心”,余注就是心中,内心。“摇摇”,余注为:心忧不能自主的感觉。也有注为:心神不宁。
3)“此何人(仁)哉”。“此”指苍天。“人”读为仁(人仁古字通),问苍天何仁,等于说“昊天不惠”。
兔爰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毋)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毋)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毋)聪!
孙注:
1)余注解说,该诗反映了小民在徭役重压之下的痛苦呻吟。作者觉得他从生到这世上就落在统治者的罗网里,天天做牛马,处处是灾难,逃脱的办法唯有一死。不过,据查,一种更经学化的解释如下:《毛诗序》说:“《兔爰》,闵周也。桓王失信,诸侯背叛,构怨连祸,王师伤败,君子不乐其生焉。”这是依《左传》立说,有史实根据,因此《毛诗序》说此诗主题不误。但意谓作于桓王时,与诗中所写有出入。崔述《读风偶识》说:“其人当生于宣王之末年,王室未骚,是以谓之‘无为’。既而幽王昏暴,戎狄侵陵,平王播迁,室家飘荡,是以谓之‘逢此百罹’。故朱子云:‘为此诗者盖犹及见西周之盛。’(见朱熹《诗集传》)可谓得其旨矣。若以为在桓王之时,则其人当生于平王之世,仳离迁徙之余,岂得反谓之为‘无为’?而诸侯之不朝,亦不始于桓王,惟郑于桓王世始不朝耳。其于王室初无所大加损,岂得遂谓之为‘百罹’、‘百凶’也哉?窃谓此三篇者(按:指《中谷有蓷》、《葛藟》及此篇)皆迁洛者所作。”到底哪一种说法为对?或者我们在读诗时,是仅仅立于文本,还是要结合文本产生的语境背景或文本之外的意思去读呢?无论怎样,都不能过度解释,太“微言大义”为好。另外,由此我要注意一点,读《诗经》,看来很需要了解周代的历史和社会。就算用不上,也不是坏事。
2)“爰”,“缓”之借字。 “爰爰”,即“缓缓”。余注为:宽纵貌。即逍遥自在。“离”,同“罹”,“陷”,遭难。“罗”,即“罗网”。后面的“ 罦”(音浮)和“罿”(音冲)也有此意,都是捕鸟兽的网。
3)“为”:指徭役。郑笺(东汉郑玄为“毛诗”作笺注,名为《毛诗传笺》,简称“郑笺”。)注曰:“为,谓军役之事也。”余注说,“为“,古读如“讹”,和徭役的“徭”古同字。该诗后面的“造”和“庸”,都是徭役或劳役的意思。
4)“尚”,余注为:犹庶几,表希望的意思。“无吪”(音俄,读二声):不说话。另一种意思是:不动。而“觉”,即清醒;“聪”,即闻听。“尚寐无吪”,“尚寐无觉”,“尚寐无聪”,这三句都有但求长眠不醒,不用再说,看和听得见自己那些不堪的忧患遭遇。也就是不愿再活着的意思。
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孙注:
1)据查,本篇由于只是表现一种急切的相思情绪而没有具体内容,所以旧说随意性很大,如《毛诗序》以为是“惧谗”,所谓“一日不见于君,忧惧于谗矣”;朱熹《诗集传》则斥为“淫奔”之诗,说“采葛所以为絺綌(孙按:絺,音吃;细葛布;綌,音戏,粗葛布),盖淫奔者托以行也。”道学家看来确实很容易上纲上线。实际上,这是一首“怀人之诗”。按照余注,采葛、萧、艾这类的采集通常是女子所为。应为男子思念佳人、讴歌爱情之作。
2)葛:一种蔓生植物,块根可食,茎可制纤维。萧:植物名。蒿的一种,即青蒿。有香气,古时用于祭祀。艾:植物名,菊科植物,烧艾叶可灸病。
3)三秋:通常一秋为一年,后又有专指秋三月的用法。这里三秋长于三月,短于三年,义同三季,九个月。
四)《郑风》
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孙注:
1)这首赋体诗恰似一幕生活小剧。诗人通过一对夫妇的对话,展示了三个情意融融的特写镜头。余注解的更为详细:第一章妻说:鸡叫了。夫说:天将亮未亮。妻说:你起来看看天吧,启明星那么亮。夫说:那我要去射凫(音符)雁了。第二章妻说:射得凫雁我为你制肴下酒。愿我们和乐偕老。第三章夫答:我知道你是和我同心,衷心爱我的,我将这杂佩送给你,表示我的报答。据查,《毛诗序》谓之“刺不说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过于穿凿。朱熹《诗集传》以为“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则似有顾头不顾尾之嫌。闻一多《风诗类钞》曰:“《女曰鸡鸣》,乐新婚也。”都有点自为说,而违背原诗中之和谐的夫妻感情和美好的家庭生活之意了。
2)昧旦: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弋:射。用生丝做绳,系在箭上射鸟。凫:野鸭。言:语助词,下同。加:射中。与:犹为。宜:即“肴”,烹调菜肴。这里作动词。御:用,弹奏。而余注为:侍。在御,犹言在侧。来:读为“劳”,殷勤体贴之意。余注为:和顺。和下文“顺”、“好”意义相同。而“问”,即赠送。
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孙注:
1)这亦是一首风雨怀人之诗。在一个“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早晨,这位苦苦怀人的女子,“既见君子”之时,那种喜出望外之情,真可谓溢于言表。难以形容,唯一唱三叹而长歌之。三章叠咏,诗境单纯。而艺术的辩证法恰恰在于愈单纯而愈丰富。从诗艺、诗旨看,《风雨》都具有丰富的艺术意蕴。方玉润说:“此诗人善于言情,又善于即景以抒怀,故为千秋绝调。”(《诗经原始》)然,象征意象,一诗多解。《风雨》的诗旨,今人或主“夫妻重逢”,或主“喜见情人”;联系诗境,前说更合情理。然而,汉代经生的“乱世思君”说,却在后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毛诗序》曰:“《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郑笺申发之曰:“兴者,喻君子虽居乱世,不变改其节度。……鸡不为如晦而止不鸣。”这样,“风雨”便象征乱世,“鸡鸣”便象征君子不改其度,“君子”则由“夫君”之君变成为德高节贞之君子了。这虽属附会,却也有其文本依据。因为,“君子”,在《诗经》时代,可施诸可敬、可爱、可亲之人,含义不定。因此,把赋体的白描意象理解为比体的象征意象,就可能生发“乱世思君”的联想;而把“风雨如晦”的自然之景,理解为险恶的人生处境或动荡的社会环境,也符合审美规律。故后世许多士人君子,常以虽处“风雨如晦”之境,仍要“鸡鸣不已”自励。南朝梁简文帝《幽絷题壁自序》云:“梁正士兰陵萧纲,立身行己,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郭沫若创作于五四运动退潮期的《星空·归来》中也写道:“游子归来了,在这风雨如晦之晨,游子归来了!”从现代接受美学看,这种立足文本的审美再创造是无可非议的;而《毛序》的这一“附会”,也可以说是一种“创造性的误读”。以上大多是抄来的。存为一说。但我还是要感慨一句:好一个创造性的误读。这得浪费多少纸张和笔墨啊。
