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算子

不是闲人不上网。但上网久了,就会发现,上网其实并不能让你的无聊减少多少,反而会让你做出一些更加无聊的事情来。
比如我,混迹于多伦多各大论坛,不到五年,竟然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网络咨询师,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
虽然我的网名都叫 “朱哥神算”,但各地对我的称呼却不尽相同,比如F论坛的人管我叫朱半仙,Y论坛的人管我叫朱大婶(神),H论坛对我的称呼最简练,只有一个字:仙。
称呼不同,但都比较准确地反映了我的主营业务,很简单,两个字:测字。
如果要在这两个字前面再加两个字,那应该是:雷锋测字。从来都是免费的,我也希望有人会问我:半仙,测个字多钱?那我就可以大方地回答:一字二十,网友八折!
可惜从来没人问我,所以从来没人有机会见识我的大方。
这个业务的流程是这样的。比如前几天,有人在Y论坛问我:“手机丢了,该怎么找?”我说:“说个痣。” 他说:“木”。我略加思索,回答道:“手机在东方,不日可回。” 虽然是胡说,但是总要给一个看上去貌似合理的说法,比如这次,东字的繁体是東,去掉了日就是个木字,所以我才做这个解释。
没想到,昨天他就上来回帖了,千恩万谢,说:手机果然找到了,是周末吃饭时落在士嘉堡某餐馆了。
很神奇吧?我也很惊喜。我一开始并不总是这么好运气的,曾经被大家耻笑过好久,不过近半年竟然神奇地神奇起来。至于为啥就神奇了,我一直都没搞明白。
有网友帮我总结为经验积累,我心里却知道自己一直在扯蛋,没听说经验越丰富,扯蛋越靠谱的。
还有网友说,我免费测字,其实一直是在积德,所以道行才日渐高深。这更不靠谱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本质就是一个混蛋。
至于我怎么混蛋这个课题,我想我自己任何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邹伊,我的女朋友。可惜她肯定是打死都不会发言的,因为没有人会残忍到把自己的血淋淋的伤疤扒开来秀给别人看。
邹伊还在多伦多大学留学的时候就被我勾引了,毕业以后,为了跟我在一起,她执意留在加拿大,甚至不惜跟父母打了一仗。战斗结果是,她胜利了,然后她就心甘情愿地留在多伦多伺候我这个混蛋。这一伺候就是八年。
我在各大论坛专心致志地忽悠的时候,邹伊常常会腻在我身边,一会儿给我嘴里塞一块去了核的樱桃,一会给我端来一杯酸甜可口的冻柠蜜。
只有在对我特别有意见的时候,她才会假装皱起眉头发一两声抗议,或者干脆穿上她最性感的衣服在我面前招摇。
我大多数时候对她的打搅相当不耐烦,经常会呵斥她:“滚一边去,别耽误我行善!” 然后她就眼泪汪汪一声不吭地躲到厨房或者卫生间里去,过个半小时,她又会端着洗好的水果笑嘻嘻地出现在我面前。
偶然良心发现的时候,我也会问她:“我对你这么恶劣,你不生气吗?”
她回答:“为什么要生气?我爱你,也爱你的臭脾气。”
你还不如直说自己是受虐狂。我很无奈,却也很受用。所以八年以来,已经有好几次我把她赶了出去,在我荒唐累了,心里空荡荡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总是她,于是我又会一个电话把她召了回来。
回来的时候,她往往是咬着牙眼泪汪汪地说:“你他妈是个混蛋!”
这对我不是什么新闻,我会笑嘻嘻地说:“回来就好,过来让混蛋亲亲。”
有一次我玩手机玩花了眼,正仰在床上闭着眼抽烟,她凑了过来,小心地问我:“半仙哥哥,给我也测个字吧?”
我眼也不睁,回答:“好啊!”
她好半天没说话,我觉得奇怪,刚要睁眼看个究竟,她这才结束了长考,说:“测个双字吧。”
我重新把眼睛合上,随口说道:“又来了又来了!” 我当然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但是自从那次短暂的失败的婚姻之后,我已经对任何女人都失去了心理上的兴趣。
她半天没说话,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看到她坐在床边无声地擦眼泪。
我意识到自己过于粗暴了,就安慰她说:“双字不就是又又嘛。我就是随口一说。”
她不听,起身就去了卫生间。
我的自责象流星一样,在我无耻的黑夜的背景下,只是划过那么微弱的一个闪亮,就瞬间消失不见了。
我扔掉烟头,转身拿起手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上网。
论坛上浸润着形形色色的人,有市侩,有愤青,有怨妇,有脑残,但更多的是现实生活里百无聊赖的人。
百无聊赖的女人。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群体。她们因为无聊而脆弱,因为脆弱而容易受伤,因为容易受伤而更需要心灵的治疗师。于是我就有了一大群固定的病人。
最近有一个女病人,“卡芙卡”,不停地给我发私人短信,要求当面见我。这让我犹豫了好久。
不是说我不见女网友,我经常见,有些还发展出了不可描述的某些关系,但是卡芙卡?
