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森街28号(二)
黄蜂的身材
菲尔森街尽头就是人来人往的James Close街,过去那家“五种香料”一看——又满座了。“五种香料”是我最常去的一家餐馆,因为吃过最好的couscous就在那里,也因为离家十五步就到。它家的粗麦饭里会拌上黄油,当滚烫的蔬菜汤浇下去的时候,升腾起的那种浓郁的谷物和奶制品混合的香气,是别处不能比的。转身前往之前一直想去的那家西班牙酒吧“酒神的眼泪”,五分钟后却发现门上贴着张纸:“今日特别关闭”。是有“特别”的朋友来了吧?我盯着酒吧主人的字迹想,好像看得出他写下这些字时的一丝欣喜。 在搬到Antibes前,我很少外出就餐,基本是靠自己的厨艺活着。在国内的时候,从没有人教过我做菜,也从未有机会实践一番。我的烹调手艺,除了靠着一点天生的味觉想象力外,大多是看BBC纪录片自学的,最后十有八九成了意大利式风味。每每想到这点,我就想起当年读《挪威的森林》,对身为关东人的绿子因为没人教厨艺,自学一本关西人写的菜谱,做的菜全是关西风味这一点印象十分深刻。那时我就在思考:身份认同程度是否和对食物的感情有关呢?从小我就对家乡菜并不热衷,离开后也几乎没有多少想念家乡菜式的时刻。那么,我是因为媚意大利,所以专门去选择做意大利菜吗?其实只是因为我怕麻烦而已:中式的做法,从食材到调味料到厨具,哪怕只是家常做法,在法国专门配一套都是十分麻烦的事,尤其对我这种频繁搬家的人来说;而法餐的做法,在我的认知里普遍超级复杂。 菲尔森街位处Antibes老城的中心,但不是游客的必经路段,不用从早到晚忍受喧嚣的人声,而全城最好的餐馆却都在几分钟的步行距离内。每到晚餐时分,我常常打开玻璃窗外的遮阳木窗,让那丝丝缕缕的烟火气飘进来。我闻着这样的气息,听着远处传来的飘渺的说笑声,即便一个人吃着最简单的沙拉,也不会觉得孤单。
可能因为天分的缘故,我没有经历什么挫败就很快把喂饱自己这件事做得得心应手,而且时常陶醉在自己做出的美味里。然而,这样的习惯,却诱使我禁不住下楼去寻找那些烟火气息的来源。偏偏Antibes老城又是那样一个好餐馆遍地的地方。 在那个有些凉意的早春夜晚,我走过老城里一条条交错的宽街窄巷,并非旅游旺季的老城大多数地方都很安静,在此时分也只有餐馆还亮着灯。“茄子”,我在这家名字很童趣的餐馆前面停下,望见里面装饰很像我喜欢的尼斯那家“Alziari的餐桌”,有种家那样的温馨感,于是看了一眼价格就进去了。 “Alziari的餐桌”是我在尼斯时唯一情有独钟的餐馆。它深藏在尼斯老城幽深曲折之处,我和同伴第一次想去时怎么也找不到。后来,也是在老城里闲逛时,我在某个地势起伏的岔路口一抬头,发现它正在那里。我喜欢它的安详与温馨,喜欢它墙上别具一格的装饰画,尤其喜欢它口味浓郁的普罗旺斯风味茄子和清甜的梨子派。在尼斯所有值得留念的日子,我几乎都会去这家餐馆,我以这样的方式把它绑定在了回忆里。 我在“茄子”坐下来。头道选了从没试过的普罗旺斯鱼汤(bouillabaisse)。因为大学时对这个词印象深刻,端上来时在汤里找不到鱼肉的痕迹也毫不惊讶。凭着印象把配的蒜香面包和奶酪丝都倒进了汤里。不管这样是不是正确的吃法,至少是恰到好处的:半融化在汤里的奶酪丝口感很独特,而滚烫的鱼汤本来带着一股咸腥的海的味道,被蒜和奶酪的香味中和一些后,鱼鲜美的香气更加凸显了出来。 主菜出于好奇选了“魔王烤肉”,入口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直接辣出眼泪。这算是我某年成都行之后在外面吃过最辣的东西了。没想到他们也会做“香辣”这种口味,对大部分当地人来说这确实是猎奇的恶魔之味吧。肉烤得真好,咬下去汁水四溢,小口地吃实在爽快。我突然间明白了,牛肉做全熟后绝对老得不爽口,如果又熟又极嫩,那是事前用某种东西处理过了。配的奶油烩饭也做的极好,香浓,米的软硬也恰到好处。结账时我和老板娘攀谈了几句,先夸了夸食物,然后得知她年轻时原来是个芭蕾舞演员。