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魏
天启七年,寒冬腊月,一代传奇宦官魏忠贤落马,消息一出,轰动天下,上至桂殿兰宫,下到寻常巷陌,甚嚣尘上,议论纷纷,而江湖上,等待这一天的有心人,也早已闻风而动。
午夜子时,夜凉如水。白昀来到书房,将一根小烛点燃,火光温婉阑珊,随后将林老爷推进书房,关上房门。林老爷双腿已废,每日行动全靠书童白昀推进推出,那厚实的木轮压在地板上吱吱作响,打破万籁俱寂。
“子昭(白昀,字子昭),这一天你我等待多年,当年你父被魏阉迫害,惨死诏狱,可怜我们兄弟一干十八人,个个浑身是胆,非但没救下他,还差点全军覆没。”
“叔父,魏阉血债累累,万死难平,前日皇帝下旨查办,必定饶不得他,家父泉下有知,也能昭雪了。”
“唉,魏阉欠的血债,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可近日宫里传出消息,皇帝念及他理监三朝,要打发他回老家,安享晚年!”
“消息可靠吗?理监三朝?我看是贻祸三朝!不用重典到罢,怎能留他性命?”
“千真万确,皇帝登基不久,想必有所顾忌。”
“叔父,小侄虽一介书生,但杀父之仇,不得不报,拼上性命,我也不能让他善终。”
“子昭,你是故人之子,你父当年于我有恩,我受托孤之重,不能让你犯险。”
“可……”
林老爷抬手,打断了白昀的话。
“我身有重残,苟活至今不是为贪生,魏阉此去八百里,我要散尽万贯家财,换他一个,不得好死!”
大雪已经下了三天,城门外寂寂无声,这种天气,谁也不愿出门,直到一队弓刀兵出现,他们的棉靴碾压着白雪,步调沉稳,威风凛凛,如同北征的王师,而事实上,他们只是魏忠贤的护卫队。弓刀兵的后面,是两位官爷,两人一身锦帽貂裘,骑高头大马,其中一个年轻俊秀,邪魅逼人,眉宇间散发着阴柔之美,另一个则年纪稍大,体态壮硕,脸上的络腮胡子修得一丝不苟,而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背上背着一把映雪鉴人,炳焕灿烂的九环大刀。两人后面有四驾马车,四驾马车装的不是别的,正是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十丈外是一队骑兵,配备的是大明最威猛的三眼火铳,簇拥着一驾富丽堂皇的马车,那马车好似一座移动的楼阁,两名车夫一老一少,气定神闲,将这巨车驭控得四平八稳,马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魏忠贤本人。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队伍行至城郊,风雪欲加猛烈,视线也极为模糊,远处似乎有一黑影,随着队伍行进,黑影越来越近,众人马上握紧手中兵器,提起十二分精神。
三日暴风骤雪,即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官道,也少有人迹,这天气,谁不愿在家守着红泥小火炉,喝上二两绿豆酒?李长风今日却早早出了门,敲醒了常来的酒家,约摸半柱香时间,小二才打着哈欠开门。
“呦,李爷,这么早?”
“温一壶秋露白!”
见他不搭话,小二也不敢多问,都知道这李长风是出了名的人狠话不多。半斤酒下肚,李长风留下几枚铜板便起身要走,小二见他起身时,腰间竟别着一柄短刀,知道他今日必定不寻常。
“李爷,您今日?何往?”
李长风头也不回,撂下两个字,拂身而去。
“屠狗!”
