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女”,逼死最后一个新闻部女记者
01
“不好意思,不接受采访。”说话的姑娘走得飞快,如同避瘟神般迅速脱离了我的视线范围。
一篇荷花观赏的采访,已经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
七月,即使是早上八点,掀起的暑气,也能把人热晕。
我和摄像记者小周是自己骑着电瓶车过来的,到这半小时了。虽然早上前来公园锻炼、观赏荷花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愿意对着镜头讲几句的。
“怎么办?”我看向小周,他的鼻尖上渗出了丝丝汗珠。
“姐,快看那里,有个人观察我们很久了。”那是个六十几岁的大爷。在电视台地位日益下降的今天,想来在老一辈的眼里,电视台还是个非常有分量的词儿。
采访的效果并不好,大爷说的话儿前言不搭后语,录制了好几遍。最后勉强收工。我感觉,回去又要被领导骂了。

这是小新闻,要求却是非一般的高。回到台里,发到平台上,已经十点。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主任就杀了过来,批评里温柔带刀:“你们这个采访啊,以后找点年轻人,你采访个老大爷,又不怎么会说,播出去好看吗?”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后桌的清清伸出头来拍了拍我:“姐,习惯就好。”
清清是新闻部除了我,唯一的女生。她比我早来6个月。她是个性格很好的女生,每次被批都沉默地听着。
清清是学新闻专业的,我不是。我是怀揣着一腔新闻热血从一家事业单位跳槽来这的。
我和清清,新闻部记者里紧存的两朵金花,从我来的第一天,就达成了一种微弱的默契,如同在一座孤岛里,遇到的另一幸存者。
02
隔壁间的老记者出新闻事故了,将一则土地亩数给弄错了,依然用的是老数据,而市委前几天刚刚调整了这则数据。
主任在新闻部例会上黑着脸通报了这件事,老记者做了检查,并作了罚款处罚。在座的人都感觉背部出了一身冷汗。
此后新闻部多了一条规则:每条新闻稿后面都要附录数据来源。
这不是最让人有压力的,最让人压力的是这个部门的考核规则。
没进电视台前,我一直以为电视台是个高薪职业,记者这一行出门受人尊重,说不定采访一些单位,还有点红包,刨去基本工资,吃香的喝辣的。虽然现在电视行业走下坡路,但传统媒体的身份地位仍然不可小觑。
可在我来这家市级电视台新闻部的第一天,我就发现我错了。
这里的工资实行积分考核制,每人每月拿出工资里的1800元进行考核,做一条新闻积分为2分,6分,8分,10分,20分不等,重大突发事件分数更多。每个月将所有记者的积分加起来平均后,对应绩效工资。
这是个看似公平的考核方式,多劳多得,可在这里,所有的新闻都是大机器来拍摄,一台大摄像机器有十多公斤,三脚架四公斤。这里有一种默认的不成文规定是:女生不扛大机器,女生也扛不动。
一条新闻如果是一个文字记者+摄像记者,假设是10分,那么文字记者和摄像记者平分,每人5分。女生只能是文字记者,可是很多时候,摄像记者是不需要带文字记者的,出去采访完,直接写好稿子,拿全分数。
所以,每个月无论我和清清如何考核,总是低于平均分。
这些摄像记者里的人精也特别多,每个月算算自己的发稿量,已经超过平均分数的,大多不乐意出去跑新闻。
我经常约不到摄像记者,这些人不是有采访就是要在家里剪片子,一连问了七八个,我有点泄气。跑去跟主任说我要申请小机器自己拍,主任给我灌输了一通记者就是“无冕之王”的理论,再三表示新闻部没有女生扛机器,打消了我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在这样的规则下,文字记者即使约到采访对象,约不到摄像记者,采访也泡汤。那些关乎生存的工资就像挂在我们眼前的一块香喷喷的肉,我们努力的跳,却不一定够得到。
当那些老记者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要和摄像记者搞好关系时,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职业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们女生,拿到平均工资是不可能的。要想多赚钱,除非有合作单位。”肖哥在背地里给我和清清指点迷津。
合作单位就是,你跟这些单位谈好合作,这些单位每年给台里多少钱,你给他做多少条新闻报道。你还可以得到这些钱的十分之一作为回报。
如今的电视台,竟然要靠合作单位养着,这是我意料不到的。
03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今天要加班。”走廊上的声音压的很低,我听出来是清清。不用说,对方一定是清清的小男朋友。
在新闻部加班是常事,说早点下班,就是正常下班时间,说正常下班,就要到晚上七点,说加会班的,就要到晚上九点半以后。长期的伏案工作和加班,常常让我觉得颈椎不舒服。
单位不会逼着你加班,只会让你被自愿加班。即:你必须明早发稿,明早用,或者为了积分成稿,自己就必须主动加班。
还有急稿,市里大领导要求当天播出的新闻,你当天就得采就得发,主任打给你的夺命连环call让你一刻不能安生。这种特别急的稿件,谁碰到谁蛋疼。
清清的小男朋友我认识,他们是大学谈的,感情还不错,今年应该要步入结婚阶段了。
