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实录
2011年12月15日,也就是昨天晚上,发生了和我有些许关系的事。趁着记忆还算清晰,我便把它们记了下来。
昨晚,和大部分的星期四一样,我抱着几本书去图书馆。我要把它们还掉,然后再借几本。七点多,天已经黑了。黑暗中,我走过几栋以水果和阿拉伯数字命名宿舍楼,往上是第二运动场,它发出耀眼的白光。沿着斜坡往上走,我到了运动场上方,那是一片昏暗的高地。在高地的深处,有一座漆黑的小山。我沿着幽暗狭窄的石阶,小心翼翼地往上走。我看到了图书馆,就在我眼睛的斜上前方,像从井盖孔里探出头的蛇一样。图书馆就在漆黑小山的顶端,四五层的楼,很是闪亮,但所有亮光都被紧紧地限制在玻璃门和许多窗户里。上面这些和之后发生的事没有必然练习,我上百次以同样的方式走过。然而,这一次马上就要发生不一样的事了。
我在柜台还了书,便朝一楼大厅的深处走去。我照旧左拐,那里是文学区,左边是中国文学,右边是世界文学。我往右边随便看了一眼,书架间仿佛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又快速转头看她,我整个人都惊醒了。她真是嘎嘎。站在那两排书架的深处,她捧着本黄色封面的书看,更深处的小窗上倒映着她的影子。在那两次转头的瞬间里,我看到了那整个画面。我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不由自主地快速朝前一直走,直到遇到了墙壁我才右拐进了这最里层的书架,摆着非洲阿拉伯大洋洲的文学作品。我靠着书架深呼吸。我的呼吸和心跳平和了一些,便一点一点地从深处往外走。越靠近哪儿,心跳就变得越快,我不得不停下来让它恢复正常,当然完全的正常是不可能的,只要还能走和能控制住自己身体才行。终于,我到了嘎嘎站着的那两排美国文学的书架,缓缓伸出头。她不见了。我不知道从我看到她消失不见过去了多久,我没法相信激动的头脑推测出的那段时间的长短。我朝四周看,又走了两步掠过大厅往柜台看,都没有她。我快速地走进她刚刚还站在那里的两排书架,眼睛在书架上搜索,我抽出了那本黄色封面的书——《洛丽塔》。我借走那本书,快速地下石阶。借着一路上忽明忽暗的路灯光,我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不断转头在前后左右寻找。除了其他几个星星点点的个人和偶尔拥挤的人群之外,是不动的草和树以及它们之间的冒出来的宿舍楼,还有斜坡连着的石阶和密密麻麻的叶子,没有她。直到走进宿舍,我也没有看到嘎嘎。
昨晚和今天,我的脑海中,不断重现她在书架间看书的画面。与此同时,我不得不承认,我清晰的感觉到了羞耻,对自己感到羞耻,对自己的懦弱胆小感到羞耻。看到嘎嘎时,我为什么要逃走呢。我本应该走到她跟前,对她说一句:原来你也喜欢看书啊,看来我们是同志。或者随便说点别的也行。我回忆当时的心理活动,令人羞耻的是我压根就没有上前的这种想法,就连一丁点思想斗争也没有,只是想要在暗处偷看她。就算是在借书返回的途中,我看似在寻找,但那令人羞耻的恐惧是那么强烈根本无法隐藏。我不敢看到嘎嘎,更不敢出现在她的眼前,最不敢让她看到我的眼睛里装着她。懦弱胆小成了我的全部,或者我的全部便是懦弱胆小。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意识到我是一个胆小鬼。我想起,高三时的班门口那天只有一人,我看到林漾低着头在抽泣。我低着头转向她,几乎没有停下便走进了教室。我是多么想要安慰她几句。后来,我没有一次对她提起此事,她就坐在我的前排,渐渐便忘了。现在想想,我之所以不对她提起,是害怕让她明确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我也许是在幻想她会认为我之所以不说是不想提起她的伤心事是在保护她。我是个卑鄙的胆小鬼。现在,我还是没有勇气向嘎嘎提起昨晚的事。胆小的我,只好安慰自己嘎嘎什么也没看到,我也要假装根本没这事。
