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酒书
六月的一天,许静带我走过一段古老斑驳的城墙,似乎只要我开窗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一段历史。彼时我们正行驶在一片悬铃木的海洋里,参天的枝干与树叶在道路的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穹拱,满眼望去皆是看不到尽头的浓绿。它们自1925年起就在此间落地,生根,抽枝,扬絮,结果。飒飒碧色中,偶尔掉下一大片干枯皴裂的树皮,在地上跌成几片,清脆响亮。
夕阳开始西下的时候,我们行走在这条拜谒国父的必经之路上,随后转入一条隐蔽的小道。许静和友人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坐坐。在“云几·紫金山”那间美丽的院子里,我看着大树下她和友人的背影,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是她们来上海看赵梁的舞蹈作品《舞术》,而这部作品的书法题字者正是许静。
在认识许静之前,我其实已经通过古筝仙子常静,笛箫音乐人张笛的海报及CD有看过她的作品。然而如果真的追溯起来,恐怕我早在陈可辛导演的电影《武侠》上映时,就已经见识过她的作品了,这部电影的“武侠”二字也是许静题写的。
后来通过聊天我才知道,她还为张艺谋题写了《幸福时光》,并在《英雄》中担任梁朝伟的书法老师及书法替身。影片中那幅挂在秦王殿堂上巨大的篆书“剑”字,正是出自这位江南女子之手。而在张艺谋最近曝光的新作《影》的海报和片花中,我们又看到了许静的作品。黄海设计的海报中,她题写的“影”是飞舞的流云,有飘逸的剑气,还透露着与影片有关的丝丝风声。
在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中,许静再次成为了书法老师,这次她教的学生不是梁朝伟而是章子怡。“宫二”这一角色不但武学精湛,医术出众,精通戏曲,书法造诣也很高,片中诸多书法的呈现亦出自许静之手。
翌日清晨,我再次上山登门拜访许静,访谈休息时,我们在她书斋外的露台上透气,也看了一些她写的字,感觉那些字的含义,借她之手,直接蕴含在了那个字的形态和气质里。比如篆书的“守”字,有种稳稳的、立得住的建筑感;轮廻的“廻”字,人的一生,要经历N次轮廻,字也是,每写一次都是一次生死轮廻;“半窗”像江南的园林,像一个人倚靠在窗边;“小酌”,墨中含酒,酒中有墨,正是小酌后所写;“阴晴”两个字是她特别喜欢的,她还有一方印章就叫“阴晴圆缺”,她说阴晴就是你所有的人生,所有东西都得接受。





▲从上往下,分别是许静写的:守、廻、半窗、小酌、阴晴。
从小到大,许静获得过太多奖项,并在书法与诸多艺术的跨界合作里表现突出,那位自她四岁起的书法启蒙者,一年365天督促她坚持练字的父亲,一定颇为有这样一个女儿骄傲吧?
聊天中,我有细细地端详过许静的手,几十年握笔,她的指上已然留下一个个茧痕。她浅浅笑着为我斟茶,令人联想起古龙《天涯·明月·刀》里的傅红雪,那个从小不停拔刀的人,手心里是否也留下一道道茧?居住在紫金山上的许静,即使功成名就,依然日日提笔练字。毛笔纸砚亦是她的刀,她的剑,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定心安坐,是行走江湖的侠肝义胆。在她心中,何尝不翻滚着一个既能塞北弯弓胡马秋风,又能小楼听雨杏花春雨的水墨江湖。

▲写字的许静。
行李&许静
1.
行李:对许静老师一直抱着一颗好奇心,在中国,书法的意义实在太大了,但和现在大多人的生活相距挺远,而我听闻你从4岁就开始练习了,典型的童子功。
许静:我练习书法是受家庭影响。父亲是书法爱好者,他喜欢没事就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写字。他是非常执著的人,一旦决定,一年365天,就连大年三十和初一都不放过。小时候为了写字,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行李:居然大年三十和初一都不停啊!
