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音像店的搬遷促成了骯臟的生活(一篇小說/6)附:宋 琳:《叔叔的守灵夜》之序
一间音像店的搬迁促成了肮脏的生活
这条街打了好几个结,没走多远就会碰到打结的地方,要极有耐心地找着打结的纹路,顺着它们连走带爬,才能到达平坦的路面。随后,又会碰到结,又得细找,一切都要慢慢来。待走路的人耗尽精力,有可能还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的方向。
我问蹲在街边塑料树上洗脸的猫:“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没多久的功夫怎么变成这样子?”猫瞬息变成一只蝴蝶,只一味埋怨自己的伪装色不够鲜艳。它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这地方太干了,如果是在雨季,我身上会有艳丽的斑点。”雨季,什么意思,是一种颜料?我们对视片刻;我欲言又止。一名清洁工出现在我们身边。清洁工看上去粗俗不堪,嗓音哑哑的,却有一副热心肠。清洁工提醒我要赶快走,步伐慢了的话这条街要收了。“跟做小买卖的要收摊一样,一模一样,收一收街就没了,就家去,你还不快点。”我在琢磨清洁工嘴里吐出的“步伐”,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平常少有人用。我犹豫着,是将脑中不知躲在何处的字典慢慢找出来,查个清楚还是只盯着清洁工看,兴许从清洁工的脸上能被我逼出字典来——我们之间会有多么不同;我选择了盯着清洁工看。我的眼睛刚接触到清洁工,就见这厮往后弹,像弹力十足的橡皮筋,我盯越久,橡皮筋往后弹的越快。我惊奇于用“注视”使清洁工彻底消失。
清洁工的消失方式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拿别的东西,一棵似树非树,一块凸出于墙面的戴雷神面具的砖来试,但无效。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已经暗爽到了。但是,我想说,真是太背了,我不但走不出这条街,还被垃圾给缠住。这条街上怎么没有其他人?是我出现的时间不对?我一直听到从一些窗户传出的女性的声音,声嘶力竭。我仔细辨认声音中的内容。只有两个字:没有。女人们在窗户里头咆哮着“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她们平常也许就这样,同一声调,同一语速,同一精气神。她们的左乳上都趴着一只绿蜻蜓,右乳用布遮着,呼之欲出的饱满。但我低头对自己说,她们的话不可信,明明就有。有“烟头、烟壳、纸巾、纸杯、纸盒、瓶子、塑料袋、小广告、脓痰、鼻涕、月饼、月饼盒、糕点、糖果、糖纸、盒饭、凉米线、烧饵块、炸洋芋、火腿肠、羊肉串、冰糖葫芦、竹签、牙签、冰棍、木棍、吸管、鸡骨、猪骨、死老鼠、呕吐物、大便、雨水、污汁、碎玻璃、钉子、沙灰、石子、泡沫塑料、树叶、草叶、菜叶、鲜花、水果、果皮、人民币”。共计四十五项垃圾和一项叫“人民币”的宝物装点着街面,而每一段平坦的路面又会有个别的垃圾是不重复的。我在第三条平坦的路面见到“甩门之声”和“粗放的大嗓门”这两种新垃圾。在第四条平坦的路面见到碎成块的伟人雕像,惊惧的泥制品心脏。在第七条平坦的路面见到“你下面很臭”,我捂着耳朵快步离去。但我没能进入第九条平坦的路面,街真的收了起来,像收地摊布一样卷一卷就走。
芳芳在店内总是鼻孔朝天,目光冷漠。她旁边的丽丽有一次把我拉到厕所里,告诉我芳芳第二次偷渡美国未成,在新加坡被关了一阵子,回来一年左右。
“你觉得她的皮肤好不好?”