百步之外,已见人形,那黑影傲立雪中,纹丝不动,想必来者不善,前排弓刀兵拔出长刀,双手紧握,后排则张弓搭箭,定神瞄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一阵疾风卷着暴雪刮过,让人睁不开眼,那黑影趁势快速移动起来,眨眼之间便冲进了队伍,手中一柄短刀如暗夜流星,所过之处,鲜血四溅,可怜那几个张弓搭箭的,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手中的弓箭连同脖颈,齐齐被削断,队伍乱作一团,转瞬间已有七八个倒地,三两个跪瘫,茫茫白雪中,他宛如一道黑色闪电,大杀四方。一刀刀如砍瓜切菜,就在他杀意正酣,势不可挡时,只听“噹”的一声长嘶,那是刀刃相撞的声音。黑影定睛一瞧,只见一柄熠熠生辉的九环大刀横在了眼前。
“何人?”络腮胡子冷冷问道
“李长风。”
众人一惊,李长风之名在京城多有言传,据说前些年他曾孤身入金营,斩杀十几个金兵,还一把火点了营帐。手中那把短刀也有来头,号称裁雪刀,顾名思义,刀法之精妙,能够裁开飘落的雪花,他这样的人会在这里刺杀魏忠贤,想来也不奇怪。
众人唏嘘之时,那络腮胡子已经变换刀锋,九环大刀咧咧生风,随着臂肘一挥,大刀呈一个扇面向前划去,威力之猛,所向披靡。李长风看出这一刀威猛无匹,不能硬接,一个伏身滚出三步以外。
“呵,堂堂九刀门主,却给太监当狗?”李长风冷哂一声。
“废话少说!”
络腮胡子一个弓步长劈,冰雪四溅,那厚雪下的冻土竟被劈出一道长缝,九环大刀攻势如风,愈战愈勇,李长风且战且退,寻不出破绽。
边上骑在马上的年轻人斜眼旁观,似乎心中毫无波澜,许是风雪太大,他半眯着眼,使他的阴柔之气更添了几分阴险。
几十个回合下来,两人仍未分胜负,虽然飘着鹅毛大雪,可额头都已汗珠滚滚,李长风的刀以快准著称,没有什么章法,而九刀门的刀除了威猛刚烈,还以攻为守,大刀舞动起来,密不透风,李长风竟也难以突破。也许是风雪太大,就在九环刀步步逼近时,李长风看出了对方挥刀时的滞性,他毫不犹豫,一个健步侧身腾起,短刀右手换左手,刀锋已近在对方耳侧,那九环刀也不慌张,赶忙收刀来挡,但还是晚了半步,虽护住了脖颈,短刀还是深深插入了肩头,络腮胡子一个前倾险些摔倒,显然受了重伤。李长风却并不满意,本该致命的一刀,却被硬挡了半寸。
不远处的马车上,魏忠贤推开一扇小窗,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李长风趁胜追击,反守为攻,刀刀直奔要害,九环刀节节败退,疏漏百出,眼看要招架不住了,李长风反握短刀,腰胯猛然发力,顺着小臂将短刀侧向顶出,络腮胡子横刀于胸口,想要挡住这一刀,但为时已晚,短刀透过一个大环,结结实实地插入了他的胸口。
而就在这时,只听几声巨响, “砰,砰,砰…”
那是三眼火铳齐射的声音,李长风与络腮胡子同时应声倒地。原来魏忠贤见李长风占了上风时,就已经命令火铳队填装了,只等他这致命一刀,想必这九刀门主也活不过去了,索性一齐射杀了吧。
李长风的刀再快,也快不过火铳的子弹,裁雪刀掉在雪中,不一会儿就被大雪湮没了。可怜那九刀门主,临死前喃喃自语。
“九千岁的恩,在下报完了…”
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白昀赶忙开门,来人是林府的下人,常安。
“怎么样?”
常安摇摇头,白昀心中一凉,发出一声长叹。
回到书房。
“叔父……”
林老爷一摆手, “我已经知道了。”
林老爷并不惊慌,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李长风此人,武功高强,凭一把短刀纵横天下,也算武林奇才,只可惜,好强孤勇,倨傲自尊,今日的结果,不奇怪。”
“经此一役,只怕魏阉要加倍提防了。”
“想必魏阉也元气大伤。”
“那么接下来?”