还有一件事。在《洛丽塔》那本书里,我发现夹着三章对折的正反面挤满钢笔字的练习本纸,这些纸左边缘有撕纸时留下的许多锯口和一道较长的裂缝。那是一篇叫《爱的实录》的小说,我觉得情节有些夸张。我始终觉得这篇小说和自己有某种微妙的联系,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想不出任何头绪。我决定把这篇小说抄下来,也许今后能想出来。我更改了几个明显的错别字,虚构想象出了左边缘缺少或看不清的字,为了便于阅读理解我为此文添加了8个阿拉伯数字,其它便没做任何改动和猜测,原文抄写如下。
1.“这事起源于史小玉,或者说是因为那个宣传自己的厂家还是小店,反正就是她接了一个拥抱业务。那些年很流行这个。她和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一起,站在店门口,穿着紧身超短的裙子,很显眼很鲜艳的颜色。主持人在介绍厂家以及商品,她们和商品一起在平地和台阶上走秀,提着抱着举着捧着。经过主持和走秀两轮预热,那里已经为了几圈人,压轴环节拥抱马上就要开始。每个人终于战胜心魔,一个个争先恐后抢着拥抱,然后挤进店里。出店之后,购买了商品的顾客还可以得到一次拥抱。史小玉不管经营的事,只是不断和站到面前的男人拥抱,完了拿钱就行。拥抱次数过万的史小玉练就了个灵敏的鼻子,能分辨每个人的体味。鱼腥味,报纸味,臭袜子味,苹果味,臭鸡蛋味,柳树味,橘子味,铁锈味,塑料味,煤气味,油漆味,土味,小龙虾味,下水道味,血液味,蟑螂味,等等。史小玉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这个黑瘦男人全身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阵子,也许有两三分钟他才平静下来。史小玉闻到他身上带着股干木头的味道,白杨树的干木头,便让他多抱了一会儿。她没想到,那家伙抱得跟紧了,还呼吸急促。他在史小玉的耳边断断续续地对她说:
“‘我能……不能这样……一直……抱……着你’
“史小玉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的同事,她大喊:
“‘流氓,赶快放开!’
“出乎意料的顺利,不知是史小玉力气够大,还是他被喊声吓到放开的。他立马跑出人群不见了。史小玉有些后怕,不该遇到不臭的味道就多抱些,工作就应该是工作。
2.“那个男人名叫白杨,那是十几岁时,他给自己取的。自从那个拥抱,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拥抱,几个星期以来,白杨一直想着那个拥抱和给了他那个拥抱的女孩。之后,他搜集各种促销开业的消息,在各个商场超市或是广场等有商业活动的场所之间跑来跑出,寻找那个女孩。没想到,真被白杨找到了,那个女孩在一个新开的化妆店门口介绍化妆品然后往有兴趣的顾客手上脸上涂抹或者给过路的发传单。白杨一直在远处的公交站台偷看着,直到她下班。白杨不敢走到她跟前,对她说想要和她拥抱并得到她的拥抱。他知道,说出心里的话是流氓行为。白杨回忆着那次拥抱的场景,也想起当时她无比厌恶恐惧的表情。他想,那个女孩一点也不想和他拥抱。白杨跟着她上了公交,一起下了车,又在人行道上走了十来分钟,进了小区,很快他知道了女孩的住在哪个房间。之后,白杨不断去到女孩的住处,跟踪她走上一段路或是一整天看着偷偷看着她。他的跟踪技术越来越高超,能很近地靠着那个女孩了。白杨觉得那已经是极限,因为他的心跳速度和身体的颤抖程度与距离成反比。他想,他离那拥抱近在咫尺,却也无比遥远。虽然拥抱的冲动无比巨大,但他没有一次伸出双手。他只是在一点一点地靠近她,他想足够近时也许会自然而然地抱着她。白杨跟着女孩走进了她的房间。
3.“史小玉很是疑惑,为什么总是闻到白杨木的味道。她知道这就是那个一直抱着的流氓的味道,这正是她疑惑的地方。那个男人很黑,相当瘦弱,还不高,穿着也很普通,甚至有些寒酸。这样的男人,史小玉抱过许多,却从没有想起,其中还有好闻的橘子味。她觉得那个男人连痞子流氓也算不上,他那拥抱时的颤抖逃跑的狼狈样,顶多是个胆小的混混。然而,白杨木头的味道是实实在在的,而且随处可闻,上班的地方、公交车上、人行道上、卧室里到处都是。那白杨木的味道带来的是对他的声音相貌想法内在的种种思索,有时候,没有那味道,史小玉的脑中也会出现那个男人。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她觉得这一定就是爱情,不自控地闻到他的味道,不争气地想起他。那个味道出现时,史小玉环顾四周寻找,厨房卧室各种柜子和路边草丛公交车暗夜里的人行道,还是没有找到他。
