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celot and Elaine, 以及Elaine之死
人所拥有的三种感情里如果哪有一种可以舍弃的话,恐怕爱情是可以优先舍弃的那个。首先亲情是人从一出生就开始自动拥有的东西,它无法摒弃,也不能重新唤起;儿童在和伙伴交朋友的时候建立了与外界联系的最初一步,友情即是从孩童时期可以主动去获取的,在这个过程中,弱小、孤立无援的儿童能体验到自主与外界建立联系的奇妙乐趣,因此可以说友谊差不多是美丽的,并且在之后的人生中他还会发现不能缺少它。剩下的爱情这种情感似乎可有可无,它更像是一种锦上添花;缺少这样的体验会有些遗憾,但是并不至于影响一个人正常地生活,或者更纯粹地说,活着。因此Elaine的死就有些令人感到不值。Tennyson或Malory在描写这个人物的时候,一定倾注了对待姐妹般的柔情,Elaine的形象才如此鲜活可爱。在父亲与女儿的关系里可以看出诗人对血缘亲情感受之细腻,父亲明明知道Elaine不值得为一个不爱她的骑士去送死,但作为一个父亲,哪怕女儿的任性要求会令他心碎,他也只好含泪答应;Elaine也知道,自己的死会令她的好父亲悲痛欲绝,但是就像她一向的任性都会被父亲包容理解一样,这一次即便是她即将死去,由于她清楚父亲伟大的爱和无限的包容,她知道这最后一次任性也同样会被父亲理解。这就是父母和孩子的爱的不同之处。两个哥哥,Lavaine就像所有童话故事里最小的那个哥哥一样,总是最温和谦逊。(在安徒生那里,十一个王子们被继母变成天鹅,只能依靠妹妹用荨麻编织十一件披甲来拯救他们;天鹅们用芦苇织的网载着妹妹渡海的时候,最小的哥哥就在她的头上飞,用宽大的羽翼为她遮阳;看到妹妹编织披甲的双手被荨麻刺破,最小的哥哥不禁哭了,他的眼泪落在妹妹的手上,于是那些灼热的水泡就消失了。) 他也是心地十分纯洁的那个:尽管眼看着自己的妹妹相思成疾,不久于人世,但是当Elaine交待他写信的时候,Lavaine问,“是写给我们高贵的Lancelot爵士的吗?” 作为一个年轻骑士,从始至终Lancelot在他心里都是一个高贵的偶像,哪怕他的确伤害了自己妹妹的感情。Torre就简单得多,他的表现最像一个普通的哥哥所具有的反应,听到Elaine诉说她没有回应的爱和即将作出的无谓牺牲,Torre哭了,气愤地吼道,“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当初就该把他揍得倒地不起,看他还敢不敢如此自大。” 可爱的Elaine就是这样被爱包围着死去的。她能拥有这么多来自亲人的爱,为什么还是会为了爱情这种“附加品”而将它们舍弃?
Elaine很显然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Lancelot应该是她的第一个爱人,因为在这之前她只感受过兄长的爱护;一见到Lancelot,她就被他吸引了,她感觉到和Lancelot待在一起时跟她和哥哥们一起相处的心情是不同的,如果这个东西即称为爱的话,那么她就是爱上他了。Elaine虽然单纯却不傻,她能分辨在Lancelot和Gawain之间,哪个才是值得她爱的那个;尽管Gawain贵为王子,仪表堂堂,Elaine还是看出了他喜欢花言巧语、推卸责任、带着一种自命不凡的高傲等种种缺点,这是因为Elaine本身具有纯洁的心灵和高尚的人格,她的心就像明亮的镜子一样能照出这一切。真正打动了这位少女的,也必须是那些与她的纯洁高尚相称的东西:一个骑士对待淑女温文尔雅的风度,他对国王的忠诚以及在战场上的英勇。如果还有什么魔力更强大的东西,那就是在这位高贵的骑士脸上,由于背负着与王后之间不道德的爱,而流露出的沧桑的愁容。可惜她没能探明个中缘由,只是带着少女的那种天真和善良的心,尽力让这位骑士高兴起来,每当看到Lancelot脸上恢复笑容,眼神重新闪现光采,她就想:这是不是因为我陪伴在他身边的缘故呢?这种甜蜜的幻想对于一个陷入单恋的可怜人来说是致命的,而一个带着阴影和伤口的人所具有的吸引力也差不多是致命的,他所经历的痛苦能够唤起我们内心那种崇高感;美丽的苔丝德蒙娜,求婚者多得踏破门槛,然而一个黑皮肤的摩尔人只要讲讲打仗的故事就能俘获她的芳心了。Lancelot就是一个带着阴影和伤口的人,他心里装着另一个可遇不可求的爱人,爱的激情和背叛友人的痛苦同时在他心里灼烧;因此他对来自Elaine的温柔体贴差不多是照单全收了,却不必作出对等的回应,因为他心里有着一个伤口,它会吸收这些外界的爱意作为慰藉;但是当Elaine流露出爱慕时,他又视而不见,并且认为Elaine爱他是一个错误。