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简史》第二章_“逻辑”
有人可能会把逻辑想象为独立于文字而存在——三段论既可以写出来,也可以说出来。然而,历史并非如此。口语稍纵即逝,根本来不及进行分析。逻辑是书面文字的产物, 这一点在各自独立发展出逻辑学的古希腊、古印度或古中国都概莫能外。 逻辑将抽象变成了一种判断真假的工具:真理除了可以来自具体经验,仅从字面也可得出。逻辑链中的关系环环相扣,结论由前提推出,这其中要求一定程度的一致性。倘若人们无法对逻辑进行验证和评估,那么逻辑就毫无说服力。相反,口语叙述的进行则主要靠堆砌,词语就像经过观礼台的受阅阵列,稍作停留后就会匆匆退场,它们之间的互动就只能通过听者的记忆和联想来实现。荷马史诗中没有三段论,它以事件而非范畴组织经验。只有借助文字,叙述结构才能具体体现正确的理性论证。亚里士多德则达到了更高的境界,他不仅把论证本身,而且把对于这些论证的研究视为一种工具。他的逻辑学体现出对于文字不断增强的自觉意识,毕竟逻辑是由文字构成的。“如若马可能不属于任何人,那么人也可能不属于任何马;如若白的可能不属于任何人,那么外衣也可能不属于任何白的。因为如若它必定属于有些白的,那么白的也必然属于有些衣服。”在做出这番论述时,亚里士多德既未要求,也未暗示任何有关马、衣服或颜色的个人经验。他已经脱离了现实,然而他通过操纵文字得出了结论,创造了知识,并且这是一种高级的知识。 翁神父指出:“我们知道,形式逻辑是古希腊文化在吸收掌握字母文字以后的产物。”——古印度和古中国也同样如此——“这样一来,由字母文字所萌发的思考方式就被内化成了人类智力资源的一部分。”为此,翁神父引用了苏联心理学家亚历山大· 罗曼诺维奇· 鲁利亚在20 世纪30 年代深入中亚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偏远地区,对不识字的居民进行的田野调查。 鲁利亚在不识字与哪怕识一点字的人们之间发现了惊人的差异——不在于他们掌握知识的多少,而在于他们的思维方式。逻辑直接涉及符号系统:万物各属其类,而类各有经抽象和概括而来的属性。但口语文化中的人缺乏范畴的观念,比如几何形状,而范畴这一观念已经成为书面文化中人的第二天性,即使是不识字的个体也是如此。如果给口语文化中的人看圆形或正方形的绘图,他们只会说这个是“盘子、筛子、桶、表盘或月亮”,那个是“镜子、门、房子或杏仁晒板”。他们不可能,或者也不会接受逻辑三段论。当被问及如下一个问题时:在极北之地,那里有雪,所有的熊都是白色的。新地岛位于极北之地,常年积雪。请问,那里的熊是什么颜色的?他们常常会回答:“我不知道,我见过黑色的熊,别的熊我没见过……每个地方都有它自己的动物。”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哪怕只学过一点点读写的人就会说:“依你所言,那里的熊肯定都是白色的。”依你所言——就这个小短语,反映出来的却是一种境界的提升。现在信息摆脱了个人经验的束缚,而存在于一个个文字当中。口语同样可以传递信息,但它不会像书面文字那样给人带来某种自觉意识。会读写的人将他们对于文字的意识视为完全理所当然,类似的还有相关的一系列机制,如分类、引用和定义等。然而在文字出现以前,这些技术却完全不为人知。鲁利亚曾这样问道:“请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树。”一位农奴回答说:“为什么要解释呀?所有人都知道树是什么,他们不需要我来告诉他们。”“从根本上说,这个农奴说得没错。”翁神父这样评论道,“在原初口语文化中,你没办法驳斥他的说法。要想做到这一点,你只能离开口语文化,而进入书面文化。”从实物到文字、从文字到范畴、从范畴到隐喻和逻辑,这是一段曲折的历程。给树下定义看起来已经不够自然,而如果要定义文字就更加令人手足无措了。并且像定义这样有用的辅助词起初也并不存在,因为一直以来没有这种需求。“在逻辑的童年期,某种思维形式必须先被发明出来,然后人们才会往其中填满内容。”19 世纪的亚里士多德作品译者,本杰明· 乔伊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