肤若凝脂。
“但她的下面很臭。”
惊为天人。
“所有那些卖碟的女人都是无法忍受的,芳芳尤其如此。”
鹤立鸡群。
厕所的下面有一条通道,丽丽说,如果我闭上我的狗嘴,要不就猛夸她几吨好活,她就让我从通道里走去美国一趟。我可以在某个中国人群居的地方掀开地沟盖,爬上来后去找福建的二哥。二哥身上肉不多,但结实,端着一大碗的阳春面,裸赤着上身,在阳台上“哧遛哧遛”地吸食着。下面的街上车辆穿梭不停,车速的声音形同交配期的兽叫。有人问二哥:“老家的人来了,也不带去吃几碗扁肉拌面?”二哥嘿嘿笑着,叫老家的人先睡个觉,明天去见工。明天,明天是哪一天?二哥说一切点到为止,你要有问题,顺着来的路回去也行。“美国不相信眼泪!”二哥说当初过来时走了几个月,“死人就睡在身边!你小子,散步着就来了,巴巴。*”老家的人怒火中烧,深感没了做人的尊严,顺着那个通道回国了。我对丽丽很不满,她介绍的二哥是没文化的鸟人:“半年前我夸过你,具体说什么忘了,现在我收回。你下面真他妈香,像鲜花精品店。”丽丽也不满我认错了人:“我是芳芳,丽丽你妈个逼。叫丽丽的偷渡去了美国,这回你妈个逼可能成了。她从墨西哥进去的,吊在卡车下面,懂吗?混进去。”我无路可走,左右不是。我问说店里来了好几个卖片的女孩,个个“衣着华贵,足蹬软靴,发型完美;她们声调低沉,口音迷人。——她们以前都上哪儿去了”?在接下去的一周时间里,我对此作了调查。她们以前都在乡下或县城里,在集市里卖水果,或在洗头店里做鸡,有一个在一家专门替快餐店提供原料的工厂里当工人。时间解放了她们;芳芳说,我们的老板像星探一样发现了我们。“做鸡的时代虽未结束,但可以不做了,做苦力也一样,老板说的。”只有在回答我的问话时,芳芳才会平视着他人,一旦没话,她就鼻孔朝天,目光中的冷让人阵阵寒颤。
我每天都来店里,烟似地飘进来。有人注意到我,朝我上下打量了几下。“这位走投无路的淘碟的男人,大概不知道我们快搬了吧,可怜虫。”有的人只顾观察自己的内心,并刻苦地观摩来自韩国,台湾,美国和香港的肥皂剧。这些剧里有三分钱一打的爱情,五毛钱一把的暴力,四毛七分钱一捆的别的什么狗屎。我只好奇于他们的内心,居然与我相同,因为病毒的肆虏,里面已经没有人类,于是他们用“观察的手”将两张纸折成父与子的模样,以纸的大小分之,再写上“父”和“子”,开始找要去的地方的路。这个老掉牙的故事还是很赚人的眼泪,纸父和纸子,迷失在街上,深陷垃圾的包围阵;他们借助自己的轻盈,不时拔身而起,慢慢地飞,累了就在地下走一段。他们知道要去的地方早就没了,那个地方的方向,就是空虚和无聊的方向;他们变成“瞎走哲学”的活广告,又无分文的入袋,他们不愿意被利用,相互点燃,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其实不然,成为灰烬也就意味着他们已自然地归属垃圾的一分子,而且是最底层的垃圾,重新开始另一段的人生。我不再去想在这一段人生中的际遇,这会没完没了,我很快飘出了店,在街道上恢复两足而无羽毛之动物的样子,我的意思是,我开始闻到自己的体味。这种味道在“瞎走哲学”里占有主体的位置,它离死很近,被称为“死亡磁铁”,但只要死没有逾越区隔线,这种味道就会一直与死并排而动,偶尔还会暗送秋波,调调情。它们其实更像两个并行的竞走者,互闻对方,各有危胁,但不混同。
我对自己说:不睡觉!不睡觉!死亡何所惧。我考虑了很久,以凝固的醒对抗多动儿般的死。死又想碰线然后超越过来,醒警告了它,或吐它的痰,反正死还是原来的距离,专注地行走,与“瞎走哲学”其中的我的体味同行。老板娘一个急转身,自店内飞奔而出,似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我来,嘴里冒出的话像章鱼一样吸着我的意识:“我这是第五次通知你了,我们要搬了,你知道新址吧?”我知道今天,是最后的一天。我已经用掉几个小时。最后一天?后天,后天是我们最后一天。后天过后我们就不在这里了,房东店收回去自己做生意。房东是谁,职业,姓名,如果是党员,党龄多长?抄过党章没有?房东是猫,多变,来雨季的话身上会有艳丽的斑点,其他不详。那猫有政治倾向吗?是汉族还是其他民族?愿闻其详。老板说房东也就是有些钱的猫,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干吗呢?你要了解那么多,你谁呀!