4.“白杨已经离女孩很近了,在旁人看来似乎马上就要挨上。这不仅是高超的跟踪技术,更结合了某种意义上的消失术。这消失术并不是真的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倒是可以让特定的对象看不到你,当然这也不是一劳永逸的,需要每时每刻地付出注意力。消失术利用了人类各种感觉的局限以达到无法察觉的效果。拿视觉来说吧,人的眼睛只能看到前方180度的范围,脑后的180度空间便成了视觉盲区,就算头颅不断转动脑后依然存在180度的盲区,只是这盲区在变动,想要消失的人只要跟着那头颅不断移动身体即可。视觉在人类的感觉中占有统治地位,只要是看不见的东西,我们大多会认为不存在或认为那是幻觉和内心产生的东西。在女孩的房间里时,白杨最常做的就是那最让人激动的紧贴游戏,虽然那还是让他的内心无比激动,但他已能控制住身体不至于发出不必要声响让女孩听到。他在女孩的身后,像个木偶,女孩在房间捧这本书走来走去他也跟在后面走来走去,女孩一动不动盯着窗外看他也在女孩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白杨在女孩的房间里,不知不觉地住了下来,每天跟着女孩外出也跟着女孩回家。晚上,女孩在床上看书睡觉,白杨便在床下坐着然后睡着。白杨从床底下钻出来,站在床前,看着侧躺着背对着他的女孩。这次,他没有再蹲下钻进床下,嘴唇微微动了许多下的他终于小声地发出了声音,说:
“‘史小玉,我能不能抱着你’
“令人惊奇的是,女孩一动不动地说:
“‘嗯’
“白杨又是惊奇又是兴奋,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千真万确地知道那就是她的嗓音。他想要再问一遍,但是得到完全相反答案的恐惧让他怎么也开不了口。他一点点地往床边挪步,那分明只有一步的距离。白杨坐到了床边,缓缓地躺下来,平躺着看着灰白的天花板。他一点一点地侧躺起来,他的眼睛看到了女孩的后脑勺,看到了女孩的黑头发枕在她的侧脸和枕头之间,看到了女孩露出的一多半细细的脖子,看到了女孩宽松的白体恤和粉红短裤,看到了女孩上下叠放的弯曲着的双腿。白杨摆出了和女孩一模一样的姿势,朝着女孩的背一毫米一毫米地蠕动。他感到他的衬衣挨着了女孩的体恤。白杨把手放在自己的腰和屁股上,以免碰到他,前进的更慢了,突然,他的前胸贴到了女孩的后背。他感到一股暖流,那股暖流包裹住了他的身体的每一片皮肤和每一根汗毛,然后化作滚烫的泪水从张开的眼眶中静静涌出。白杨觉得那是他体验过的最温暖的感觉,虽然那还算不上拥抱,他的手还笨拙地摆在自己的屁股上。他不敢举起那只手抱住女孩,也不愿自己的前胸后退离开,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吞噬着这前所未有的温暖,直到天蒙蒙亮。
5.“史小玉每天无数次闻到或想到他,但是始终一次也没有再看见他。在史小玉的记忆中,那个男人的形象已然模糊消散。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每晚她都会梦见那个男人。她们手牵着手,一起奔跑追逐嬉戏打闹,一起吃火锅零食开玩笑,一起在车厢里泰山顶上湖边,一起静静地看书看绿色的草和奇形怪状的云。在梦里,她们把所有最甜蜜最悲伤的事都做遍了。每天早晨,她微笑着哭泣着满足着激动着失望着兴奋着幸福着从梦中醒来。史小玉知道,毫无疑问她爱上了那个男人。爱情是贪婪的占有,她想要拥有他,不只是梦里还要在现实中。史小玉跑遍了这个南方大城市的各个工地酒吧夜市和棚户区,有些地方去了好几次。她把这个小城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他。虽然他的气味更加清晰,史小玉想,也许是看不到才使她的嗅觉更加灵敏或者那气味只是因为她的思念而不断生长的幻觉。幸好,每个夜晚,她都能在梦中见到那个男人,他的形象也倍加清晰。史小玉想要一直生活在梦里,那样他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完全地拥有他。梦境只会出现在睡眠中,想要一直在梦里,那就得一直在睡眠中。她想就算一直睡觉不可能做到,那至少可以增长睡眠的时间。八小时,十一小时,十三小时,几个月下来,史小玉每天的睡眠时间达到了十八小时,二十一小时。其余时间,她是在迷迷糊糊地进食或是向熟睡进发时迷迷糊糊的状态。这多亏了爱情、意志和安眠药的帮助才能做到。史小玉便活在了梦中,和她爱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久之后,连那个是梦她也不记得了。史小玉发现有人在摇晃她,那个男人被吓跑了。她发现那是她老迈的父母。在前往老家的火车上,史小玉朝他们喊:
