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的七个关键词
米兰·昆德拉的七个关键词 复旦人周报 文艺青年心中都有一张装逼书单,米兰·昆德拉总能在其中占据一席。 今天,我们尝试用七个关键词接近这位难读而又神秘的作家,感受其对于存在问题的不断追问。 米兰·昆德拉对数字“七”有某种执着。他以捷克语写作的作品戛然而止于七部;这七部按时间排序,除了中间的一部《告别圆舞曲》,都由七部分组成;这种数学上的精准使得他的小说似乎可以同那些宏伟的“小说”教堂相媲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布洛赫的《梦游者》、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这便是昆德拉的象征之塔,复调循环,永恒轮回,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声音、每一个故事似乎都是其他词语、声音和故事的变奏。 而今天,我们选择用以接近昆德拉的词语,也是七个。 1、布拉格 “为了消灭那些民族,”许布尔说,“人们首先夺走他们的记忆,毁灭他们的书籍,他们的文化,他们的历史。另外有人来给他们写另外的书,给他们另外的文化,为他们杜撰另外的历史。之后,这个民族就开始慢慢地忘记了他们现在是什么,过去是什么。他们周围的世界会更快地忘掉他们。” ——《笑忘录》 昆德拉笔下的布拉格总给人一种压抑感,像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虚构的“大洋国”——所有街道的标志和房屋的门牌号码被摘掉了,一切都不被信任,到处充斥着便衣警察和监听笔记,共产主义牧歌遥远地闪光,而人们在爆棚的意义中逐渐透明。 布拉格并不是昆德拉的故乡,他对于这座城市或许并没有婴儿对母亲那种依恋感——然而作为首都的布拉格对于一个被无意义的牧歌流放的文人、一个撕开谎言来捍卫隐私的反叛者,这片土地上再没有他的位置了。  寇德卡作品《1968年前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时间定格》 不过,历史还有另一种答案:或许1968年的布拉格人民从未忘记。他们看似抹去了历史,将卡夫卡市变成一座空白之城,但同样也使占领军负责羁押政治犯的军官迷失——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去搜寻名单上的人。正如伊凡·克里玛在《布拉格精神》中的描述:“布拉格居民给他们所鄙视的统治者的最后一击不是一刀,而是一个笑话。” 2、牧歌 在海边,在一个荒岛上——典型的牧歌环境——扬和爱德维奇在一个所有人都裸体的海滩上漫步。她从中看到了一幅天堂的景象,一幅终于解放了的人类景象,而他则想到了走向毒气室的犹太人。 ——里卡尔《大写的牧歌和小写的牧歌》 在昆德拉笔下,两个看似冲突的概念常常被置于有趣的并置中,即共产主义和海滩派对。语词和故事的重复使得共同点显现出来,构筑起一派牧歌图景,不愿意成为其中一种音符的人则成为“一个无用且无意义的黑点”。  电影《戏梦巴黎》剧照 最鲜明的共同点便在于个性的磨灭和界限的缺失。《笑忘录》中的集体性爱派对中沉醉而隔离的人们,同布拉格街上跳着集体舞的积极分子别无二致。所有的冲突都被化解了,确切地说,被无视了,没有异端、没有分裂者,只有对生命充满绝对认同的人们微笑着,向“和睦安宁的王国”集体进军。 这便是昆德拉式的牧歌,躁动、狂热、缺失边界而又迷茫,个人被融化入集体中再无自己的声音,而此处,既是美丽新世界,又是华氏451。 3、性爱 婚礼宴席后由于喝多了酒,鲁本斯做爱时竟用往日情人的名字叫他的新娘,在新娘愣住的眼神中,他在慌张中开始喊出更多的女人名字:“伊娃!伊丽莎白!海蒂!是的,你现在就是全世界所有的女人,你具有他们所有的全部名字!”——《不朽》 在昆德拉笔下,性爱绝非“伟大爱情”的自然产物。相反,性爱怪诞、令人不安、甚至惹人发笑。性爱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情欲游戏,而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之间的对话和诘问,而昆德拉如幽灵般尾随着他们,以绝对的观测者姿态悬浮在半空,记录这一切。  《戏梦巴黎》对性爱的理解和刻画 每一种爱都是渺小的,缥缈的爱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实的,总是要夸张的、疯狂的、做出几乎不可能的样子,鲁本斯即是使出浑身解数装疯,诉诸于绝对的爱就是疯狂的信条,来挽回新娘。 实际上鲁本斯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同一个女人,女性是个面目模糊的符号。在一千或三千次性行为中,只有两三次是真正有实质意义,令人难以忘怀的、伟大的性爱,其他不过是一些反复、模仿、重复或者回味。 4、刻奇 对生命的绝对认同,把粪便被否定、每个人都视粪便为不存在的世界成为美学的理想,这一美学理想被称为kitsch。 ——《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德语词kitsh产生于19世纪,可能的词源包括英语sketch,维也纳俚语verkitsch(使……便宜)和德国慕尼黑方言kitschen(从街头收集垃圾,如孩童摭拾石子、成人收藏废物以示纪念),后来衍生指代过度夸张、情绪化的审美和作品。