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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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年轻人有很多的梦,为了一个目标要走很远的路,有时候也许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只记得向前。
杭州到衢州,坐大巴车大概要3个小时。
车很小,座椅靠垫被乘客的头油蹭黑,看起来平易近人。车厢里除了我,都是当地人——脸色黝黑,头发蓬乱,咿咿呀呀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笑容里有雪白的牙。
大巴车穿过一条又一条昏暗的隧道,车里的光线明晦变幻。车程漫长无聊,我看着周围聊天的乘客,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那雪白的牙齿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一程,我从朦胧中醒来。车里很安静,刚才那几位聊天的乘客斜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只有电视机里的凤凰传奇保持着旺盛精力左右摇摆。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仍在老家,坐车去草原的错觉。向外瞅瞅,山高林茂,远处的农田种着水稻。
到衢州已是下午,天依旧炎热。
我们住的院子建在公路边,门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河。公路边竖立着一排高高的电线杆,高天上的线像地上的路一样蜿蜒向前,消失在远处的断崖边。院子后面是一座高山,山上的树木枝叶繁茂,一丛丛枝干从高墙上探进院子,蜘蛛和虫子经常从上面爬进来。
我们的宿舍紧靠着后院墙,狭窄的走廊只能供一个人行走。我跟在老师傅们后面,找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摸索着打开灯照亮幽暗,不大的空间,靠墙摆着两张床,床头悬着一个摇头风扇,灰尘满地。风尘仆仆满怀期待地来了,进入到这样的环境里,心内是难以言说的落寞。
然而还是准备住下来。
我在满屋子的灰尘里忙碌,闹哄哄的蚊子一个劲向身上扑。洒水除尘,寂静无声,可以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和外面嘀啾的鸟鸣。地面上的水汽蒸腾着,房间里又闷又热。
听说要开饭了,我跟着老师傅们穿过狭窄的走廊,左转右转,进了食堂。
食堂很宽敞,中间放着一张雄伟的圆桌。几盘子菜放在上面,等着被吃。还没有到开饭的规定时间,食堂里只有我和几个老师傅。我坐在桌子前,正在犹豫要不要吃,院子里铃声响起。刹那间,各办公室都开了门,男男女女涌进食堂。大家伙七手八脚,急匆匆地盛好了饭,挤挤挨挨围住圆桌,或站或坐,捧着碗风卷残云般地捡盘子里的菜,碗筷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我还没有进入状态,大伙儿已经吃好,一个个弹回了办公室。
我坐在桌边,总觉得那桌子太大。正吃着,一位老师傅坐了过来。他是老洪,院子里的一把手。他是南方人,不吃辣,他捧着碗坐在我旁边,问饭菜可习惯?我又觉得那桌子太小了,但是小的可爱。
天色渐暗,房间里依旧空荡荡。行政大姐分派两个老师傅带我到镇里买日用品。我坐在后座椅看着车窗外乌黑巨大的山影,两个老师傅在前面咿咿呀呀说着方言。
走到半途,突然下起了雨。雨水在车窗上爬,车在水洼里爬,车灯照出一条昏暗的路和无数条明亮的线,哗啦啦的雨声,落在地上就变成哗啦啦的水声。这里到底是南方。
到镇上时雨已经停了。
这是一个破败的小镇,民居是灰瓦顶、白粉墙,店铺门前,临街挂着丝丝缕缕的纤维遮阳布,一盏盏昏黄的小灯亮着,路上积着一洼一洼明亮的雨水,几个闲人穿着拖鞋,在路边茫然地站着,一条黄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翘着尾巴一路小跑,东闻西嗅。
淡蓝的天空中还堆着雨后倦怠的乌云,街上稀疏的路灯睡眼朦胧。我们来到大卖场,伴着轰鸣的音响,拣选了些日常用品就匆匆驱车回航。
夜已深,车外一片漆黑,我窝在后座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朦朦胧胧听到车经过水洼时哗啦啦的响声。
回到宿舍,蚊香徐徐飘着烟,房间里太安静,我甚至想要听一听蚊子的嗡嗡声。关了灯,看见窗子上摇曳的树影,听到外面的虫子疲倦地鸣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正式开始工作。