老板娘,假如真有这么一个角色的话,我看是我判断有误,她应该是一名老员工。自有这家店出现在这条街上,我就见到她。店里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卖片女,就她没换。她的眼睛看人很毒,“用俗里俗气的审视的目光打量投入她眼帘的人”;讲起话来相当硬。我从未接过她的话,今天算例外。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已用掉几个小时,有点痛快,像私运了一批军火给反政府组织,让他们大过开枪瘾;反正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政府和反政府,痛快地多玩几把而已。她惦记着要让我牢记搬家的事,我有点受不了。我一到法定的睡眠时间,会提前半个小时喝咖啡,立马睡不着。“不睡觉!不睡觉!”开头几天在法定的不能睡觉的时间,我还睡了一会儿,有时还睡蛮久的,醒来天都黑了,屋里黑得让人感到暖洋洋的。但这样不行,变成习惯了有危险。有过一周的时间天天如此,醒来,里外皆黑,里面的黑犹如积聚的暖气,我听着楼上的人长年不歇地脚踩着什么东西发出“括括括”的声音。咳嗽两声,给自己打的暗号:所有在头上的不灭之声去死啊去死。醒!醒!警惕死亡。起床啰,上街吃饭啰。一周后我感到极度的不安,太可怕了,这非人的生活。那时我尚未知晓,世上真的有最后的一天,而且已经很靠近了。我还针对任何一个犯困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喝下咖啡。后来改为喝茶,咖啡太贵,价格涨了近30%。我要省点钱用于吃饭,虽然这点钱也不会增加多少营养,但可起心理安慰的作用。再后来,茶叶我也有点嫌贵,断了它,靠意志力撑着不合眼。最终也碰到撑不住的时候,意志力崩塌,身躯轰然倒下,睡到有一天发现自己落在那条街上,焦虑着,窘困不堪,待街收起来时,才松了一口气。
我看见死对此一无所觉,毫无越线之意,专注于竞走,就像被寄托了诸多期望的荣誉竞争者。其实,不用太久我就知道了,我已来到这个日子,在街收起前,我用掉了几个小时,死也一样,这一天后它也没有出路,所以看上去有点呆傻,只顾着耗尽精力来驱散心魔。
我给了芳芳一个让她满意的答复,她是老板娘派出的最后一名通知我他们要搬家的人:“我会去找你们的新家。我希望‘它一点儿也不像“菲利丝”那儿。这个更滑、更简单些,体液没那么稠,不像酱汁,倒更像冻胶’。”我收下芳芳递来的新店的名片。我收集名片当作对此世的认识和与人的交往的临时有用时可自蛋疼之处往外掏的证据。芳芳这家店里的货,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买了,我多在“菲利丝”购碟。虽然它比“菲利丝”宽敞,明亮,产品和种类却比“菲利丝”少不少。他们自己恐怕还不知道,每天就这么混着。混到这一天——我,等芳芳一回到店里,“啪啪”拍了两下巴掌,这家店立即缩小到像一只玩具房子,小小的,周围留下大片的空地,始终荒芜着,杂草丛生,堆满垃圾。“里面还有人吗?你们幸福吗?”我知道有一阵子他们差不多快有幸福感了,他们凑足了钱,电话打到快餐店。幸福感拐了个弯,掉深渊里了――快餐店已经不打折了。“我早就想到了,一切都变这么小了,钱还会变大,一定小了。”或者换一种做法,店抽身而起,缓缓升空,保持原来的面积,越升越高,向空虚和无聊的方向飘去。对下面这块空出的地怎么处理?开会。一百场会议后有了处理的方案:将它建造成像花圃一样的垃圾场。把街上的垃圾吸引到这里来投资,头四年免租金免税。但路的打结处是本地的特色,是旅游产业的卖点之一,虽然垃圾也是,却过于分散不便管理。还有一种做法,“啪啪”两声巴掌,这家店在原地旋转起来,急速地呈360°旋转,日夜不停,它转到电池用完了就会停下来,变成一堆垃圾,占满原来的位置,只是高度有变,留出一截的空档,那里洒满阳光,如一层油。“如一层油”是这么做之后最重要的、甚至是意外的收获,让这种做法有了极大的、意义深远的价值,其他地方都可以仿效,使得“如一层油”无处不有,以解决能源短缺的燃眉之急。久而久之,“如”会被淡化,专属“如夫人”之用好了,而“一层油”成为主要的现象,进而可以被理解为,这已是一种积极的战略蓄备,而非仅仅对能源短缺的抒困。第三种做法,在那天,被猫说了出来:变回蝴蝶,否则免谈。