“命运真是神奇啊!”我对着她感叹道。 传统家常普罗旺斯风格的“茄子”,和我家楼下那家“黄蜂的身材”风味完全不同。La Taille de Guêpe,法语里解释作“黄蜂的身材,引申为纤细、优雅的身材”(也就是法国人最推崇的那种),也可以理解成“黄蜂的大小”,至少在我查字典前就是这么理解的。正因如此,尽管它就在菲尔森街24号,这个奇怪的误解令我迟迟没迈进它家的门槛,而终于有一天尝试后,却着实被惊艳。这家主打鲜花主题,菜口味是酸甜调子,相当清新。令我最感神奇的是它的茉莉花凝胶,那种晶莹的外观,馥郁的茉莉花香气,凉爽而清甜的口感,配上做得上好的鹅肝冻,入口简直是种极致的享受。这道鹅肝冻也因此成了我之后的必点和好几个朋友念念不忘的菜肴。 但要说法餐最拿手的精致调调,从James Close街走出去,经过国民广场,在喷泉处左拐那条街的“Le Vauban”着实令人大开眼界:调味的黑醋和橄榄油盛在精致的香水小瓶里;餐前小食是混着香蒜面包小块的虾味淡奶油;涂面包用的芒通产的柠檬味黄油风味奇妙;切得方正而狭长的鹅肝上敷着一层用薄荷调味的翠绿的肉冻;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肉块,配多汁的烤洋蓟和外皮炸得酥脆的玉米面团,酱汁调得稠度完美,带着一种微妙的甜;开胃甜点是撒着糖酥和柚子块的甜奶油,主甜点柠檬冰淇淋上盖着一层撒着葵花籽的鸡蛋薄脆饼。每一道食物的造型都赏心悦目,形式和口味的高度统一。而等我第二次去时,因为由夏入冬,鹅肝上的冻汁由绿色的薄荷肉冻换成了橙色的橘子肉冻,就这样一个小细节,让我真心折服。 离开前的最后一次,却留给了每次去火车站的路上必经的那家,“开裂的咖啡壶”。之前瞥了眼菜单觉得价格好贵所以一直没去过,再说它做的是法国菜和日本菜和泰国菜的融合料理,我对这样的“创意”一向不怎么感冒,觉得很容易不伦不类。等到我真的尝试了,从餐前小食开始就后悔之前没有多来几次。诚然,“不伦不类”的风险是有的,但那种不同流派食材和做法的碰撞的惊艳之感,也是别处没有的。配生鱼片的芥末被调和进淡奶油,柔化了那种辛辣呛人,而奶油的口感又和生鱼片相得益彰;第二道鸡肉煲里也同时用上了东南亚的香茅、辣椒和柠檬,以及地中海的迷迭香和月桂叶,那种层次感复杂的香气,揭开盖子时便令人忘乎所以,简直令入口鸡肉之鲜嫩、面条之顺滑,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在离开菲尔森街28号近两年后,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 “很奇怪,关于法国最深的印象就是……还有你做的ratatouille。” 回想起那个初春雨落不停的湿漉漉的夜晚,我几乎能感受到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潮气。我们在小吧台面对面分享的两盘我随手做的菜——固然美味,和我、和他这一路尝过的佳肴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为什么会记得那么牢呢?因为从冷湿雨夜走进暖气中的舒畅?因为饥饿感及时得以填补的满足?因为畅谈中相似的迷茫和脆弱?因为我们从北京的宿舍蔓延到这间小公寓的多年情谊?收到明信片的那段时间正是我活得最郁郁寡欢的时候,猛然间关于菲尔森街28号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如同电击一般刺激着我久已毫无波澜的情绪,令我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
“记忆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在巴黎初春的街头,我平静下来后仰头望着天空,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