“‘让我回到梦中,让我回到梦中,让我回到梦中。’
6.“那晚之后的每天晚上,白杨都那样抱着那个女孩,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像一个婴儿一样紧贴着女孩的背,像严丝合缝的两个玩具。夜晚,他对着睡眠中的女孩说话,女孩便做出一些剪短的回应。有时候,女孩也说着些梦话,他也一个一个回答。白杨不敢使劲拥抱她或是像好久以前的第一次拥抱一样,正面紧紧地抱住她。他觉得那样他一定会被发现。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他希望永远这样下去就可以了,每天拥抱着聊天即使是在女孩的梦中也好,不需要前进也别后退。随着时间的推移,白杨发现了一些变化,关于那个女孩的。女孩渐渐地不再去上班,只是一个劲儿地躺在床上睡觉,为了达到睡着的效果还会服用安眠药。也许是安眠药起到了效果,女孩的睡眠也越来越熟。他觉得这样便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抱着女孩,那拥抱是永远也不会嫌长的。每天,白杨小心翼翼地给女孩喂饭,给她洗脸刷牙梳头发,收拾房间跟以前一模一样。他经常褪下女孩的衣裤为她擦洗身体,先把女孩摆成趴着的姿势,然后从上到下擦女孩的背臀和四肢,再把女孩翻过来平躺在床上擦洗女孩的脖子胸腹和四肢,最后给女孩穿上干净的衣服。白杨盯着女孩看,总觉得女孩在对她微笑。然而,白杨不得不承认,女孩醒来时是神智不清的,而且身体越来越消瘦。他觉得女孩就要死了,那死亡的恐惧每时每刻都萦绕在他心头,窒息着他。白杨想要女孩活着,他已经从她身上得到了那么多温暖,他不想让她的身体变得冰凉,即使他再也得不到那温暖。他给女孩的父母发去了消息。白杨强忍着看着出租车远去,回到女孩的房间看女孩的许多照片。白杨经常拿出女孩的照片看,还是侧躺在床上,女孩曾经一直睡觉的床。他还是想要拥抱那个女孩,脑中不断回想起拥抱着她的画面,只有极少的时候有那温暖的感觉袭来。那感觉不受控制,白杨时刻沉浸在拥抱里,等着那不易得和转瞬即逝的温暖。之后,那对温暖的等待,享受在片刻的美好,对温暖即将或已经失去的恐惧与悲哀,使他无法正常的生活,整个人陷入了无边黑暗的深渊,他一直在往下掉。白杨成了一个追逐这种温暖感觉的怪兽,而他本身是下水道里的冷血怪兽,全身无毛蜷缩在下水道的角落里。
7.“史小玉回到了北方小城的老家。在那里,她隐约感觉到她已经好久没看到那个男人,而且连他的味道也闻不到了。史小玉努力回忆不断在脑海中搜索,那个男人的形象再也没有出现。白杨林里,史小玉不觉那是那个男人的味道,渐渐地便不记得那是什么味道了。几年后,史小玉有了家庭,也有些自己的爱好,生活充实不时会感到快乐。
8.“白杨终于找到了获得那温暖的拥抱的方法。不是去找那个女孩,他不想再打扰她或是让她陷入不幸。白杨剥下自己上半身的皮肤,三毫米左右的厚度,看着小刀和镊子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一点点地做。他像一根上半截没有皮的香肠或是火腿肠,只是黑红的血管暴露着,能看到血液的流淌。白杨拿着自己的皮肤套子,跟一个怪物拿着个潜水服没有区别。他给皮套去掉角质斑点做了美白,然后浸泡吸水打上玻尿酸,跟女孩的皮肤差不多了。白杨盯着女孩的照片,把皮肤套子腰部的一部分剪下镶在胸的部位,腰细了也有了胸。最费时劳神的是刻画女孩的脸,她是一张瓜子脸。他用小铁锤不断地敲击自己突出的颧骨,挂下实在多余的骨头并打磨光滑,下巴也削得尖了一些,之后再覆盖好血肉。鼻孔拉小了点,鼻尖上垫上两层肌肉,他把眼脸缝上了一点以便缩小的跟女孩一样。几个月后,白杨把自己的皮肤又缝回到自己的身上。