变回蝴蝶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梦想,却与我无干。我只见过一次蝴蝶,印象模糊。我看见猫在塑料树上洗脸,便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它变不出什么,猫永远是猫,才拐到那些发出“没有”的女声的住家,敲敲门:“开门,你的信件到了,信上说,你自今日始‘有’了,统统‘有’了。若有违抗,格杀勿论。”我又暗爽到了,有点痛快,但我还是难免沮丧。只是把“没有”换成“有”,她们依旧喊得声嘶力竭。信中没下达禁声,将“有”喊在内心的指令。我思索良久,直至天黑,决定增加信的内容。我回到街道,数了数垃圾的种类和数目,和原来差不多,少了“人民币”,我猜是被死拿走,它知道没多少时间了。“做死鬼也不能做饿死鬼”,要大吃特吃一顿。恐怕不光是吃,嫖赌样样来,“做鬼也风流”。这就是死性,只顾自己,与我有本质上的不同。我在这种时候还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为了安静。哪怕是垃圾也要让它们享受到安静的时光。我第二次逐一敲过那些正发出咆哮声的房间。“接信。上面下达了加急的命令,一律将‘有’放在心里呤诵,不许出声。若有违抗,格杀勿论。”我没有碰到抵抗的人。但让女声收声的过程相当长,我口干舌燥,双脚发麻。在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口,我见到满嘴油腻,酒气冲天的死。死烂醉于地,嘟嘟嚷嚷。你想说什么?我问死。它嘴里冒出的话伴着火星四溅,含混不清,我在脑子里将它们逼着去找出字典,在字典里过了一遍,大概的意思有了:怎么这样静啊,上面给的信息不是这样的,吼个没完,我才容易一一下手,不易传染恐惧。这么静,怎么下手,怎么下手,太过分了啊!你都上哪儿吃成这副模样,你应该先把自己拍死。你这样还想执行任务,去死吧。死翻了翻白眼,继续嘟嘟嚷嚷,垂涎四溢,继而还流出白沫。
我把死拖到角落的一个垃圾通道,推了下去。“咕咚咕咚”的,通道里沉重的闷响传遍了整个街道,在寂静的气氛中,特别富有戏剧性。我记起来了,当初走在偷渡的通道上时,就遇见过这家伙。当时不知它是何方神圣,只在一个十字通道口擦肩而过,它去的是另一个方向,那是空虚和无聊的方向,但据说顺利的话,在那个方向的终点站,也能赚到很多钱,见到很大的世面,可是拿不到绿卡。当时我替走那个方向的人感到可惜,这么辛苦来一趟,只有钱而没有身份,做人还是不完整。我本想和死聊几句,隐隐有安慰的意思,可是死步子极快,无意对话,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在通道上遇见不少人,只有一个没对上话,原来是死。原来你也回来了,因尊严还是因为什么?但我没打算也顺着垃圾通道下去,将它弄醒来问个究竟。我要走了,我回家。死落在垃圾堆中,不算坏,除非它太背,撞到硬东西,如果只是那几十项垃圾的话,它应该没事。它是不知疼的。我好假噢,刚才的快感不是还在身体里四处跑吗?想停都不行。
街道上还是原来的样子,有所不同的是寂静无声。这里面是否隐藏着大危险,因为我擅自增加了信中没有的内容。我没把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其实我没必要这样自我安慰和闪躲,故意装着不知道。后果很严重,马上就有了,这地方根本就没有街道了,它收起来、收起来、收起来了。你们家衣服不穿了,收起来放哪里?衣柜或抽屉里。而街道收起来被放在哪里?天晓得。