许静:是啊,写字已经变成了像吃饭睡觉一样必须做的事情,童子功就这么打下来了。父亲常说,笨鸟先飞,一个非常朴素的概念,只有坚持努力下功夫才能把事情做好。其实小孩坚持做一件事情,关乎父母的坚持。练习书法是非常枯燥的。每天一笔一画,横竖撇捺,刚开始是描红。我爸有一个特别狠的招,也是为了省墨,就是用淡墨描,淡墨描红呢,一眼能看出来你有没有描满,有没有描出去。那时家里条件也不是那么好,时常还蘸着水在水泥地上写。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一年下来的用纸量还是挺大的,每天写那么多。那时没有毛边纸,宣纸很贵,于是父亲去旧货市场买报纸回来练字,所以小时候对书法的记忆就是报纸的气味。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如何用一张报纸吗?父亲先用红色铅笔画好格子写中楷,完了之后在边上写小字,最后再用淡墨写大字,正反两面写完,那张报纸才算完成了历史使命。所以看现在的孩子练字浪费纸,就常常告诉他们我小时候的故事。
行李:你小时候都练什么字帖?
许静:哦,那时太可怜了,没什么好的字帖用。记得第一本字帖是《中学生字帖》,颜体,绿色封面,不是原碑帖,那本帖都被我翻烂了。后来慢慢可以买到《兰亭序》、《圣教序》,小楷写过《灵飞经》,高中时写唐寅《落花诗》,有时也写写隶书,《乙瑛》《礼器》。种类并不多,但一本就是啃好多年。印象最深的是颜真卿《勤礼碑》,写了好些年,最后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出那些字的样子。我初中的时候才去西安碑林,见到那块碑的时候,哇,五味杂陈,大哭。
也是因为小时候基础打得好,虽然大学学的是平面设计,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书法作为职业,因为太喜欢了,无法割舍。当然平面设计也对书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大学时开始思考书法和设计之间的关系,如何把书法运用到设计中,比如字体设计、包装设计。本科毕业论文写的是“书法在设计中的运用”,后来成为一个书法家后,又变成了相反的一种关系,设计在书法中的运用。
行李:具体而言是什么?
许静:我又把设计的那些理念用到了书法里,这个过程其实很有意思,也就是说,在自然书写的过程中,本身就已经有了一种设计的概念,一种空间感,或者说是字与字之间的内在组合关系。再加上书写瞬间的情绪与力量的推进,作品更容易有爆发力和冲击力,以及有现代感。
行李:因此后来你的书法也有了许多与其他艺术形式嫁接的可能性?
许静:恩,所以后来我和音乐家、舞蹈家等不同门类的艺术家产生了火花与共鸣,感受他们的艺术的同时,也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特别是共同的即兴创作。高度情感的碰撞,使得两种艺术合二为一,形成一种新的关系,微妙且刺激。这要感谢一段在北京生活的经历,那段时间我拜访了很多艺术家,包括画家、当代书法家、雕塑家,去看各种展览,听音乐会,探索艺术究竟是什么?现在的艺术圈都在发生什么?那个时候才明白,不同的艺术家用不同的媒介说话,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最终是为了表达思想,有所表达,要有内容去表达,所以感受生活是很重要的。那时我开始将眼光重新回到自己!自己究竟要什么?想说什么?古人早就说过“入古出新”,“入古”是什么呢?就是学习古人经典,中国的书法史反映了文字发展的变迁。各种书体、流派,都需要学习了解。再重新在里面寻找感兴趣的点,参照生发,与自己心灵相契合,打动人心,观照自我,是为“出新”。
行李:原来处处都是人心。
许静:书法是我的一面镜子,通过它,我了解自己、塑造自己。它时而让我抓狂,时而给我惊喜,我在塑造与被塑造之中看到了变化。从技术层面讲,我将临摹与创作交替进行,或者有段时间大量尝试自我书写,把我学到的东西在一段时间内充分地融会贯通,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情况下,让它产生一种内在的化学反应,我想这是自然地融合,生长到一起,形成新的样式、新的感受,我相信这种融合就是我自己。
书写的内容和创作有很大的关系,不同的内容会刺激我产生不同的感受和情感,瞬间的感觉可以让作品有出其不意的发挥。所以我觉得我的书法一直在变化,像流动的河水。
行李:在你看来,我们这个时代的书法家应该有什么样的表达?