办公室的后窗可以看到远处的村庄和田野,前窗可以看到整个院子。我坐在靠后窗的位置,对面是萌萌,方叔坐在另一排靠近前窗的位置,经理的位置在阿叔对面。他经常出差,很少在办公室里办公。
也许是因为院子里许久没有陌生面孔,方叔和萌萌用扑面而来的热情和欣喜迎接我。方叔个子很小,微胖,戴着一副很大的眼镜。他和我聊北方的风景,聊北方的皮大衣,又谈到他朋友在国外留学的小孩。聊到兴趣高涨时,就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
萌萌是一个可爱的胖姑娘,在这里临时做工,嗓音洪亮。我和方叔聊天,她偶尔会插嘴。她惊诧把自己逗笑了,笑起来办公桌也跟着她颤抖。
实在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聊,方叔会安排我和萌萌整理资料,有时他也带我处理数据,教我仪器使用。方叔是一个温暖的人。萌萌有一次去买东西住在了镇里,方叔打了很多电话叮咛嘱咐。
一天清早,有个新来的工人在办公室外敲门,萌萌去接待。小伙子初来乍到,怯怯地喊了句“大姐”,萌萌大张着嘴,翻着白眼,风一样地转过身,叫嚷:“他喊我大姐!”她大概是怕我们没有听见。方叔扶了扶眼镜,和我对视,哈哈笑起来。等到经理回来,方叔迫不及待把这件趣闻讲给经理听。
经理魁梧健壮,戴着一副小巧的眼镜。他回来办公室,会带我到施工现场。天气很热,山上、山谷里,人像桥墩上的蚂蚁,爬过来,爬过去。工人的宿舍就在施工现场旁边,空间狭小,光线幽暗,窗口晾着发黑的衣服。不要说为国为民,也不要说默默奉献,每个人都在生活里摸爬滚打,为了一口饭。
回指挥部的路上,经理说刁民狡猾难缠。我想起工人黝黑的皮肤和晶莹的汗水,心里万千感慨。我们都不能相互体谅。
项目施工时有时会遇到村民阻拦。道路、农田、荒野……都可以作为停工的理由。一群人站着坐着,把施工队团团围住,吵吵闹闹,脾气火爆的还会和施工队冲突起来。然而给了钱,农田可以不要,祖坟也不管了。这些故事都藏在深山里,人们驱车行驶在平坦的路桥上,看到的都是魏巍的青山,潺潺的绿水,到处鸟语花香。
我们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做实验、整理资料、巡视施工现场。院子里几天都见不到新面孔,虫鸣鸟叫听久了也不稀罕。日子在寂寥中一天一天过着,方叔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从南到北,不分寒暑地重复。
我有时候想,我和萌萌,还有院子里其他青春洋溢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肥圆的阿叔、阿婆,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困在这片天地。
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新员工来报道。
一个安保员,姓尤,和我住一个房间。同在异乡,同是茫然,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他和我一样,怀着兴奋和紧张,初面对纷杂的社会。但他的工作要比我的复杂很多,需要每天围着施工现场,在村民、施工队之间周旋,维护施工正常运行。他还没到过施工现场,不了解那些施工故事,一直沉醉在领导对工作重要性的描述中,为自己能担此重任而自信且自豪。
我喜欢他的热情和正直,开玩笑的时候叫他尤科长。
尤科长每天都早出晚归,在指挥部和项目现场往返,虽然他淘到一顶牛仔帽,但还是被晒得乌油油的。
有一天晚上,房间里又闷又热,风扇疲倦地转着。尤科长仰面躺在床上,目光幽怨地盯着屋顶,淡淡的灯光照亮他乌黑的脸。他沉默着,我在旁边摆弄手机。过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说想回学校考研。我不知和他说些什么。要告诉他我整理好了行李,问到了大巴车的电话,准备回杭州吗?
听说我要回杭州,方叔、萌萌、经理苦口婆心和我说了很多,行政大姐、食堂做饭的师傅都表示不理解,老洪更是怅然。办公室里很安静,外面热风骤起,大雨倾盆,院子里蒙上了一层跳跃的水雾,枝叶飘摇。我有一点犹豫,有一点留恋,有很多坚定。已经和大巴车师傅约好了,明天就回杭州。雨过天晴,院子里阳光普照,花草树木染了浓艳的颜色。我走到外面公路上,小河清澈缓流,对岸的田野绿油油,几只白鸭子左摇右摆向河边走过来,远处是村庄的白墙红瓦,映着一轮彩虹,更远处是高山墨色的影子。
当这些景物在车窗外簌簌退去的时候,衢州与我渐行渐远。山一程,水一程,过客匆匆,有经历和见闻就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