腰的尺寸小了些,他使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把身体缝进去,他尽量吸着肚子。很快,他变成了跟那个女孩一模一样的身材。准确地说,他没有把自己的下半身也变成那个女孩的下半身,他想要他的身上一直有他们两个人,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她的温暖。他也设想过全部是女孩的身体,只要心是他的就行了。但他没有信心当身体变成那个女孩,心会不会也跟着变化,那样有可能整个成了那个女孩。他会消失,他不再有他的感觉,那温暖便也没了。白杨看着镜子中的女孩的脸,出现在他自己的脸上。他盯着镜子,他觉得那就是那个女孩。白杨伸出双手摸着女孩的手腕,沿着手臂一点一点地往上摸索,一直爬上了肩膀直到后背。他把头枕在双臂里,紧紧地拥抱她,还是那久违了的温暖。
“有了那个女孩的面貌后,白杨变成了那个女孩,至少在别人的眼中如此。他住在女孩的房间,睡在女孩的卧室,用着女孩的化妆品,打扮成女孩的样子,学着女孩的声音说话,做着女孩光鲜亮丽的模特奔跑工作。不管是作为他还是她,白杨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充实,只要能偶尔拥抱她。
2018年8月14日后记:前几天,翻看大学笔记本时,翻到了这篇文字。联系这几年的阅读观影以及自身的一些顿悟或退化又有了些新的发现。
关于那篇夹在书中写在三页纸上的小说故事《爱的实录》,一些情节有剽窃的嫌疑,如果把它当作小说的话。这是我再读时,立马就有的感觉,甚至在心里认定它是抄袭。像女主史小玉的鼻子拥有特别敏锐的嗅觉这一设定,侦探小说或警匪小说里的拥有神奇嗅觉的神犬自不必提,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的主人公便是一个嗅觉一次灵敏的男人,只是他更加残忍。关于男主人公白杨更多也更明显。像白杨在房间里跟着史小玉亦步亦趋而不被发现的情节和理论,简直跟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空房间》如出一辙,只要看过的朋友一定会同意我的指责。这个消失的人实际每天都在附近看着的对方的状态,也与美国小说家霍桑的短篇小说《威克菲尔德》相像,它讲述了一个中年男人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然而二十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同一街区,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偷偷看着自己的妻子。还有白杨变成史小玉的那个大胆的实践,实际也早都有了,蒲松龄《聊斋志异》有一篇《人妖》的故事和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电影《吾栖之肤》也都讲的是男变女的题材,只是在接受女性身份的程度上不同而已。如果有大点的学问,或是更加仔细地阅读,一定能找到更多抄袭的地方。
根据那篇文章的题目中有“实录”二字,我觉得它也有可能是纪实作品。如果它是纪实作品,我有理由相信,下面讲到的两个人物和前文中的白杨是同一个人,而且这正好构成了他完整的一生。一个是我在天涯论坛看到的一个帖子,它描绘了白杨的童年。白杨刚一出生就被丢弃,谁是他的父母无人知晓,只知道他被丢弃在北方寒冷的农村。他一出生皮肤就特别黑,和黑人一样黑。他被扔在小路旁,偶尔有人走过也都因为他的肤色没有捡起他。他为了活下去不再哭泣,那里根本没有人,谁也听不到。他唯一知道的感受便是饥饿,那感觉越来越大,遮蔽了其它所有的感觉,像是寒冷、悲伤、五颜六色的世界已经不再能感受。食欲便成了他唯一的欲望。他一个劲到地沿着小路爬行,爬进了某间屋子,爬上灶台翻找食物并吃掉。有时,有好心人收留了他,但他的食欲太大没人养得起。他便在各个村庄间奔跑着寻找食物。不得不说,他大多时候都处在对食物无边的欲望当中,也许是刚出生的那次让他对饥饿异常敏感了。直到六七岁时,他终于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没什么力气的独居老人,他把老人家的锁在里屋,又锁上了院门。