我见过她的照片,虽然照片不是很清楚,但能看出是个很年轻很阳光的女子。这没问题,问题是她的表现很可疑。
她是近半年突然出现在Y论坛的,如果不是发过照片,我一度曾认为她是别人的一个马甲。
另外就是,她发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测字,测字,三天两头的测字。这还不算,神奇的是,回回给她测字都神准!
我是扯蛋的好吗?你要捧我也不必这么明显。
所以,我很犹豫到底要不要见她。
最后她在短信里说:“测个字吧,万。”
女人嘛,心事无非是男人、孩子和工作,所以我斗胆说:“藕断丝连,你失恋了?”
她很快回复:“这次半仙你错了,这个意思是,你帮我当面测字,我给你一万块钱,人民币。当然你要加元也可以,一千五。””
我差点被我的口水咽死,毫不犹豫地回答:“哪里?”
卡芙卡说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明天下午三点,辛尼卡学院旁边的 Tim Horton’s。
我顿时就满腹狐疑起来。明天,周五,阴历的七夕,今年恰好是邹伊的阳历生日,所以她早早就说要我给她好好庆祝。时间安排这么巧?我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打草惊蛇的办法。当天晚上,专心灌水的我忽然大喊一声:“卡夫卡!”
旁边看书的邹伊吓了一跳:“怎么啦你,吓我一跳。”
““没怎么,你听说过卡夫卡吗?” 我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她很兴奋,书虫邹伊最喜欢的就是看书,怎么会不知道卡夫卡呢?“当然啦,奥地利最有名的作家,写过《变形记》,《审判》,不啦不啦……”
我很后悔提起这茬,敷衍道:“哦,知道了。” 我观察到,她的脸上满是兴奋,没有半点可疑的地方。
这么说,卡芙卡不是邹伊?看来是我多心了。
看着她失落的脸,我说:“明天下午我有个约会,晚上回来给你过生日。”
她失望地应了一声:“哦。本来下午还想跟你去 Eaton Centre 呢。你要有事就算啦,我自己去。”
我知道她为什么一过生日就去 Eaton Centre,因为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当时我看到一个华人留学生模样的漂亮女孩在东张西望,于是过去搭讪,不想她红着脸问:“太好了,大哥你讲中文啊!请问卫生间在哪个方向?”
于是我说:“明天我确实有事,一千五百块的一个大买卖。后天吧,周末,我再陪你去。”
她说:“可是那不一样啊,明天是我生日。我都三十啦……我都已经请假啦。”” 说完她眼睛里似乎又有泪花要闪。
一看她这样,我赶紧熄火:“别介别介,明晚,我争取早回来,咱好好过生日。”
邹伊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在我小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是一个口字,你给我测字吧,看我这大龄剩女什么时候能嫁出去!”
我痛极,一把推开她说:“神经啊你,属狗的,还学会咬人了!”
周五,我怀着满心的兴奋和狐疑来到约好的咖啡店,下了车,先在停车场扫视了一番,没有发现邹伊的车,我略微放下心来。正要进门,旁边一个彪形大汉就迎了上来:“朱半仙吗?”
我去,网络红人太没隐私了,怎么走到哪里都有粉丝?看他对我的称呼,大概是F论坛的,不知道他怎么会认识我。
于是我矜持地回答:“我是。大哥你怎么认识我?” 说完我立刻就有一种落入圈套的感觉,糟糕,这不会是哪个女病人的家属吧?
然而大哥的回答却更让我大吃一惊:“我是卡芙夫。”
“你?卡芙卡?大哥你可真幽默。”
大哥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形象反差有些大。不过,不这样怎么能约到你?” 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熊掌般的大手,我小心地握了握,对方肌肉非常放松,应该是没有恶意。
大哥给我俩各买了一杯咖啡,找地方坐下,我开门见山地问:“网上ID是假的,你说的一千五也不会是骗人的吧?”
“那倒不是,那是真的。”
“就测个字?”
“对,单纯测个字,一千五百加元。”
我完全地放松下来,笑着问:“我看你也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真的信我那些扯蛋?”