许静:因人而异,但其实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无法逃脱。我的状态相对比较特殊,我生活在一个相对综合性的艺术圈里,也就是说,我的朋友圈不仅仅是书法家,所以会受到不同艺术思想的影响,关注的东西也相对比较多。当然在这样的环境里,要学会辨别与梳理。刚开始想法也很多,很乱,不成熟,在思考和实验的过程中慢慢清晰。后来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开始写酒书。
行李:酒书?
许静:酒书真的是玩出来的。有一年我们去安徽,记得那天是电影《武林外传》杀青,一帮朋友一起吃饭喝酒庆祝,《新周刊》杂志的创始人孙冕老爷子喜欢写字,那天他也在,我们就铺了张桌子开始各种挥毫。因为喝了点酒,大家都很兴奋,大笔写大字,酣畅淋漓。人处在极为亢奋的状态下,根本不会想到古法如何如何,随心所欲,任凭笔墨流淌,没有界限,我终于体会到古人说的那种任情恣性的感觉,美妙至极,无法形容。现在想来就是嗨翻了天。
行李:哈哈哈,嗨了,也是通了。
许静:这才是创作应该有的状态。我突然觉得原来以前的创作都没找到感觉,写得过于冷静。古人说:“心手双畅”、“物我两忘”,真正忘我的状态啊。张旭借着酒意,“挥毫落纸如云烟”,“醉墨”也。怀素“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狂草也。
行李:你之前那么冷静,莫非是因为从没有喝醉过?
许静:我不太会喝酒,对我来说,一点点就足够了,足够打开自我,突破平常的思维和胆怯,有些目中无人,有些自鸣得意,总之就是不管那么多了,南京话叫“烦不了”。
行李:书法在你的体内已经积累那么多年,这种积累是手上的一种记忆,迟早有一天它会量变产生质变。有部日本动漫作品《虫师》,其中一章节讲到,因为书虫这种生命体的存在,让所有的字都被赋予了生命,书法家反而不是书写它们的人,而是唤醒它们的人。
许静:是的,书写会形成记忆。我从四岁开始写字,每天日积月累,渐渐形成一种手上的记忆。进入血脉,与思想融合,自然而然物化成一个带有我自己标签的书法风格,一出手就会有。当然,它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心情的变化而变化,时有惊喜。
在安徽聚会那天,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笔洗中的水用完了,我就直接泼了红酒进去。红酒跟墨汁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这让我非常惊喜。回家以后我开始做各种尝试,并取名“酒书”,然后一个系列一个系列的写。2013年在江苏省美术馆做展览的时候,我第一次把酒书系列作品拿出来,当时只拿了四件作品出来试了一下。不见得成熟,驾驭得未必很好,但是这对我来说,已然有了一些改变。
行李:都是什么改变呢?
许静:我第一次触摸到了从未有过的状态。我试图在之后的每次创作中重新找回它,不借助酒,也许要点音乐,通过想象或放空。一次,两次……灵感时常降临,写出满意的作品,无限喜悦,不可言表。
书法史上有一座座的高峰,每一座都望而生畏,一卷《兰亭序》已然名垂千史,不可超越,而我们只能书写自己的《兰亭序》,也许它不成熟不完美,但它属于我自己。所以我突然觉得创作变得有趣了,变成一个让我充满期待的事情。对,有时能把自己感动到……这种体验很奇妙。
行李:原来是这么偶然。
许静:虽然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但这个事非常重要,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通过这个体验,令我可以非常放纵地写字,或者说,我可以更大尺度地去自由书写。
行李:这个大尺度,是不是还包括你写的那些大字?
