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病为名的人间苦恼(上)
生老病死,简简单单的四字。在这难以打破的人间轮回和定律面前,你我平凡无力如沧海一粟。
疾病介于生与死之间,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走过黑暗的空无一人的隧道,在长时间的痛苦和折磨过后,也不知道会走向哪一种结果。事实或许是,对于每一个在这漫长的隧道艰难穿行的人及其他们身边的家人朋友而言,煎熬的过程带来的痛苦层级已经超越了结果本身,是更加考验人意志和信念的存在。
几日前读到蔡崇达的《皮囊》一书,在《残疾》这一章中,他回忆了自己的父亲在中风后的那段岁月,作为一个身体偏瘫行动不便无法驾驭四肢的“残疾人”,经历的生理和心灵都极为痛苦的一段岁月。原来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突然变成需要人日日夜夜看守照顾的病人,往日里为了一家生计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的男人好像穿梭时空变成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这其中的万般情绪变化是比疾病本身更加令人难以正视的存在,是逐渐将病人从内到外完全吞噬的魔鬼。 羞愧、窘迫、狼狈、迷茫、力不从心、无所适从......对于类似中风症状的瘫痪病人来说,从正常到残疾的这一转变,于身体而言,是如同一瞬间坠崖后便陷入万劫不复的短暂变化,但于心理而言,确是漫长的日复一日的考验。
记得外婆刚中风生病的时候,也是倔强地坚持要自己一个人独立完成走路、上楼梯、上卫生间这些日常活动,她坚信自己就算生病了,也还是能像前一天一样,与其他那些挎个菜篮子就风风火火赶去菜场、一个人在厨房忙忙转转几十分钟就能变出一桌子好菜的老太太们没什么不同。没错,外婆生病之前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几十年家庭主妇的“光辉岁月”,让这个倔强性子直的老太太自然而然的把打理好这一大家子的日常起居作为她人生光荣的履历。印象中,她总是忙里忙外,不愿意让年轻人帮忙,自己也一刻都不愿歇着。后来我想起这些,总觉得,一个把家庭主妇作为人生职业的女人,在年老时也不愿休息片刻,想必是已经把自己大半辈子的人生价值寄托在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对于外婆来说,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对于一个养育了五个孩子的女人来说,在自己逐步迈入老年时,依然因为自己的价值而被一个庞大的家庭需要着、肯定着,作为一根家庭内部隐形的支柱,支撑着儿子女儿以及他们的孩子们。对于外婆来说,付出以及被需要是一种无上光荣的满足和快乐。
然而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的疾病,足以摧毁快要成为定律的这一切。她倔强地不肯让人搀扶,不愿用轮椅,甚至当子女们在她前方停下脚步转身回头,默默等待蹒跚着迈动双腿的她时,外婆也将这种类似于“行注目礼”的仪式,视为一种即时性的精神处刑——疾病剥夺了她的所有自尊心。从一个能干的人,到一个无法照料自己的人,在这期间,病人的立场角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疾病在身体层面完成这种转变只需要一夜的更替,就像按下电梯按钮一般简单而毫不费力。但是外婆在心理层面适应身体功能的全方位退化,却花费了几年的时间。渐渐地,她不再会在妈妈伸手搀扶她时咕咕囔囔,不再会在舅舅拿出门背后的折叠轮椅时像个小孩一样闹脾气——她开始执着于拿着钱差使孙子孙女们隔三差五地去帮她买各种药品。即是家里的药已经堆成了小山,她对此也仍旧乐此不疲。
坐在我对面的表弟对我说出这些的时候,我托腮摇了摇玻璃杯里的奶茶,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我说:"是不是外婆因为身体的原因,记忆力方面也渐渐退化了啊,不然为什么家里明明有药还不停让你去买...”“不知道啊,可能吧,你也知道,她性格本身就倔,谁都说不动她...反正我是拿她没办法了...”是啊,外婆可能倔强了一辈子吧,即使到今天,生病六七年之后,还坚信自己只要一直吃药,就渐渐地能好起来,不像现在一样,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反正你在家的时候就多体谅她,照顾她,你也知道,毕竟是老了。”“嗯,我知道,她好像...脑子...emmm也不太好用了。”表弟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我没说什么,低下了头,看着那只透明的玻璃杯发呆,想起白天去看望外婆的时候,她看着我,却一直叫着表弟的名字。
或许人的一生就是一个圆圈吧,当进入到老年时期时,当人生的速度开始逐步放缓时,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周围的家人们好像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像个最初的孩子一般。他们不能通过完整的语言表达想法,嘟嘟囔囔半天甚至加上各种肢体动作,需要我们仔细聆听,一步一步询问猜测;他们会闹脾气耍性子,会对孩子们准备的饭菜挑挑拣拣,甚至干脆甩手罢餐,需要我们放下脾气用耐心一点点安抚。疾病的降临,身体功能的逐步退化,青春活力的渐渐消逝,不过是生命正常的新陈代谢罢了。
像外婆一样的,像书中的那位父亲一样的,上了年纪中风或者身体瘫痪的病人们,或许是许许多多中国家庭的共性。接受并适应疾病,是个漫长的心理过程,伴随着自尊心的剥落和意志信念的重建。在陪伴中风病人的琐碎日常中,家庭和亲情的力量隐隐约约地显现其中。少不了的是几代人之间围绕疾病的争执和隔阂,但随着旧式年历上日子一页一页地剥落,争执过后依然选择伸出的双手,短暂隔阂后依旧送上的问候,才是亲情本身。毕竟,亲人之间习惯性的依赖根植于血缘本身,长久的相依相伴足以包容琐碎的一切。如果说疾病的出现是一种骇人的考验,家庭和亲情是我们大多数人第一时间选择的答案。
没有人喜欢疾病,但它总是人间一大无法回避的苦恼。还好,幸运的是,我们选择用日夜的守候和陪伴证明那个答案的正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