“接下来……”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碾冰辙。
天色将晚,大队人马进入固城县驿站。早上一出京城,就遇到个不要命的疯子,这往后的路程,怕是凶多吉少,许多人萌生退意,就在大家窃窃私语时,那骑马的年轻人拎着两个锦袋来,他将一个锦袋打开,倒在地上,竟是满满一袋碎金子,众人看着金子,眉开眼笑。
“九千岁说了,尽忠护主者,赏黄金百两,这是今日的赏钱。”
说完,他又打开另一个锦袋倒在地上,那竟然是一颗人头。
“九千岁还说了,擅离职守者,杀无赦!”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磕头,“小爷放心,我等誓死追随九千岁。”
那年轻人也没有架子,随即缓和语气,“都是自家兄弟,快分了金子,烤烤火吧。”
被唤作小爷的年轻人,自幼被魏忠贤收做义子,魏忠贤为他取名魏云佩,这魏云佩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忠心耿耿,让他听到有人说魏忠贤半点不好,他便要琢磨着取人性命,什么春秋大义,什么苍生黎民,他不在乎,在他心里,魏忠贤就是天。
雪夜漫漫,乌云蔽月,众人安营扎寨,喂马擦刀。三五人一组,围着火堆取暖,个个惴惴不安,魏云佩端坐在二楼魏忠贤的门口,玩弄着手中的几根银丝。远处响起几声暮鼓,鼓声透雪而来,声声似要催命。
此时一个黝黑瘦弱的跛脚老翁,拎着一筐碳走来,守卫赶忙拦下他。
“军爷,小人是个卖碳老翁,这天寒地冻的,给各位老爷送碳来了。”
守卫见他年老体衰,好似一把枯柴,也没有兵刃,想必无碍,便放他进去了。众人见来了个卖炭翁,纷纷唤他前来加碳,这雪虐风饕的夜晚,一把碳就是救命的东西,加了新碳,顿时暖和不少,火光映得个个面色通红,兵疲意阻。
“不知楼上的老爷们,可要些碳?”卖炭翁仰起脸,笑盈盈地望着楼上的魏云佩。
“近前来。”魏云佩皱着眉头,冷冷说道。
“好嘞”
跛脚卖炭翁提着碳,吃力地走上楼梯,魏云佩却纹丝不动,没有要让道的意思。
“老爷,小人加碳来了。”
魏云佩并不理会,伸手拿起一块碳,在手中掂量掂量,仔细端详起来,又看向卖炭翁,那卖炭翁依旧笑盈盈,魏云佩放下碳,突然眼睛一瞪,他猛然伸手一推,将卖炭翁推倒在楼下。原来魏云佩并没有真正摸到碳,而是用五指扯着手中的银丝托起了碳,放下碳后,手中的银丝竟然变了色,原来那碳,是毒碳!
“从你进门,我便生疑,听闻江湖上有毒碳翁之名,能杀人于无形,就是阁下吧?”
“阉狗罪恶滔天,莫说老朽,就是三岁小儿见了,也要啐几口唾沫。”
“我义父一生尽忠大明,劳心劳力,临老归乡,还要被你们这些蝼蚁叨扰,不杀尔等,我愧对他老人家!”