许静:对,我写大字最早是在电影《英雄》里,就是那个“剑”字。挂在秦王大殿上,应该有三四米,记不太清了,篆书,用朱砂写的。

▲许静为《英雄》写的巨大无比的“剑”字。
行李:写大字在技术上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许静:我那时发现写大字首先要面临透视问题,就是一张纸放下来,你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有透视,近大远小,所以要有一定的经验与判断。其次是如何让如此大尺寸的书法充满力量且气韵生动,这比较难做到。
行李:我觉得书法艺术,有时候那种笔墨的浓淡,笔触、肌理的美妙,即使有时认不得这个字,也能感受到那种美的表达。
许静:你看酒书的魅力在哪里?它增加了墨色的层次与变化,有了肌理的效果。关键是它还能表现出毛笔在纸上运动的痕迹,圆转翻折,笔画的重合累加。有些竖笔,它就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带着水流的力量。藏锋,是不出鞘的宝剑,得藏,得隐,有隐约的剑气。
行李:但是对看得懂这些字的人来说,你写的字,就直接表达了这个字的意思,比如你家里那个“自在”,就真的很自在。
许静:哈哈,就像打了滚似的自在。这里面有很多墨色的变化,翻折到这,毛笔是翻上来的,然后有一个小的转折,这里面所有的痕迹都在,像这样的线条就太生动了,它记录了每一个细节。无法重复。每个墨点都是生命,表明了它的存在感。
行李:这说明书写的人当时也特别自在。
许静:我啊,太爽了,写完以后看着,不相信我能写出这样的字,神了。


▲许静写的“自在”、“临风”,每个词的含义已然在这书法里。
2.
行李:你和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导演都合作过,我发现大多都和武侠片有关。
许静:说到武侠片,我们最早看《霍元甲》、《射雕英雄传》等等,那时真是万人空巷。武侠片里的英雄主义、侠义精神,从小就被植入到身体里。
我最早给张艺谋导演书写片名是因为电影《幸福时光》,1999年。现在看,写得并不好,想来是导演鼓励我。之后导演拍《英雄》,我就帮着写一些道具上的字,很有意思,那时候才知道电影美术是怎么一回事,制作屏风、竹简、木牍、找资料、打磨、书写、做旧……学了不少东西。
秦汉时期,大多是在竹子和木片上写字,这就是竹简和木牍,电影要真实地还原当时的样子,所以制作了很多竹简木牍,我翻阅了大量资料,写了很多。我觉得这就是电影神奇的地方,还原当时的生活场景,会让你几乎真实地回到那个时代,而我其实是通过书法的形式来实现它。之后我觉得写得比较好的是电影《武侠》,贯气,痛快。
行李:我刚看到张艺谋导演的新作《影》发布出来的海报,也是你写的,又是另外一种飘逸的美。
许静:《影》的海报做得非常棒,黄海很了不起。他有他的设计美学,也把我的书法用到了极致。



▲许静为张艺谋的新作《影》写的“影”字,在海报设计师的手中被再度创作。
行李:好像你和杜可风也有合作过?他说自己是洋人里得了皮肤病的中国人,他早年和王家卫导演合作的电影,那种视觉效果依然令人难忘。
许静:杜可风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我很喜欢他的摄影风格。去年的上海电影节,我为王家卫导演重新写了一版《东邪西毒》,又反复看了两遍电影,杜可风摄影,镜头感太棒了。我们后来有机缘在香港联合做过一个展览,名字叫“风欲静”。用他的影像和摄影作品,我的酒书系列的书法,我想这是一次对话,东方与西方,影像与书法。他说:“你可以在我的摄影作品上写,感受到什么就写什么,随便写。”
他给我看了大量的摄影作品,我挑选了一些,其中有一张是在树林里,一张破旧的沙发。我后来在他的作品上写下了苏东坡的《寒食帖》,不同情境下的悲凉。杜可风说:“书法和摄影都讲求姿态,摄影师用手持摄影机拍摄,如同书法家手持毛笔书写。”他认为两种艺术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但精神相通。
我有一件作品《一舟》,草书,线条简洁流畅,他看了惊喜地说:“我有一件和你一模一样的作品。”那是一件影像作品,黑白的,拍一个人在摇橹,波光粼粼的水面,动态的身体线条,两件作品简直如出一辙,惊人的相似。



