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我的笔记》自序(繁转简)

一
这本书里写的作家几乎都是我喜欢的作家。我喜欢的作家远远不止这些,手头材料还可以多写一两本这样的书。是职业也是兴趣,这辈子喜欢过的作家真不少,值不值得写是一回事,想不想写又是一回事,看机缘,看心情,不急。有些作家我先前喜欢后来不喜欢。有些作家我原先不喜欢后来喜欢。爱恶从来主观,年事改变取捨。横竖说的是书不是人,离离合合既属寻常也涉私见,不要紧。岁数这样大了更不要紧,爱读谁写的书不爱读谁写的书通通随心随喜,很自在的。老了有老了的乐趣,我行我素。台南成大我的老师苏雪林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三日的日记说,《纯文学》有读者致信编辑部说苏雪林是枯、老、昏、瘦、断,那是前些年有人引用马致远词句嘲讽老作家的引申:「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苏老师并不介意,日记里说:「老人总是过时物,听他们笑去」!五十多年前我在成大读书苏老师才六十多岁,黑旗袍黑阳伞灰布鞋出入校园的身影是动人的风景。还有施之勉教授,中文系主任,高高瘦瘦,平头银髮,容貌清癯,长年一袭灰布长衫静静的来,静静的去,偶尔穿过修竹小径彷彿穿过五四运动的激情钻进几叠线装书里,残卷飘香,云高风清,他笑都不笑一下。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气派如今见不着了,像老民国那样隐入历史的荒塚。那时候中文系外文系都在文理学院红砖院落里,夏季老树丛中蝉声聒噪,冬季天黑得早,教室里走廊上昏灯下听得到风中隔牆的蛙鸣,惹人牵挂童年光景。我庆幸我走过那样古旧的读书岁月。
二
读书二字暗含使命,难免沉重。看书二字寓意消遣,注定潇洒。客居英伦那些年我工馀光阴都消磨在书堆里,一半在亚非学院图书馆,一半在椴树园客寓书房。陌生的邂逅慢慢化为促膝的谈心,歌哭的激昂只是偶然的失措,潜读越久心境越静,字海里的不平从此流入柳影下的小溪载浮载沉,像艾略特鸡尾酒杯里的泡沫也像金斯利《水孩》里的露珠,甘心消受瞬间的晶莹。那些年我补读了许多应该读的英美文学作品,未必都读得详细,偏心偏爱的经典倒读出了从前错过的乐趣。一位一生钻研维琴妮娅.吴尔芙的英国友人伊莱瑟跟我说,看完好几遍《戴洛维夫人》之后她连看书都像意识流那样飘忽那样荡漾,心灵的感应从而愈发敏锐,悲喜的感触竟也格外深刻:「蜜蜂採蜜无非也这样老练,这样直觉。」她抿嘴一笑,十分狡黠。那天我们在科文花园左近旧书店相遇,一起去咖啡馆露天茶座吃下午茶。晚春午后艳阳灿烂,凉风习习,伊莱瑟说起她离了婚的男人生意触礁,跟她父亲借了一笔大钱周转,不久失踪,侦查多时,查出逃去南美洲避债,跟那边一位富商的失婚千金住在一起。伊莱瑟说看小说看到这样的故事觉得没有新意,嫌沉闷,一旦自己成了故事里的配角,感觉彷彿吃了一口过夜发酸的浓汤又没好意思当众吐出来。我劝她赶紧押一口餐酒跟那口汤一起嚥了,隔天闹肚子赶紧去看医生。她大声大笑,心情一下子像春阳那麽明媚,侃侃诉说她怎麽在她爷爷的杂物仓里找出五部司各特初版小说,里头《撒克逊劫后英雄传》还有作者亲笔签名。伊莱瑟老家是水果批发大商户,代代经营,富甲一方。我结识她的时候她刚读完法律改在剑桥写论文,半途结婚,两年比离,进律师行做小律师,一个人住在伦敦西北区祖传小宅,跑车进去,工馀全副精神摆进她的藏书世界,只收初版名著和装帧上好的经典,说伦敦旧书店老板个个是她的「老情人」。伊莱瑟长得清秀,机灵而厚道,粉颈上一枚硃砂痣是她的石榴宝石。
三
名贵的石榴石是garnet,《格古要论》里说是宝石,也叫石榴子,出南蕃,颜色红而明莹,如石榴肉,可镶嵌用。名贵书籍装帧用的红色宝石都是石榴子,伊莱瑟珍藏一部萨克雷的《名利场》,封面皮画仕女裙襬镶的是石榴宝石,红得醉人。许多年后我在伦敦收进了一部孔雀装《鲁拜集》,开屏的孔雀三十一绺屏端镶了三十一颗艳红的宝石也是石榴子。英伦故交李侬为了研究书籍装帧用的宝石记了一叠笔记,我和伊莱瑟各自影印了一份留存。我这一代人看书好像都习惯了记笔记,日积月累,笔记又多又乱,大大小小的本子之外还有零零散散记在纸片上的资料,中文手写,英文打字,起初分门别类存入卷宗,日子一久,抄录一多,塞来塞去,也就乱了。我去年年初为香港苏富比拍卖行替我举办的书房展览整理凌乱的书房,陆陆续续找出许多装着这些笔记的纸盒,都是当年英伦运回来原封贮藏。四月中下旬展览一过,我着手整理那堆笔记,发现读英文文学作品的杂记最多,静夜翻阅,浮想蹁跹,决心参照这批故纸撰写一些漫读英国文学的札记。六月尾七月初我动笔写了。起初只靠笔记剪裁,脱稿一读,乾涩无味,见不得人。我于是从那堆笔记追忆过去相关的一些人,一些事,零零碎碎穿插行文,读来轻盈,心也安了。这回引用过的笔记我随手销漽毁,免得老人健忘,来日重用。笔记里抄录的材料既然来自当年过目的书籍报刊,再想翻查原文是不可能了,万一有错,责任在我,绝不抵赖。整理出来的这三十篇文字足以出版一本新书,书名但求简赅,就叫《我的笔记》。书是新的好,写作的人大半偏爱自己刚刚写出来的书,我也难免。为了封面设计切题,我试试集合何绍基行书点化书名,让那四个字呈现随意之姿,刚秀之美:那是笔记文字的意蕴了。我从小临何绍基学何绍基,老了刀他墨光,照我芜文,留个念想,也是应份。书艺实难,用电脑写稿我从来不会也不想会,情愿一字一句写在原稿纸上缅念先人煮字那份孤清的浪漫。这几个月整理旧笔记看了一大堆我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英文资料,整齐清楚,乾淨漂亮,可恨如今打字机也消亡了,我那一台用了四五十年用坏了根本找不到会修理的人:时代陌生,我过时了。
二○一八年一月十七日在香岛
-
hegl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10-19 13:0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