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
从我们家——山脚下的那块地出发,向东走四五十分钟,或者如果你愿意,慢跑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那座桥上。在桥上驱车半小时,就可以进入海峡岛——新都所在地。
我们国家是个袖珍岛国,东南西北统共一万平方公里,而火山就占据二分之一。火山没有别的名字,它就叫火山。火山伫立在岛的中间偏东的位置,将整座岛分为两部分。火山西边的平原占据三成国土,旧都就在西坡山麓下。山东是一小块平原和海峡。海峡西侧是山东平原,东侧是高九百米的陡壁。
十多年前,政府宣布火山将在十五年以内迎来大爆发,波及整个国家,东西坡下的城市将被火山灰覆盖。旧都在西坡,我家在东坡,都会变成灾区。于是,政府决定营造新都,定都在海峡中间的海峡岛上。我们这些山东平原的居民,也都会搬进海峡岛。但是这还不够,由于地处西风区,即便是距火山较远的海峡岛也会被少部分火山灰覆盖,就是这小部分火山灰,也足以对新都产生很大影响。于是政府决定在海峡岛与山东平原之间的海域上建起一百个大风车,它们将在火山爆发期间全力运行,将火山灰吹落。这个计划很疯狂,但最初的另外一个方案更疯狂——建起高两千米的墙,阻挡火山灰。后者后来被废弃,毕竟风车在平常时候还可以进行风力发电,而墙就没有任何别的用处了。风车很大,它们普遍高一千米,这是人类建造的最高的建筑了。如果算上海平面以下的部分,那么整个风车的高度可以达到一千六百米。它们被安装在距离海峡岛十二公里的位置,由三个长一百五十米的叶片组成的头部形成了与水平线六十度的夹角。每个风车的位置都经过了精心计算。
在海峡岛和山东平原之间,人们建了一座桥。原本这座桥并不在计划之中,新建的海底隧道便可以满足交通需求,但当人们从火山爆发的消息中慢慢冷静下来后,很多人意识到这是一个良机。在安全的环境下近距离观赏火山爆发,对很多游客都是有致命诱惑力的。火山灰裹挟燃烧的碎石从天空中落下的场景可不是人人都有幸见到的,更何况这座火山举世闻名。两千多年前的亚特兰蒂斯人和庞贝人在临死前见到过这奇观,而现在,你也可以,但并不需要和那些古人一样被埋在火山灰之下,这是政府宣传的一个大噱头。这座桥于是被建了起来,桥上覆盖着透明的超高强度玻璃,可以保护桥上的人群。
那时候,也就是十五年前,我的哥哥是名记者,负责刺探政府关于火山爆发的应对计划。他充满热情地工作,希望可以尽早将政府的计划公之于众。他竟然做到了。但相比之下,更让我惊讶的是哥哥对风车计划的极端谨慎。这项计划虽然疯狂,首次披露后受到了民众的普遍反对,但当大家冷静下来时,便逐渐发现这是最行之有效的计划。然后哥哥始终没有表达对风车计划的观点。作为将计划公之于众的记者,哥哥名声大噪,报社也要求他发表更多关于该计划的文章。但哥哥再也没有写过与计划有关的报道,并且一直对此事闭口不言,就好像,用报社编辑的话说,断了消息来源一般。但后来我意识到,这绝不是简单的失去消息来源。
因为后来,哥哥加入了反对风车计划的组织。这个组织一直要求政府公开所有有关风车计划的决策过程,并对该计划进行重新评估。这个组织后来拿出了不少证据,证明政府在决策过程中存在一系列问题。这些,都发生在哥哥加入之后。
现在,十三年已经过去了。火山安稳无事,没有丝毫爆发的迹象,在计算机模拟下,火山爆发的概率甚至比十三年前还要低。公众对这件事很惊讶,而扩散更广的论调认为,这是一场阴谋。因为十三年前,那届政府的领导人正在寻求连任,但他们糟糕的施政成绩令民众很失望。就在这时,火山会在十五年内迎来大爆发的消息被传出,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应对危机上,而该届政府拿出的应对计划得到了民众认可。于是,政府领导人成功连任,甚至现在仍在任,这是打破法律限制的,但由于火山危机的紧迫性,民众默许了这一行为。毕竟这届政府对危机的处理的确很有水准。哥哥的组织很支持这一观点,事实上,没有那个组织,这个论调也不会传播得这么广。