大哥回答:“不信。”
“你逗我玩哪?不信,还花钱找我测字?”
“不过有人相信。”
“谁啊,那么天真?”
“喜羊羊。”
这ID我有印象,感觉应该是个女病人,发言不多,找我测过几次字。
我问:“喜羊羊是谁啊?”
“我啊。”
我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喜羊羊是你?”
“是啊,是不是形象上有些反差?” 大哥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是有点,是有相当大的反差。”
“其实这ID以前是我老婆的,后来才是我。我找你测过两个字,一次是个上字,你说我事业不顺利,另一个是个个字,你说我爱情不开心。”
“准吗?”
“怎么说呢?一半准吧,第一次是我犹豫要不要把工作放下,安心回家陪老婆——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她生病了,所以我想辞了工作好好照顾他。” 说到这里他眼神忽然黯淡下来。“第二次是我绝望的时候,看她的情况到底会如何,虽然我知道希望很渺茫。”
我忽然觉得心情非常沉重。沉默了一会,我问:“那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说:“恶化了,估计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所以我才着急找你。”
“为什么要找我啊,我又不是医生?我就是个扯蛋的。”
“你是神算子。”
“算一算也不能救死扶伤啊,你这么说我压力太大了!”
“我知道。我从来不相信你,但是她相信。”
“你老婆?这年头,这么天真的人可不多见了。”
“对,她是个特别纯粹的人,相信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相信星座、血型,相信命运,所以也相信测字。所以,半年前,当我发现你在网上胡诌八扯地测字,就决心把你培养成一个神通广大的半仙。”
“等等,我有些糊涂,你是说,你把我培养成了神算子?”
“对。” 确认过眼神,他不象是在开玩笑。
“怎么说?”
“你有没有留意到,找你算命的大多数是马甲?”
我当然注意到了,不过我觉得那是因为大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隐私,所以测字的时候故意用的马甲。难道不是吗?
我还没提出疑问,他仿佛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就继续说:“那些马甲大都是我。”
“真变态!那你说我算得准,也是假的了?”
“大部分都是瞎蒙。比如我的手机,根本就没丢,当然也不存在到东边找回来了。”
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无聊的人,我一时笑了:“那你这么挖空心思地捧我,是有什么企图?”
“我有求于你。” 他直盯着我,眼神很恳切。
我忽然联想到他刚才说的老婆的病情,意识到他可能要说什么,就收敛了嬉皮笑脸,说:“你说。”
果然,他思考了一下,慢慢地回答:“我老婆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我只希望她走得安详。她这几年天天上论坛,知道你这个半仙,这半年以来更对你的神通深信不疑。”
我尴尬一笑:“惭愧,那我能干什么?”
“帮她测字,告诉她,我俩来世还会在一起。”
我忽然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说:“这忙我一定会帮,什么时候?”
他站起身:“就现在,去我家,就在附近。” 一边说,他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我,“这是说好的一千五。”
我坚辞不受,他的态度却更坚决,最后我还是惭愧地把钱装到了口袋里。
这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镇屋,现在正是盛夏,门前摆满了各种尺寸的花盆,五颜六色的花儿开得正如火如荼。大哥看我注意到了花草,就解释说:“都是我老婆种的,她种花可是行家。”
进了屋,走进一间朝阳的卧室,又一朵素净的花儿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就是他的太太,美丽而惨白,象一朵洁白的纸花。
我向她点点头,她冲我笑了一下,说:“半仙您好,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的面前,摆着同样洁白的一张纸,上面用秀气的笔迹写着一个大大的 “双” 字。我看了一眼那双字,又看了看她。
她说:“对,这就是要请您测的字。””
喜羊羊大哥坐到床边,握住太太的手,两个人一起期待地看着我。
我拿起那张纸,严肃地端详了半天,其实是在思考该如何解读。
终于,我愉快地说:“双,就是又又,这字的意思是,你俩有三生的缘分,上一生,是第一次,这一生,就是第一个又,来生,就是第二个又。好字!祝福你们!”
两个人兴奋地对视,我看到喜羊羊的眼睛已经红了。
我受不了了!赶紧说:“好了,任务完成!我女朋友今天生日,我得赶紧回去了。”
两口一起向我道谢,我注意到,喜羊羊含着泪花的眼里是感激,他的妻子纯净的眼里是满足。
喜羊羊大哥送我出来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裤兜里捏着那个信封,不知道该不该还给他。这些钱,应该足够买一个不错的戒指吧?于是我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又把手从兜里掏了出来。
我上了车,摇下车窗,对大哥说:“走啦。希望她能开心。”
“她一定会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