这位高贵的骑士自认为自己付出的、所能给予的只是一种兄长般的爱,但是,假设他生病的时候,能够不要那么温柔地呼唤她为“可爱的伊莲恩”,不要像拥抱一个好孩子一样抱着她、给她像奖励好孩子那样的亲吻,不要头脑发热许下一些不会实现的誓言,那么这个单纯却绝对不傻的小百合就不至于那么患得患失了。( Lancelot本身也是一个患得患失的爱者,对一个比自己地位更高的女士效忠,既不奢求回报,也不是出于缔结婚姻的目的,而是为了理想中的骑士风范而每天活在自我折磨中乐此不疲。他的mistress虽然贵为王后,却有一颗配不上高贵身份的狭隘的心,并且金钱观也很有问题,由于赌气,可以把Lancelot辛辛苦苦攒了九年的钻石一把丢到河里。而这种隐秘的不求回报的爱在启蒙主义者那里看来,由于是出于人类的真情,因此同样值得赞美。但是启蒙主义者同样告诫我们,人为了道德应当克制一己之欲才能获得长久的幸福和心灵的安宁。) 高贵的Lancelot待人实在有些不公平,在Elaine鼓起最后的勇气表白之后,他承诺给她“未来的丈夫”封地、年金,看似是一个高尚的领主所为,其实更像是急着摆脱这种他无法回应的真情:因为他一想起王后,他就彻底忘记了Elaine对他的种种照顾。这些馈赠与其说是出于无私和感激,不如说是为了安慰他自己那颗愧疚的心。

驳船葬礼。(Arthur在这里体现了他作为一个国王应有的高尚无私的心灵,尽管Elaine的死是Lancelot间接导致的,但是Arthur依然担忧他的朋友的个人生活,他劝他找个妻子照顾他,留下后代,而不愿看他一个人孤零零。此外我很希望作者能安排Elaine的灵魂把Lancelot带走,让他得以净化和赎罪。)尽管人死了以后没有任何知觉,既看不到听不到也不能替自己说话,Elaine还是坚持要去Camelot见她的爱人,作最后的道别和告白;多年以后那个在船舷上刻下自己名字的夏洛特姑娘,只是镜子里匆匆一瞥,明知会为此付出生命,也还是带着她编织的毯子——上面是她在自己小小的塔楼里获得的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识,出发去寻找她一见钟情的爱人。这种决绝的牺牲,可能只能解释为是爱情的魔力所驱使。在我们无法理解这种让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如此疯狂地互相吸引的原因时,我们就说他们中了爱情的魔法,就像Tristan和Isolde喝下魔药之后无助又无望地爱上对方一样,在马克国王的宫殿里,即使知道一旦被发现只有死罪,两人还是不能抑制互相渴慕的心情,悄悄在花园幽会。爱情的魔力让受其驱使的两个人脸色苍白,四目相对,泪水涟涟,同时发出几声叹息,因为他们知道从此他们的灵魂不再自由,成为爱神的奴隶了。有的时候被爱的人( the beloved one)不仅仅是一个血肉之躯,还是爱者(the lover)理想的化身,爱者用他想象中的样子去塑造和修饰他的爱人;爱者的爱有时会令被爱的人升华,贝雅特丽齐和劳拉就是因为她们爱人的赞美而不朽的;弗兰西斯卡和保罗之间原本只是不正当的偷情,毕竟中世纪饱受政治联姻之苦的年轻人实在有很多,不见得这一对就尤其苦命;但是通过但丁的笔,他们的爱也升华为神圣的了,道德观念也得为其让路。所有的偷情都能靠诗歌得到宽恕。


让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的不只是爱情,有时友情也具有这种魔力。中世纪的Ami和Amile面容相似,在他们身上是否隐含着兄弟身份?倒不如说,是他们忠贞的友情使两个朋友拥有相似的面容。Amile为了治愈Ami的麻风病,不惜按照天使梦中所示,忍痛杀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明代话本里有范张鸡黍之交,在结拜的义兄弟之间也存在这种忠贞的友爱;为了赴约,即便杀身成仁、以魂行千里也在所不惜。有的时候我们无法解释这种高度忠诚的友情来自哪里,也只好把它理解为某种程度上的同性之间的爱。这两个故事里主人公都已娶妻,但是妻子在文本中既不能开口,也没有名字。因为古代人觉得,一个男子不可能在女子身上找到与之相称的高尚心灵和理想,那么他只好在同性友人那里寻找。梁山伯在和祝英台私定终身的时候,他自己能不能分辨得清,他看到的爱人形象是三载同窗的身影,还是眼前这个刚认识三分钟的九妹?女孩子为了避免政治联姻可能会嫁给一个蠢丈夫的风险,都不惜性别错乱了。好在如今,人们已经摆脱了这种偏见,灵魂的高尚也不会再以性别来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