现在,离政府当初预测的十五年只剩下两年,但火山爆发的概率却在逐渐下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这是一场骗局,是政府为转移民众注意力和寻求连任而导演的骗局。这一观点被抛出后,很快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民意呈鼎沸之势。反政府组织势力迅速扩大,终于,人民推翻了政府。当年的相关官员被下狱,甚至现在的许多官员也被迫辞职或接受审判。
哥哥他们,胜利了。
我是风车的建造者之一,我甫一毕业便加入了建筑工人队伍。而现在,我要和曾经的工友一起拆掉大部分风车,剩下的风车仅做发电用。风车的拆除工作已经持续了两年,一百座风车只剩下了十几座。这天,我们乘坐电梯登上一座风车,这是离桥最近的一座。我们要把叶片和支柱的连接处的铆钉去掉,随后直升机会将叶片运走。
虽说这项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但我却没有任何想要庆祝的欲望。我心里一直在想,哥哥那次到底发现了什么。引起我这个疑惑的,是昨天我无意翻出的哥哥十五年前的日记。
2015年9月13号 雨
“风车计划?那是什么?”伸进衣服掏烟的手停在半空,我把目光从远处的渔船移到杨的身上。 “保护新都的一个计划,还在讨论中”,杨转过身,双手撑在栏杆上,“在海峡岛和山东平原之间设置120个巨型风扇,火山爆发的时候把火山灰吹开,保护新都。他们把这风扇叫风车。” “有点疯狂”,我点点头,把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取出一支递给他,“这个计划可行吗?” “说实话,这是高层觉得最靠谱的计划。” “靠谱?这届政府真该下台了。”我歪着头看看他,又把目光挪回远处,“火山灰有几千米高,风车得有多高才可以达到要求?还有那些沾着岩浆的碎石怎么办,风车可吹不开这个。” 政府该不该下台,我并不关心,只是如果把风车计划和政府下台这两个字眼放在新闻标题里,我的文章点击率可就很高了。 火山爆发的消息已经被官方证实,怎么应对这次喷发是社会的焦点。网上虽然流传着不少方案,但也都是网民自娱自乐而已。肉食者鄙,民众不相信政府,自然会拿出自己的方案来,虽然这些方案更不靠谱。政府的应对方案还没有公布,刺探消息,尽早把政府的计划公之于众是我的主要任务。如果能做成这件事,我跳槽到另一家报社的筹码可就大多了。 杨是我的长期合作伙伴了,他在政府里的职位算不上高,但也会经手一些机要文件,这些文件只要过了他的手,当天晚上就会从我的打印机里钻出来。而我呢,给不了他什么。我没多少钱给他,也没有别的利益可输送。这样无偿地提供消息让我既满足又担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不该什么目的都没有的。有时候我倒希望自己可以是《纸牌屋》里的女记者,肉偿。有得有偿,我才可以安心些,不知道杨的目的总是让我充满警惕。 “和另外两个计划比起来,算是很靠谱了。”杨抖了抖烟灰,嘴里慢悠悠的吐出烟来。他在对着海里的渔船吐烟,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就和小孩子喜欢把手当做枪对远方射击一般。 我有心问他另外两个计划的具体内容,但他突然接了一通电话,急匆匆地离开了。刚下楼梯,他又转身回来扔给我一个优盘。 我没接住,优盘掉到了楼下。我赶忙爬楼梯下去,借着手机灯光从泥土里把它挖了出来。
回到家,女友穿着睡衣靠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电视上播着政务院记者会的实况,发言人被记者问得焦头烂额。我扫了一眼,看到了那个女记者。 “何必?”我心里想着。 抱起女友回到卧室,我也坐床上打开了笔记本,查看杨给我的那个优盘。 一个多小时后,玻璃破碎的声音吵醒了女友和靠在床上睡着的我。 是厨房。 我安慰了女友,随即下床去厨房查看。不知道什么东西打碎了玻璃,然后掉在了盘子上。 我打开手电筒,走近查看。 带血的头颅,杨的。
日记后面还有别的内容,但时间太久,字迹已经辨认不出。
杨是谁,我很好奇。那个女记者又有什么故事,我同样想知道。我开始觉得,哥哥后来反对风车计划和杨有关。
直升机刚运走第一片叶片,我听到了一个工人的尖叫。我朝着火山的方向望去,滚滚浓烟从火山口涌出,下面还有滚烫的岩浆。
火山爆发了。
灵感来自刘慈欣《流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