清清本来是在隔壁市,为了男朋友特地考来了这家市级电视台,因为男朋友是本市的。
本以为会多些相处的时间,可是来了新闻部,虽然是在一个市区,两个人的状态却依旧和异地差不多。
后面的格子间又传来啪啪啪的码字声,不用说,清清肯定是在听刚刚采访回来的同期声,在赶明天的通稿。
这样的日子成了无休止的循环,枯燥,压抑且无味。
唯一有变化的是清清的脸色,这个年轻姑娘的面色越来越晦暗,都说一段恋情的好坏可以通过一个女人的精神状态来展现。那段时间,她跟男朋友的争吵开始越来越多。
男朋友指责她没有多少时间来两人相处,觉得对两人感情太过怠慢。清清觉得,男朋友不够体恤理解,工作已经够辛苦了。
两个人都没有错,又好像两个人都错了。
新闻部女孩的感情总是不顺利,之前在新闻部的女生都走了。驾驶班的李师傅就感慨过,说女孩谈恋爱总加班,男生就会觉得女生不用心。
现在看来,真是这样。
我来新闻部的第五个月,清清的第十一个月,清清和男朋友分手了。
04
清清失恋后没颓废多久,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事业上,每天勤劳地跟个小蜜蜂一样,在各大报纸网站上找选题约采访。
新闻部没有男女之分,只分还有可摧残空间的,和已经被摧残利用的渣渣都不剩的。
我才30岁,就常常觉得颈椎格啦啦的疼,有时候转动,还能听到响声。
有一次去按摩,按摩的大姐直接跟我说,再过两年,颈椎一定会出问题。
做记者这行,不出问题才怪。
单位每年的体检,没有一个记者查不出问题,不是高血压,就是颈椎病。
前不久单位的一个同事,听说只比我大3、4岁,高血压引发脑溢血,死了。
我们部门总监心有戚戚,在群里发了几条治疗高血压方法的链接。
在这个以利益至上的年代,一个人的死亡也变得特别正常。感慨几句,默哀几分钟,好像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明天和死亡真的说不准谁先到来。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工资真的不那么重要,即使拼死拼活地拿到我该得的工资,也不过是区区三千多块。
新闻部的女生衰老的都特别快,因为积分的焦虑和对采访人物对接不顺利的担忧,往往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大些。
清清跟我说一个女人要是没有爱情和婚姻,就一定要在事业上崭露头角,所以外表的牺牲是必须的。
7月酷热,抹再多的防晒霜都没有用。她每天在外面跑,本来雪白的皮肤早已晒黑了。
付出当然是有回报的,清清的稿子本来写的就好。主任大概也是特别看重清清这块可塑之才,急、难的选题开始如山地往清清这边倒。清清如同一根不断被压缩的弹簧,只要还可以压缩,就有继续压缩的空间。
2018年6月份的考核分数刚下来没几天,清清123分,我99分,在平均分达到170分的新闻部,清清的工资又没有拿全。
班上的十几个男记者,一般有领导安排的活动和时政新闻,人家一条就是一条的分值,清清做民生,一条民生6分的话,分一半摄像记者,自己只能得3分。刚开始的几个月,清清和我勉强还能跑到比平均分低30分的分数,即使扣钱,也能拿到3000元。可后来不知道是谁打破了这种平衡,男记者出去跑得多了,导致平均分持续走高,到清清来的第九个月,一个月的考核平均积分已经达到了170、180。
我们去找主任谈,觉得制度特别不合理,希望对女记者的考核稍微轻松点。主任面上笑着,可考核制度依旧不改。
盘子就那么大,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我们两个女记者,开始玩命地跑新闻,天天跑,跑小新闻一天3-5分,一个月也跑不到150分。清清开始了一天跑两条的工作强度。每天刚跑完一条就开始约另一家采访,跑完就回来听同期声,写稿子。清清在离职的最后一个月里,做了20多条新闻。
“我真的很努力了,这个月真的很努力的在跑了。”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女孩子的眼里有泪水在打转,可又无可奈何。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在这个自身难保的新闻部里,我忽然觉得是那么无力。
新闻部从来不会主动让谁走,但是会逼着人离开。
驾驶班的师傅说,这20个记者除了跑大时政的几人,里面的所有人都换了一圈。
清清在来的第十三个月,跳槽到了另一家单位。走的时候任何人都不知道,大家都在忙采访,跑新闻,没有人关注,更没人关心。她的办公桌在我后面一个,收拾的很干净,除了那张一层不染的椅子证明这里不久前有人用过外,好像没有存在的痕迹。
我觉得清清走了,大概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走,因为你渐渐地会发现:不管你如何拼,你也不会得到你应得的。
清清走后不久,新闻部来了新的实习生,带着特别饱满的热情,占了清清原来的位置。这也是个女孩子,学新闻的女生气质形象都特别漂亮,来的第一天就跟我打招呼,说:姐,我们以后就是同事啦。
编辑:大暑
作者:苏嘉禾
市级电视台女记者,常年奔波在基层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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