但有一种说法是“放在脑子里”,这犹如救命稻草,我赶忙在脑子里找,一番紧张的搜索,总算在字典中拼出几行字“……来到街道上时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它意味着我只能在脑子中找要去的地方的路。这有它不错的地方,我可以凭着经验,看自己心情如何,很快就找到路——“我到了,妈,我回来了”;我也可以慢慢来,走上七七四十九天,到达时瞧着像苦行僧。我讲述漫长路上的见闻,“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不妙之处也明摆着,我不但到不了,连方向都没有,只能折磨于脑中,头痛欲裂。不过,这些都是狗屎,一点新意没有:寻找要去的地方的方向。这是我的本意吗?我的本意为何?没有,我没想什么,这些天从那家店经过,见它拉紧卷帘门,门前的水泥块已经被翻修了,不晓得里头会装修成一家什么店。我很想问老若,你带小女孩去淘碟那天,听到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你的“王童的电影”和《颐和园》是怎么买到的,是那只猫带着你们七弯八拐的,走过一条地下通道,把全世界走遍了,才掀开地沟盖,来到地上的一间著名的音像店,然后你们惊讶地发现?――“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可以走出《荒原》”-—是它贸然挂起的搬迁启事。
* 本地脏话的发音,意指男性生殖器,平素常用并与其他词汇搭配使用。

宋 琳:鲁亢短篇小说集《叔叔的守灵夜》之序
“是什么东西变一部文本为文学作品?”法国著名的叙事学理论家热拉尔·热奈特如此设问,并代替雅各布森回答说,是“诗学功能”(《虚构与行文》)。雅各布森最著名的论断是诗性言语行为的不及物性并以此作为理解文学性的出发点,他区别日常话语与文学话语的功能从而厘清了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这一源于马拉美的观念经由解构主义的再发明使得当代文学空间得到异常迅速的拓展。在叙事学领域内,学者们对作家行文方式的兴趣更是使体裁类型的亚里士多德式命题向着方式类型转向。文学叙事的“多向度话语”(巴赫金)方式被具有广义文本意识的作家们运用于原型再造,经典改写以及对现实多样性之花样翻新的呈现。在此进程中,阅读主体介入写作或许是不久以前刚刚发生的事,它刷新了我们的经验领域并几乎使线性叙事失效了。
在我个人的偏好中,在实践广义诗性文本方面短篇小说无疑是最活跃和最具有挑战性的,它对作家综合创造和驾驭语言的能力要求极高。博尔赫斯、鲁尔福和契斯之后,短篇小说还能在哪些向度上有所作为?当我读到鲁亢的短篇集《叔叔的守灵夜》,我忽然明白布鲁姆所谓“一个人可以在一夜时断时续的悠悠长梦中历经所有人类的历史”(《西方正典》)是可能的。鲁亢短篇小说的叙事魅力恰在于“时断时续”,叙述者通常作为一个梦幻主体,自由出入于不同的场景,而所有场景亦如移动舞台可以随意更换布景和道具,情节并非服务于单一逻各斯派生的层次明晰的结构,而是如同阿里阿德涅的线团交到读者手中,让其在各种复杂的互文游戏的迷宫中尽量多逗留得久些,并且这一线团是隐形的,作者的个人语型(idiolecte)赋予它牵引力,使之变成某种假实证幻的魔绳。在《一间音像店的搬迁促成了肮脏的生活》开篇,读者就触碰到了那魔绳:
那條街打了好幾個結,沒走多遠就會碰到打結的地方,要極有耐心地找著打結的紋路,順著它們連走帶爬,才能到達平坦的路面。隨後,又會碰到結,又得細找,一切都要慢慢來。待走路的人耗盡精力,有可能還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的方向。