▲和摄影师杜可风合作的展览上,许静创作的书法作品。
行李:这就是跨界合作的魅力吧,你还和舞蹈家合作。
许静:现代舞最早比较打动我的,就是云门舞集创始人林怀民的《行草》,非常震动,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突然觉得,噢,原来舞蹈和书法有那么密切的联系!身体的律动如同运笔的连带牵丝,圆转翻折,各种关系一一对应。
去年受韦羲老师邀请,我和赵梁,一位优秀的现代舞蹈家有过一次合作。之前为了增加了解,他约我去看了他导演的舞剧《幻茶谜经》,是在北京一个名叫“正乙祠”的古老戏楼里。那次合作,我们在今日美术馆做了一个《心经》的书写现场,我准备了一个大手卷,20米,宽度大概1.5米左右。
《心经》是佛教经典,以往我都是在书房里静心背诵、书写,当一门修行功课。对于这样倾向表演的现场,我俩并没有作太多沟通,相信自然而然的发生就是最好的。
在现场时,赵梁一袭黑衣,先进入场内。我坐在一旁。他背对着观众,身体随着音乐舞动。突然转身,随即俯下身体,推开卷轴,就像在我心里打开了一个洁净的世界。我起身,一脚踏在纸上,如至仙境。接下来的整个书写过程,我几乎在完全放空的状态下进行,如痴如醉,沾墨,掭笔,楷书入“观自在菩萨……”一笔一划,不急不慢,一切随心书写,如有神灵相助。
赵梁是个很好的舞者,他时而观看,看我,看字,看笔。时而化身为我,握笔共书;时而化身为笔,跃然纸上;时而化身为纸,笔尖划过他的身体,纸上留下空白……他于我,是舞,也是笔,同律动,同呼吸。
写至《心经》的中段,书写速度随着心思调节加快,“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再之后,慢慢转变为草书,大开大合,放浪形骸,笔墨枯实相间,如入无人之境。最终“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重回楷书,复归平淡,一切皆空。
写完之后,他开始将整幅《心经》撕毁,如若销毁一座坛城。我加入,共同把碎片抛向空中。结束,拥抱。
行李:刚才这段讲述完全复原了现场!我有看过一位当时在场的策展评论家写的文章,他说感觉书写的时候,你就是入定的修行者。
许静:赵梁的舞蹈是对书写者的一种演绎,但我觉得他更是我的另外一个化身,或者他好像是化成了我笔下的某种力量,意识或是灵魂。所以这些作品虽然看上去是我们两个人合作,一个是舞蹈一个是书法,但其实是共同书写,共同舞蹈。
行李:我还听说当时现场出现了小火苗,特别神。
许静:对,就是面粉像尘土一样飞在空中,与烛火相遇飞溅出的火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可遇不可求……


▲和舞蹈家赵梁的合作。
行李:我想起古筝仙子常静,虽然她使用的也是有着千年历史的传统乐器古筝,她也没有只去演奏那些流传下来的古曲,她用古筝和摇滚玩过,和电音玩过,和爵士玩过,她和群仙乐队每次的现场即兴演出仿佛玩一样。
许静:我发现自己几次重要的感受都和聚会有关,每一次都会有不同领域的艺术家给我新的启迪。比如常静弹古筝,宋昭老师拉大提琴,张笛吹奏笛子和箫,文薇拉小提琴,还有王铮亮拉手风琴,有时即兴谱曲哼唱,极为精彩。和他们的合作需要非常大的默契,音乐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语言,彼此呼应,相互关照,极为和谐。我加入他们是极大的受益者,此时此刻,脑子里弹出来一个什么字,我就写什么。他们的音乐就这样包围着我,激发着我,然后毛孔全部打开,完全处于亢奋的状态。那种体验会让我跟他们的音乐完全融合。随着脉搏节奏律动,我的每根线条出来的时候,他们也感受到了。书法非常强大,笔墨瞬间给我很多力量。似乎不是用手在写,而是完全用感受在写,上帝之笔!既虚幻又很真实。在一种真实和不真实之间,平常冷静的状态下很难达到。
行李:上古时期的音乐、舞蹈、戏曲,都是祭天祭神的,也是通天通灵的。艺术家到达那种通的境界,其实已经物我两忘了,是庄生还是蝴蝶,是梦中还是梦中之梦皆不重要了。
许静:这就是所谓的“心手双畅”,在古人的书论里其实都有写,虽说写得很清楚,但真正体验到,才是最大的福分。


▲和不同艺术领域的人一起即兴演出。
3.