七天后,老人便饿死了。他把老人吃了。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力气变大,他又陆陆续续杀害了八家人,总共27个人。统统都被他吃掉了,连骨头也不剩。到他十五六岁时,他去了南方的某个大城市,在工地上搬砖。在帖子下面的跟帖中,大多是对内容的质疑和嘲笑,只有一个跟帖说小时候听父母讲过他们那里以前的确有许多消失不见的人。第二个是中国人民大学的非洲学教授胡里奥,他是白杨的中老年。胡里奥教授著有《非洲人姓名史》一书使他在学术圈小有成就。两年前,他的虚构小说《情兽》出版,销量一般。联系我得到的种种线索,我有理由相信那实际是他的一本自传体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被遗弃的黑人小孩小时候感到分明的饥饿,便在田间山林村庄里寻找食物吃,当然没有吃人犯罪的环节,饥饿变成了他童年唯一的感受。到大城市打工不再挨饿之后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对那温暖的欲望促使他如饥似渴地吸食着那温暖,他凭借真诚获得了源源不断的温暖。之后他发现自己只体会过饥饿和温暖两种感觉,像是悲哀、兴奋、心痛、激动、心酸等等词汇,只是知道它们字面的意思,但并没有真的体会过由那些词语对应的身体或心理上的感受。他便一个词一个词地去感受那每个词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并编写了一部名叫《感受词典》的工具书。就拿心痛这个词来说,并不是某个人说出心痛时他便真的是在心痛,极有可能是他觉得他遇到了一件他认为或是常识看来会引起心痛的事,他便认为当时的感受便是心痛,然而那件事也可能引起无力、悲哀、心闷、无所谓等等其它感受,那因人而异千变万化,这就很容易造成你说的心痛和他说的心痛根本是两码事,或者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体会过他说了无数遍的心痛。他觉得那将是多么遗憾,世界很多感觉还没有体验,就像某种程度的干木头,何其悲哀。《感受词典》编写是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一是为每个词语所代表的感受正名,他详细描述并界定了那些词汇真正代表的感受,像心痛一定伴随着心脏一到三秒不规则的跳动带来的疼痛,那疼痛并不是令人恐惧的疼痛像是擦伤或是火烧,不仅是程度的不同,心痛那种的疼痛仿佛还有种上瘾的感觉,因为那会催生对自己无比可怜的爱,然而心痛的感觉就像匀速撕开一张纸,撕纸结束心痛也就结束,如果你真的体会过了这真正的心痛便知道这时它已经结束了,那不是一种能刻意获得的感受。小说中的他对这些感受写得很详细,有些还用一篇故事或小说阐述。第二个目的是为了让读者体会更多的感受,有更加敏感的感官,这和求知欲相似。说到底,我们看的电影小说艺术品或者经历的各种千奇百怪的事和旅游或多或少不正是为了体会那似曾相识或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吗。在词典里,我们可以根据作者提供的每种感受的生成方法直接前往那种更清晰或更模糊的感受,省去了多余的环节。不仅如此,他还提供了一些非人类的供人们去感受,像是猪狗、石头或是星云等等。他在他小说的后记中写到探索感受的路永无止境,就像宇宙一样,而他的写作只是感受的冰山一角。
几年来,我和嘎嘎很少再联系。在大学里时,也不算多。看不到她消息的日子里,我有时会翻看下她的照片。嘎嘎小时候像男孩的照片,宿舍里穿着啦啦队服装的她,剪刀手比在脸旁仰着头的嘎嘎,2014年嘎嘎穿着青藏高原的装束回转着头,她和朋友抱着猫咪看镜头,竖立着的镜子中的嘎嘎,她穿着学士服和同学们趴在草地上,戴着墨镜呲牙咧嘴的嘎嘎。嘎嘎不喜欢在网上晒东西。从那些极少的新消息中,我知道嘎嘎有了男朋友,工作也挺开心,还有了个孩子。我分辨不出那孩子是个男孩还是女孩,那孩子有一双发着光的眼睛。对了,去年,我问了嘎嘎是不是记得大学时在图书馆看到过我。几个月后,嘎嘎没有回答,只是问我相不相信她刚看到这条信息。我没有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