说完一个飞身,魏云佩已至楼下,眼看那几十个烤火的兵士,都已没了动静,靠在一起好似睡着一般,实际上是吸了毒碳,如今都已没了呼吸,毒碳翁,真正是杀人于无形。
魏云佩越发红了眼,面露狰狞,怒气混着他的阴邪,好似一个地狱来的恶鬼。他猛然双手张开,看似没有武器,实际上两手间有数十道精钢细丝,每根细丝的一头系住一颗钢珠球,变幻莫测,飘忽不定。
毒碳翁从碳筐底部抽出一把淬毒匕首,一跃而起,刺向魏云佩,只见魏云佩一个弹指,一颗钢珠球飞出,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匕首的刃头,“噹”的一声,匕首应声落地,又是一个弹指,一颗钢珠球好似长了眼睛,顺着毒碳翁伸出的手臂,灵蛇一般缠了上去,毒碳翁想要收手已晚,只见魏云佩向后一撤,猛然一拉,可怜那毒碳翁整支小臂,被精钢丝齐齐片开,鲜血喷涌,白骨毕现。毒碳翁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断臂,一时间心灰意冷,惨叫连连,知道自己不是魏云佩的对手,索性逃跑,可那魏云佩怎能饶得了他?魏云佩一个转身回旋,又甩出一颗钢珠球,这一次,钢珠球栓在了他的右腿上,不等毒碳翁反应,又是用力一扯,毒碳翁重重摔倒在地,可怜那半截小腿,已在一丈开外。毒碳翁用仅存的一只手将自己撑坐起来,盯着这个恶鬼般的年轻人,眼神中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魏云佩不慌不忙,一脸阴笑,慢慢走到他身边,一个小指轻轻一挥,一颗钢珠球缠上了他的脖子。
“狗娘养的,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魏云佩又连续甩出几颗钢珠球,精钢丝将毒碳翁枯瘦的头颅渔网般缠住,只见他一个大开大合,十指齐齐发力,一颗头颅瞬间化为血水,碎落在地上,已分不清五官七窍了。
林府的书房里,林老爷已不再镇定自若,一脸忧心忡忡,两人对着烛火,一阵唉声叹气。
“能挡住裁雪刀,识破毒碳翁,魏阉手下果然有高手。”
“魏阉掌权多年,只手遮天,网罗些当今高手想必不难,是我轻敌了。”
“叔父,事到如今,侄儿不能再等了,我自己去。”
“你去有何用?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人。”
“叔父,生死存亡的事,你要交到那醉鬼的手里?”
“醉鬼?子昭,他可是堂堂剑圣。”
“且不说他愿不愿去,即便去了,也未必能成,整日醉生梦死,我看他是徒有虚名。”
“只要他愿意去,阉狗必死!”
三日前,杨柳岸边,明月桥下。
白昀推着林老爷,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剑圣商晏,他正在桥下酣睡,手中握着的并不是剑,而是一个空酒壶。足足三个时辰,从日悬中天等到日落长河,冬日的太阳温暖和煦,悬在河面似将要淬火的红铁。商晏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终于醒来。
“商先生,我给你带了京城最好的寒潭香。”
“我商晏一个流民,喝不惯这御酿。”
“恕我直言,商先生的剑法独步天下,登峰造极,如今却每日枕曲籍糟,醉生梦死。先生,人死不能复生,何必如此啊?”
“带上你的酒走吧,我已经不会用剑了。”
“先生推辞我不要紧,还请先生切莫推辞天下人。”
“天下人?与我何干!”
商晏翻过身去,不再说话。
“在下想请先生杀一个人。”
商晏仍不理会,林老爷只能自言自语。
“三日后,魏忠贤途经埠城县,还望先生,为天下苍生,为忠臣义士,讨一笔血债。”
商晏依旧不为所动。白昀忍无可忍,冷笑一声说。
“有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没想你商晏,比商女好不了几分。”
林老爷怒斥白昀无礼。
那商晏却似睡着一般,纹丝不动,林老爷一声叹息,白昀将寒潭香放在地上,推着林老爷离去。天上忽然飘起小雪,一片雪花落在商晏的眼角,湿气氤氲,模糊了眼前景,看见了心上人。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离埠城县驿站还有八十里路,从京城带出来的人如今已所剩无几,魏云佩花重金网罗了固城县的城防卫,凑了三十号人,如今他们正吃力地赶着那四架装满金银的马车,亦步亦趋地踏着厚雪前行。队伍走走停停,非常缓慢,若不是风雪阻拦,如今魏忠贤已在家中吃自在饭了,偏偏这大雪连下四日,仍没有要停的迹象。
一声脆响传来,那是酒坛碎裂的声音,众人寻声望去,不远处的小丘上,一人白衫长剑,正飘然而来。今日的酒,是醉人酒;今日的剑,是杀人剑,一壶饮尽,但见来人,真是恰到好处。地上酒坛的碎片,隐约还能看出“寒潭香”三个字,来人正是剑圣商晏。
一股凛冽肃杀之气渐近,众人竟不自觉地瑟瑟发抖,唯独骑在马上的魏云佩镇定自若,他斜着眼看着商晏,冷冷问道。
“又是哪个不知死活?”