行李:你的作品里,表达的内容都有哪些?
许静:我写酒书的时候,会选择一些词,往往是在读书的时候,发现某些遥远的词汇可以与当下的情感发生关联,比如说最早我写酒书的那个系列里有个词叫“不寐”,夜不成寐。这恰恰就是我当时的状态,写起来非常顺畅。
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读六朝的赋,写过一个词叫“郁茂”,我们现在很少用了,看上去会比较生僻,但我喜欢这种熟悉的陌生感,会产生异样的联想。想到六朝,穿越时空,作品也会呈现出一种生疏的现代感。
行李:写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书法的意义是什么?
许静:多年前,有朋友问:书法还有存在的意义吗?你再怎么写,你能写得过王羲之吗?能写得过苏东坡吗?能写得过米芾吗?你还能回到那个时代吗?在我们当今这个时代,书法它还有存在的价值吗?多年前我被问这个问题,完全傻掉,我当然做不到,也回不去。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就是我,我就是当下,我是2018,我要有我的表达,这和古人没有任何关系。就是这样的一个观念,使我的每次创作变得有意义,让我自己有了一种新体验。
今年在台湾参加一个香道展,几个艺术家写的东西都和香有关。我的参展作品是“一香凝然”,这四个字的意境太美了。香气袅袅升起,所有的人在那一刹那间凝固,视觉、触觉、嗅觉,一种强烈的体验感。我需要把它物化成一件作品,定格下来。于是,笔墨云烟。我痴迷于这样的表达,敏感细腻。

▲“一香凝然”。
行李:香是流动的,是飘逸的,是轻盈的,是曼妙的,是盘旋的,是幽蓝的。这不就是抽第一口烟的感觉么?就是进入鼻息的那一刹那。
许静:哈哈哈,你抓到了那个点。你看书法里的三大经典,王羲之《兰亭序》、苏轼《寒食帖》、颜真卿《祭侄稿》。这三件作品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里面蕴含了饱满而真实的情感:第一件作品是在极其欢愉的状态下;第二件作品是在非常凄凉的心情下;第三件是极度悲伤。作为现代人,即使隔了千百年,在情感上仍然可以产生共鸣,感同身受,艺术的魅力即在于此。
行李:其实就是从人出发,艺术为什么能够打动人,其实还是关乎人性与情感。
许静:所以这是一个必经的通道,感受生活,享受艺术。
4.
行李:可以和我们聊聊南京吗?文艺青年都对这座城市情感特殊,但我知道你家乡并不在这里,不知道南京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许静:我出生在淮阴,现在改名“淮安“,周总理的故乡,古楚之地。高中毕业在淮阴师院美术系读了两年专科,因为成绩还不错,后来去南京艺术学院的设计学院继续读本科。
我高三时很瘦,高考前体检78斤,老师说太瘦了,给我填了80斤。记得上大学开始住校了,终于脱离父亲的掌控,有了空前的自由,各种吃喝玩乐,毛笔扔到了一边,体重一下子飆升到100多斤。哈哈,心宽体胖啊。很快,两个月后,觉得不对,內心突然感到莫名的空虛,在自由与自我束缚之间徘徊。直到我重新拿起毛笔,一阵脚踏实地的感觉油然而生……从此没有放下过。那时并不知道写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将来做什么也是一片茫然,只是每天动笔写字已然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它让我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自在,但同时离开父亲,又不知书法之路如何继续。
到南艺上学读设计很有趣,但环境是全新的,总有不安全感,所以写字似乎是联系父母情感的通道,会在写字时想家。幸运的是在学校认识了后来的导师黃惇先生,他是一個学者,书法理论、创作、篆刻皆擅,他的出現改变了我的人生。
行李:是南京的人改变了你的人生,具体的故事是什么?
