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

和十八岁时相比，最大的改变是变得更加坦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紧张，并夹带着各种焦虑。焦虑大致分为两类，一种是渴望没有得到的，一种是想留住已经拥有的。长期以来环境的潜移默化下，我学会了迎合他人的目光，这样做的效果让社交更加顺利，而副作用是把更多目光凝聚在自己外形上。

小时候起，每到假期，就会跟着母亲去理发店，看母亲烫头发。那会儿流行蓬松的卷发，头发染成红棕色，如果再配上一对大圈圈耳环，就和海报上的港星如出一辙。理发店里四季都有热水，还有吹风机。大人们坐在黑色皮椅上，头上卷成一个一个小卷，然后带个大帽子一样的机器烤。那里的味道是陌生的，还有一点点刺鼻，等待的时候我们趴在沙发上翻画报，上面是各种发型妆容夸张的模特，极富冲击力。理发店不仅做头发，还兼做美容，洗脸按摩后，脸上贴满小黄瓜皮。那会儿是小镇的黄金岁月，妇女们把理发店当做最时髦的社交场所，总是在这里扎堆。很快理发店就开展了纹眉毛纹睫毛的业务，一夜之间，女人们脸上多了棕色或黑色的两道毛毛虫，最大胆的女人眼睛纹一圈儿眼线，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如深潭，十足的异域风情。

镇上一些条件不好的妇女赶不了时髦，还有一些过于节俭的，其他人自然地把这两类人排斥在外，自成一个小集体，比起条件不好的，大家更歧视舍不得花钱的。某某家里那么有钱，她不舍得花，自己穿的像个乡下人，到时候有的哭。这些婶婶阿姨们嘴里磕着瓜子闲聊，嘴里的话语和飞出的瓜子皮一样迅速，其他人附和着，吃吃笑成一片。这样的顾虑是有远见的，财富的快速累积总衍生着过于膨胀的虚荣心，而男人们的‘面子’不外乎是那几件事，再加上频繁到外地行商，很多男人在外面有了情人。有钱不打扮的女人首当其冲，人们似乎对她们也无太多同情，这苦果好像有着某种因果关系。后面，舍得打扮的女人也开始遭遇婚姻暗礁，再怎么打扮，年龄已经去了，外面总是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性。美容院开始兴起，里面有眼花缭乱的‘水疗’‘精油开背’项目，收费更贵，女人们却一窝蜂跑去办卡，把它当做新的社交场所。

人们爱把眼光放在女人身上，对女性的容貌身材评头论足。不知什么时候起，少女们把过多的期望投向了容貌。它的作用被无限放大，似乎是种魔法，除开虚荣心之外，还有更多不必言说的方便之处，只是这种魔法消失的也快，过了十二点，就恢复原状，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衰老的风化。少女们从进入青春期，在暗恋和被暗恋之间，就开始了初始的焦虑。

十八岁时，我开始使用眼霜，啫喱状，无名指蘸米粒大小一点，轻轻以点状按摩眼周。随着时间增加，保养品大军还在壮大，除开眼霜，还有各种爽肤水精华面霜面膜和祛痘膏。每天早上一刻钟，晚上一刻钟，像名最虔诚的教徒履行宗教仪式。那些瓶瓶罐罐不是商品，是梦想，它们白天黑夜闪着迷幻之光。从国产货到日韩货再到欧美一线品牌，更白皙，更嫩滑，更年轻，化妆品支出永远是最大的开支。除夕大家都在看春晚的时候，我在敷面膜，理由是烤火太干燥；夏天人家都在尽情享受阳光，我擦了防晒霜戴了帽子还要打伞，非必要白天绝对不出门；冬天天气再冷，依然兢兢业业护肤半小时，脚丫子冰冷才上床；长期内服各种天然抗氧化剂，风雨无阻。然而可悲的是，即便这样努力，我依然不是一个美女。初中就开始近视，眼睛变形且无神，个子矮，身材扁平，后天再努力，无非是皮肤白一点，气质好一点，但身在遗传基因甚佳的家族中，虽然内心够强大，堂妹表妹的美貌依然让我沮丧。我从小就不爱照相，可能是因为在全家福之类的合照中太伤自尊，结果就是，完全不上相，只要一对着摄像头，脸上的肌肉就各种变形，表情极度扭曲。不上相也有不上相的好处，有时会带来小小的惊喜。和家属恋爱那会儿，他先看的照片，后来见到本人，他惊讶道，你的照片看起来比本人胖啊。噢，那不是胖，那是一张方脸被照成了大饼脸。