“商晏。”
名字一出,众人皆退三步,就连魏云佩也心中一怵,剑圣之名谁人不知?一炳长剑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十几年前就已冠绝武林,只可惜是个情种,心上人被仇家杀害,从此借酒浇愁,一蹶不振,已经淡出江湖多年了,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剑圣,晚辈失敬,只是不知前辈为何来此啊?”
“有人请我喝酒,让我杀一个叫魏忠贤的人,我喝了人家的酒,不能失信于人。”
魏云佩面色一沉,知道一战难免,索性收起好脸色。
“前辈,此事可有余地?”
“留他全尸。”
魏云佩怒火攻心,他自认为自己武功不凡,未必就会输给所谓的剑圣,何况此人已退隐江湖多年,有多少斤两还说不准,也许只是个浪得虚名之辈,于是解开貂裘披风,准备一战。商晏长剑在手,杀气腾腾,他周身的雪花似乎长了眼睛一样避让他,足见修为高深莫测。众人散开,谁也不敢上前。
话不投机半句多,没什么好说的了,魏云佩飞身下马,电光火石间,一颗钢珠球拖着精钢细丝打出,直指商晏面门,商晏却不慌不忙,待钢珠球快贴近鼻尖,手中剑一个旋舞,将其弹开,随后,第二第三颗钢珠球自不同方向飞来,商晏反手一道剑弧,每一剑都刚好打在钢珠球正中,不偏不倚。魏云佩也不再试探,索性十指全开,数十颗钢珠球如雨点般打来,轨迹难寻,变化多端,商晏步伐稳健,一个急退,手中剑舞动起来,似收雨的漏斗,将数十颗钢珠球全部圈在其中,袭来的强劲力道被一一化解,魏云佩一个转身,飞出的钢珠球变幻轨迹,围绕着他上下翻飞,如鲸鱼腾起浪花,商晏从容不迫,一把长剑若流风回雪,柔中带钢,剑招毫无花哨,却滴水不漏。
任他剑法再好,只要有一根精钢丝缠上他的剑刃,便能胜券在握,可偏偏商晏的长剑似一道屏障压来,魏云佩的钢珠球如同打在岩壁之上,悉数弹回。魏云佩越发急躁起来,怒吼一声,扯回散落的钢珠球,再次发起攻击,商晏却抓住这一罅隙,长剑如蛟龙出水,直指魏云佩胸口而来,魏云佩诡异一笑,心想,剑圣不过如此,果然中计,手中的精钢丝早已准备好,一边后退,一边缠向长剑,要将这长剑缠成一个瓮中鳖,谁料商晏握剑的手突然变掌,运力推出长剑,那剑应力飞出,疾如闪电,势如破竹,魏云佩的精钢丝已缠上了剑刃,而长剑的剑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胸口。魏云佩整个人受力后退几步,脸色苍白,嘴角溢出鲜血,如同一张被捅破的窗纸。
商晏缓步上前,拔出长剑,魏云佩倒地而亡,钢珠球滚落一地。
众人纷纷扔下手中兵器,逃的逃,散的散,那楼阁般的马车上,两名车夫早已没了先前神气,老车夫躲在车边吓得瑟瑟发抖,年轻的车夫年不过弱冠,依旧坐在马车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攥着拳头,他冷冷地盯着商晏,商晏握着滴血的长剑走来,眼神碰撞的一瞬间,那小车夫握拳的手突然展开,手中竟有一个小盒,小盒对着商晏,瞬间射出百来根银针,若是常人,早已被扎成了刺猬,商晏不愧为剑圣,如此紧急关头,立刻急退挥剑,银针悉数被打落,然而唯独有一根银针好似长了眼睛,擦过剑锋,扎在了商晏的腹部,商晏眉头一皱,自知不妙,眼前竟有些迷糊,他赶忙一剑向前,那小车夫也不闪躲,被一剑贯喉。
商晏破开车门,一个白发老太监蜷缩在角落,正是魏忠贤,一张老脸写满了阴郁奸险。
“商大侠,你已中了剧毒,活不过一个时辰了,你饶我一命,我给你解药,那四驾装满金银的马车,随你挑一驾,保你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喝不尽的玉液琼浆,今日的事……”
商晏手中长剑一挥一收,见血封喉,魏忠贤话语戛然而止,双手捂着脖子,终于一命呜呼了。
“不用你的解药了,我商晏,早就该死了。”
大事已成,可商晏毒性发作,眼前越发迷糊,腿脚也越来越重。躲在车边的老车夫,脸上沟壑纵横, 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商晏哪里还顾得上他,扔下长剑,翻上一匹快马,绝尘而去。
他要去到她的坟前,他要死在她的身边。
老车夫仓皇四顾,看到商晏远去,才稍稍安心,可他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原地转悠起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终于,不到半个时辰,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原来是埠城县前来接应的骑兵队,那老车夫喜笑颜开,撕掉脸上的假胡子,从腰间摸出一块信物,亮在众人眼前,那一队人立刻下马跪地,齐呼“九千岁!”