2)喈喈,古读如“饥”,今音皆。胶胶,古读如“鸠”。二者都是指鸡鸣声。云:语助词。胡:何。夷:平,指心中平静。瘳(音抽):病愈。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诒)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孙注:
1)继续抄录旧说:由于孔子曾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经学家便将《诗经》的每首诗都用此标准进行解释,致使一部《诗经》成为儒家的道德教科书。如本篇《子衿》,由于子衿是古代学子的服饰,《毛诗序》认为“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孔颖达疏进一步解释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以刺学校之废也。经三章皆陈留者责去者之辞也。”朱熹《诗集传》则认为:“此亦淫奔之诗。”未免失于偏颇。有一种说法是:从全诗来看,更像是对友人的思念。余注解之说为:该诗是写一个女子在城阙等候她的情人,久等不得,乃至生出烦乱情绪。这里,我偏向余注。
2)“悠悠”,余注为:忧思貌。“宁不”,犹何不。“嗣”,《释文》(经查,大概是指唐·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一书)引《韩诗》(文学派之一。指汉初燕人韩婴所传授的《诗经》。“韩诗”于汉文帝时立为博士,成为官学,西汉时与鲁诗、齐诗并称三家诗。当时传“韩诗”的有淮南贲生、蔡义等。韩诗著作甚多,有《学古堂集》、《寒山问答》等书)作“诒”,就是寄。“挑达”,余注为:往来貌。
五)《魏风》
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汝),莫我肯顾。逝(誓)将去女(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汝),莫我肯德。逝(誓)将去女(汝),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汝),莫我肯劳。逝(誓)将去女(汝),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孙注:
1)“贯”,侍奉。“莫我肯顾”:此处为否定句中代词做宾语,宾语前置,翻译时可转为“莫肯顾我”,大意是你不顾我的生活。后文中的“莫我肯德”,“莫我肯劳”均属于此类情况。“德”,恩惠。“劳”,慰问。“爰”,犹乃。
2)余注解此诗说,这篇诗表现农民对统治者沉重剥削的怨恨与控诉。讥剥削者为田鼠,贪得无厌。面对它们,农民只能远寻“乐土”,另觅生路。
六)《秦风》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孙注:
1)蒹葭:芦荻,芦苇。蒹,没有长穗的芦苇。葭,初生的芦苇。
2)苍苍:茂盛的样子。下文“凄凄”“采采”义同。余注为:鲜明之貌。
3)“所谓”,余注为:所念。“溯”,逆水而行。这里是说傍水走向上游。看下文“道阻且蛴”可知是陆行而非水行。“洄”,回曲盘纡的水道。“从”,就。另一说是跟随,追寻。
4)“阻”,难。“游”,通“流”,流是直流的水道。“晞”,干。“湄”,水草交接之处。指岸边。“跻(音齐)”,升高。意思是道路险峻,需攀登而上。“坻(音迟)”,水中高地。未已:还没有完,指露水尚未被阳光蒸发完毕。“涘”(音四),水边。“右”,古读为已,迂曲。“沚”,小渚。水中的小块陆地。
5)据查,关于这首诗的内容,历来意见分歧。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三种说法:一是“刺襄公”说。《毛诗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今人苏东天在《诗经》辨义中阐析说:“‘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那个贤人),隐喻周王朝礼制。如果逆周礼而治国,那就‘道阻且长’、‘且跻’、‘且右’,意思是走不通、治不好的。如果顺从周礼,那就‘宛在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意思是治国有希望。”二是“招贤”说。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和方玉润的《诗经原始》都说这是一首招贤诗,“伊人”即“贤才”:“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或谓:“征求逸隐不以其道,隐者避而不见。”三是“爱情”说。今人蓝菊有、杨任之、樊树云、高亭、吕恢文等均持“恋歌”说。如吕恢文说:“这是一首恋歌,由于所追求的心上人,可望而不可即,诗人陷入烦恼。说河水阻隔,是含蓄的隐喻。”由于此诗之本写之事无从查实,诗中的“伊人”所指亦难征信,故而以上三说均难以最终定论。在这里,我们姑且先把它当作一首爱情诗来解读。而余注解为这篇《蒹葭》“似是情诗”。(是书,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