许静:那时我经常给学生会写字,学校食堂里都挂着我写的标語,有一次在校园里散步,迎头见到黃老师,他问:“食堂的字是你写的?”我说是,他说:“寫得不錯。”之后我拿作品请他指教,记得其中有一张《兰亭序》,得到他的肯定,后来也就有机会经常去书法班听课,和同学们一起练字,看书,学篆刻。那是特別开心的一段时间。晚上从教室出來,去宿舍的路上,两侧全是梧桐,我想南京是个不错的地方,与我有緣。后来我在這里恋爱、結婚。生活正如我希望的样子。
行李:我知道你们在南京还开过一家茶馆,是和你先生一起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许静:我称他“老郭”,他是室內設計师,乐观风趣。他喜欢旧物,周末的時候骑个小摩托车带着我跑来跑去。南京有两个地方可以淘货,一是江东门旧货市场,东西品相一般,便宜;二是朝天宫,有规模,上档次,贵,好多东西只有看的份儿,偶尔我們淘些别人看不上的東西,比如小的木雕,桐扣件,镜框,青花的盘子勺子,一些旧家具。玩着玩着就有了些門道,和市場的人都混熟了。有什么好东西会直接打电话私下成交。那时劲儿真是大,老郭成宿的不睡,给旧家具清洗拋光,那时听得最多的词就是“包浆”,啥啥都包浆。
铜扣件上了锈,就用白醋泡。我們刚结婚的时候在他单位租了两间房,一间办公,一间住。走廊里堆着旧家具,一股白醋味。东西买多了,沒地方放,于是就想到开茶館,这样既有地方捯饬,又有个和朋友聚会的地方,于是就有了“之乎者也”茶馆。
行李:这个名字是因为?
许静:我们都喜欢罗大佑,在他的歌名里选来选去,这个最合适,有文人气质,挺好!现在我落款时依旧喜欢写“之乎者也主人”这个字号,我想是太爱我们的青春了。
行李:茶馆里全都是你们淘来的东西吗?
许静:是的,茶馆由一个旧仓库改造而成,由于低于北京西路的路面,所以进门是茶馆的二层,之后下一层是大厅,旁边局部又架了二层,满屋子我們淘来的旧物,每一件都有故事。另外,还放了不少我的书法作品。开业后,我好像就成了讲解员,沒完沒了地讲故事,我本来是一个不爱讲话的人,硬被培养成了话唠。
行李:后来这间茶馆变得非常著名。
许静:茶馆真正火,是因为张艺谋导演一次意外的光临,那次结了与电影的缘分。之后我写了《幸福時光》的片名,参与了《英雄》电影场景的制作。那时我24岁,简直太幸运了。
一时之间,茶馆成了我们生活的重心,为了安静,老郭特意为我留了个书房,每天有读书写字的时间,晚上就会有许多朋友来喝茶聊天,艺术学院的老师同学、文人、艺术家,都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有时我们也举办一些活动,茶会或者古琴会什么的。
行李:听完这一段,你和父亲的关系,设计和书法的关系,你和南京的关系,全都了然了。从此南京于我,于你的读者,又有了新的意义。
许静:南京的生活不紧不慢,一切都是滋养出来的,沒那么急。中山陵是我們常去的地方,老郭二十年前设计的中山陵青年旅馆现在还在,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房间里挂着我年轻时写的字,“游天下”,“任我行”,略微泛黃。




▲娟秀如山涧,泼墨如江海,都是这个小女子执笔写下的。
采访:茶七
照片提供:许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