街道的隐喻化为故事定下了某种反讽的基调,令人不安地激起兴奋,它以叙事线条悬置,折叠,缠绕和延宕的方式渐次暗示出有一家音像店但街上空无一人的现实是怎样塌陷为一堆垃圾的。“我”每天必去的音像店搬迁之前的最后一天被处理成末日,叙事者遇见了能言而善变的猫、塑料树、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美国的地沟盖、四十五项以上的垃圾和“死”——它被拟人化为喜剧角色并成为在场的威胁性力量。而音像店的老板娘时而是“丽丽”时而是“芳芳”,“假如真有这么一个角色的话,我看是我判断有误,她应该是一名老员工”,这位来自乡下的曾经的卖淫女,用“粗放的嗓门”不断向“我”下达搬迁的通令,而她下体散发的恶臭表明这个人物本已沦为最底层的垃圾。音像店随着击掌声缩小,升空和旋转,最终只是垃圾的变形舞蹈,正如象征着救赎的搬迁只是幻觉,淘碟者对此无能为力。叙事线索的断裂处也是转义的缝隙,衍生意义往往隐逸其间,而这有待于读者发现互文关系的敏锐。例如“第九条平坦的路面”之与地狱的第九圈;小说结尾处出现的“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可以走出《荒原》”那条搬迁启事之与艾略特诗中的毁灭主题。
《叔叔的守灵夜》是一篇通篇运用对话体的小说,即守灵人与其死者叔叔之间进行的无声的对话,因此假定了死者还活着,不仅能倾听还能开口说话。卡夫卡在箴言《假死》中写道:“谁曾经假死过,他能够诉说些可怕的事情”,而在本篇中,守灵人是要借叔叔的死假死一番,以“先行到死亡中去”探个究竟。
叔叔,我在給你守靈。你死了。但你的死與哲學無關,因為你不是自殺,是自然死亡。這種死沒什麼深度,不過我還想找找看。
如果说这位叔叔的死有一个“深度”,那就是他从一个离休的党员干部的光环中剥离了出来,还原到某种不便启齿的个人传记性真相,他参加过“让人起疑心的”内战,做过小官,在历次“这个反那个反”运动中被整,1966年至1976年间曾挨过打,戴高帽挂牌游过街,之后未致富或获得什么新观念,耻辱的回忆和孤独占据了他,只得与“早走一步的死亡”——假死的镜像“相互取暖”。或许是由于错过了“解放区的一起通奸案”中那位“漂亮的女上司”,年轻妻子给他戴绿帽子之后,便报复性地在一位大他十几岁的女人身上实现“身体的解放”。他的可笑的信念在他死后甚至招来“全世界的无产者”为他守灵,而把真正的守灵人挤了出去,但从他关心五十年来的“党费是怎么用的”这件事,我们多少探到一点那个悲剧性人生的死亡深度,而这也正是作者体验的深度。
本集中特别值得一读的还有《走夜路的男人》,我认为它是卡夫卡式寓言的一个当代变体,重新演绎了不可见的胁迫力量对生命和日常生活的劫持。晚上“我”听见有人敲门,是“因局的人”来了。“因局”这个虚构出来的机构是干什么的“我”无从知道,但它不同于上门查户口的警察,“因局的人都是有备而来的,对要找的人知之甚详。在他们眼里,要找的人是戴罪之徒,但罪有轻重之分,决定了他们将采取什么方式来处理。”叙事者内心顿时调动了保护性的“惊颤防御”机制,开始寻找自己的可能罪证。从暴露狂(因为他没穿内裤)到嫖娼(他藏着从色情场所“肉巢”带回的东西)。但这些并不是重点所在,而是叙事的椭圆框架中的圆心偏离,是为刺激阅读配备的佐料,本集小说中的色情描写和性幻想片段每每都将生活中“阴暗和有毒的成分”吸收到文本中来,而不想提供现成的解药,这既是对公众趣味的有意冒犯,恰恰也是阿甘本对“每部伟大的著作都包含着”的消极性携带物的中肯评价。
已经形成现代性观念的读者或许会对文本中新的陌生感兴趣,例如“因局的人”那种特殊的本领——换脸,我们未在别处见识过,而此荒诞一幕之于制度的指涉是不可轻易放过的。集中大量的离题,插入,错格,滑稽,人称变化,切口,“兜了一圈又回到原位”的误导伎俩延缓或阻障了我们阅读的步伐,而总有一些被故意遮蔽的记号留在某处,以便我们重新找到错过的入口。鲁亢出色的反讽技艺,让我窥见现实是怎样在文本碎裂的“没有自己所属身体的器官、遍体鳞伤的身体”(德里达)的片段中坍塌下来,而在此之上,幻想是如此光彩夺目
2016/12/31
可不是,伏羲、女娲、炎黄与五帝等皆为女性,按照清代湖南女诗人毛国姬所言:“诗三百篇,大抵多妇人之作”。杨典“甚至怀疑《周易》和《老子》都出自闺房香艳,阴鸷玄牝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