原来一路上,坐在车里的魏忠贤都是假的,而真正的魏忠贤,正是这个赶车的老车夫。好一招狸猫换太子,骗过了剑圣商晏。那领头的将魏忠贤扶上马,众人簇拥着他往埠城县去了,什么黄金万两,什么珠宝千钟,留下几个兵士慢慢运吧,再耽搁不知道又会等来什么人,一条老命要紧。
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一个人看在眼里,此人一身书生打扮,文弱单薄,躲在林子里许久了,不是别人,正是林府的白昀。原来白昀信不过商晏,几个时辰前,他不顾林老爷反对,一路快马加鞭,走小道近路追赶,正巧遇上商晏大战魏云佩,索性躲进林子里暗中观察。如今商晏恐怕已不知死在何处了,白昀一介书生,无依无傍,但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夜幕降临,埠城县驿站灯火通明,骑兵队的头领正端着酒壶给魏忠贤斟酒,魏忠贤满脸堆笑,几个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酒过三旬,几句言语,突然魏忠贤就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原来这骑兵队心中早已打好算盘,魏忠贤大势已去,可他那金山银山却令人垂涎,今日机会来了,那四驾装满金银的马车,被骑兵队拉进了自己的营地,充做军饷,已经不姓魏了。魏忠贤得知后破口大骂,既然撕破了脸皮,众人也不再顾忌,索性搁下酒杯,离席而去,只留了三五个兵士,护他一夜周全,明天一早离开埠城县,谁还管他死活。
白昀躲在一处土堆下,透过小窗远远望到魏忠贤气的脸色铁青,拿起一个酒壶摔的粉碎,此时若是有个江湖高手在,要取他性命岂不是易如反掌,可惜白昀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挑担之能,真正百无一用是书生,无奈感袭上心头。想到自己寒窗十几载,却因权宦当道,父亲被陷害,自己的仕途也茫然无踪,心中悲愤交加,此刻仇人就在眼前,却没有复仇的本领。雪势渐小,一阵凉风吹过,乌云散开,天空竟露出一轮明月,白昀心中电光一闪,横下心来,要用自己毕生所学,取一取这阉狗的老命。
夜深人静,白昀来到驿站墙外,理理衣襟,吟诵起他为魏忠贤写就的断魂歌,一声声透过刺骨寒风,传进魏忠贤的耳朵里,如鬼魅般挥之不去。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绸。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翌日清晨,守卫推开房门,魏忠贤已吊死在房梁上。
东方露出久违的晨曦,白昀掸掸身上的积雪,去集市上买了两个烧饼,他吃着烧饼,迎着朝阳,消失在人群里。
END
—by刘小腾
备注:最后的词名叫《桂枝儿》,又称《五更断魂曲》,初见于计六奇的《明季南北略》,相传一位白姓书生,用此曲唱死了魏忠贤。作家当年明月将这一段写进了《明朝那些事儿》,不论其真实性如何,都充满了一种“信笔摘王首”的潇洒侠气,故以此为骨,写下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