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昆德拉在《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这样描绘刻奇:刻奇是五一游行的队伍中对于共产主义无动于衷的人们为了表达他们应有的赞同而在走近主席台的刹那挤出的灿烂笑容,也是为草地上奔跑的孩子而感动落下的两滴泪,第一滴为了奔跑着的孩子,第二滴为了那被感动的感觉,也正是第二滴眼泪使刻奇成为刻奇。 马克斯•韦伯说:“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个人的刻奇是人类着力寻求归属感的软弱,集体的刻奇的王国里,横行的是心灵的专制,唯一能克服刻奇的理智和问题意识则被预先抛弃了。 5、笑 笑,却是一个爆炸物,它把我们从这个世界抛出去,把我们抛到凄凉的孤独之中。玩笑是人与世界的一道屏障。玩笑是爱和诗的敌人。 ——《笑忘录》 你的嘴角抽搐,强行压住喷薄而出的笑意;抑或使劲抬起嘴角,用尽全身力气粉饰意义——在一切情绪达到极端,达到生活和世界的边缘,它就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走向了昆德拉式“狂笑”和狂笑之后的轻忽和荒谬。  文字大意为:这是一场持续的战争 在昆德拉的字典里,“笑”有两种——一种是天使作为世界意义捍卫者充满激情的笑,另一种是魔鬼对于世界完美和谐的表象否定和嘲讽的笑。而我们似乎无处可逃——要么在毋庸置疑的意义中沦为信仰的奴隶,要么不可避免地走向被抽成真空的无意义,在绝对的怀疑中消解任何建构的可能。 于是天使与魔鬼便这样,各立两厢,“张开嘴巴,发出差不多同样的声音”,各自狂笑。 6、玩笑 受到乌托邦声音的迷惑,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时,他们都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这样的时刻使我感到,历史总是喜欢开怀大笑的。 ——《玩笑》 1967年,昆德拉长篇小说处女作《玩笑》创作完成;1968年,苏联坦克开入布拉格,昆德拉被开除党籍、解除教职,其作品被列为禁书;1969年电影《玩笑》上映。这是昆德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担纲电影编剧。  根据昆德拉同名小说改编电影《玩笑》剧照 “玩笑”传递的或许是米兰·昆德拉身处1968年的欧洲的感觉,一种对于人性、社会与历史不确定性的认知。而这种深彻的不确定和茫然最终构造了如“玩笑”般荒诞而又尖刻的现实。像是米兰·昆德拉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为什么上帝看到思考的人会笑?那是因为人在思考,却又抓不住真理。” 1968年,无论是法国、捷克、德国、波兰,还是第三世界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们,似乎都在寻找某种对于世界出路的答案。然而,如果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玩笑呢? 7、加法和减法 活着,不过是负着自我痛苦地在世间跋涉罢了。 ——《不朽》 在这个脸孔越发相似的世界里,有两种构筑自我的方式:一种是做加法,全然无法忍受自己和别人并无共同之处,在“我”上面不断附加“我”之属性;另一种是做减法,避开他人沉重的目光,取消一切“构筑”个性的尝试,进入没有面孔和注视的世界——而终点是死亡。  米兰·昆德拉的漫画作品 当今时代,个人的自主权在虚拟社交网络中进一步被消解,“注视”真正变得无处不在。出于对存在感和认同感的渴求,加法是我们更加通常选择的人生,因为贴标签的成本过于低廉——划一下手机,转一篇推送……所谓文艺青年,所谓边缘、疯狂、抗争,所谓功利主义、赚钱有理,不过是在他人目光中试图构筑自我的意图。自以为张扬个性,终究是社会规训下伪中产阶级的意淫。至于自我之本质,却早已消失在种种声音中。 加法人生之危险性在于,个人本质为诸多标签所淹没;而减法人生之危险性在于,冒着减法的极限为零的风险。然而无论如何选择,似乎免不了人生在痛苦和无聊中摇摆的命运。 尾声 一个有趣的故事。 英国左翼作家伯格曾因反感昆德拉跳脱于一切政治之上的虚无主义,在随笔集《一坨屎》中大骂昆德拉:“在这屎的世界里,他以为自己是一枝欧芹呢。” 昆德拉经历过1968年苏联坦克开进捷克斯洛伐克,对苏联极权主义左翼之厌恶自然不言而喻,而对世界无序和非理性的认知,使得他更是对于种种意识形态都抱有天然的警觉。人类世界流行的种种潮流和主义,都不过是一场闹剧,而世界应当是美的——与其成为“追求不朽”的英雄,从此在历史中被随意解释,不妨逃避进入自我精神完善的美的领域中。  卡隆作品《圣雅克街上的抵抗运动,巴黎,1968年5月6日》 然而,昆德拉反感政治,却又不停地将目光投向政治,或许政治对他而言是一个展示人类的盲目性的最佳领域。然而这使得他常常被当做政治作家看待,这无疑是历史给我们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