先天不足加后天一般，只能另辟蹊径。如果整体是六分，那么局部加强一下达到九分，这九分会先声夺人的吸引眼球，达到更佳的效果。我开始了科学家般的实验精神，局部强化。每天洗一次头，每次用护发素，隔天用一次洗发水，洗发之前用椰子油按摩发丝半小时，然后再用洗发水，一周用一次发膜，还有各种按摩膏护理精油。成效很快，发质得到提升，梳子可以从头发上滑落。然后枕套必须用真丝，避免压出皱纹，压伤头发。偶尔睡觉时家属压到我的头发，我会拧着他耳朵把他赶向床沿。除了头发，我还重点研究过如何护体，一年四季坚持脱毛，用最痛苦的蜡纸脱毛法，过后金缕梅收敛毛孔，长期坚持，汗毛渐渐变细变少，再敷上厚厚的油膏。漫漫岁月中，我还尝试过四位数一件的内衣，四位数的蒸眼器，四位数一盒的阿胶，各种尝试，源源不断地把血汗钱拿去交智商税，只求能够青春永驻。有男性朋友表示，彩妆比护肤品更超值，更有效。可是如果没有那些昂贵的安慰品，我怎么能心安理得的熬夜，酣畅淋漓的喝酒？如何能够保证生活质量？虽然我知道，熬夜会产生大量的自由基，饮酒会混沌眼球的玻璃体，可是小说太好看，知己聊不完，青春啊，总要潇洒一把，心理安慰也是有现实作用的。人的阿Q精神真是无处不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觉得累了。人活成芭比娃娃其实是很累的。二十九岁生日的当晚，对着镜子，我发现了脖子上的颈纹，这是常年窝在床上看书的后果。简直是晴天霹雳，然后夏天我选择穿旗袍，用高高的立领来遮挡颈纹，企图当它不存在。好友在电话里开始频繁的讨论着如何辞职创业。我问，你为什么现在这么急，以前不是过得挺好吗？她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我就是腻了，想换个活法。日历上，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早被红笔标记，从半年前，我就想着要怎么过这个生日买什么礼物，可是日期临近时，心里却又茫然了。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半，这具身躯只会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无人能幸免，那么，能不能按照自己心意来轻松生活？我觉得能，如果下半辈子的业余时间全部耗在这张脸上，徒劳与自然规律抗衡，活得和童年小镇上把美容院当救命稻草的阿姨们一样，我会看不起自己。

我开始坦然面对脸上的黑头，忍住蠢蠢欲动的手；戴上框架眼镜，把隐形眼镜收进抽屉；把那些高跟鞋收进鞋柜，试着穿上舒适的软底鞋上街。每半年烫一次头发的传统被叫停，半年后才发现自己的头发本来就自然带卷，只要洗过就是最自然的大波浪，从前的钱全白花了！熬夜还是会继续，有时写小说太投入了，三天不洗头两天不洗脸太常见了，久而久之就什么也不涂了。多年前一到冬天，脸颊就疯狂脱皮，我跑去请教皮肤科老师，老头儿摸了摸我的脸，意味深长道，人的皮肤有最好的屏障，你什么都不用就好了。当时我太年轻，没把这话听进去，保湿洗面奶，保湿霜升级价位继续用。没想到十几年后，发现还是人油好。

上周和好友聚会。两年不见，一见面，她端详了半天，啧啧嘴，你变了。废话，人有不变的吗？我觉得你没有以前急躁了，她眨眨眼，你最近悟道了？没有，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了。此话怎讲？你没发现我素颜吗？我反问道。发现了，我还纳闷，你从前来见我，多少还是要打扮一下的。她笑道。那就对了，我现在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中年生活了。怎么坦然法？她饶有兴致。什么护肤品都不用了，只用清水，两天用一次洁面皂，头发用洗发皂，洗澡用马赛皂，完全回归自然。真的假的？你那些当做宝贝的H家L家都不用了？都不用了。我发现你皮肤变好了。我惊讶，马上用手机照照。你看，痘痘也没了，痘印也不见了，又白又细，刚才我还想让你推荐护肤品来着。人油最有效，我幽幽长叹。你的那些花青素辅酶也不吃了？她狐疑道。不吃了，我现在钙片都不吃了，一天喝一升奶，回归自然。现在不熬夜了？继续熬夜。你说的是真的？她哈哈笑了起来。比珍珠都真，我也笑了。那你说，皮肤到底是为什么变好了？我再也不对容貌焦虑时，我和它就达成了真正的和解，不再关注它时，它就放松了吧。我想了想，认真回答道。你是说，坦然的力量？是的，坦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