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贼之死
安禄山不丑。 许多时候,当他听到手下兵士们的窃窃私语,亦或是儿子被他抱在怀里却把小脸转向别处,在发脾气这件事上,安禄山显得迟钝,憨厚的脸上挤出相匹配的憨厚的笑,安禄山不丑。 水雾渐渐晕染开来,淅淅沥沥的雨水里,一群北方士兵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安禄山从马车里探出头,着一身宽大的裘衣,勾勒出圆圆的肚皮,从幔帐里钻出来的样子有些滑稽。氤氲的水汽带来了凉爽,却也让他不能再继续躺着,潮湿让背上的疮疖隐隐作痛,换骑的大黑马也只好跟着受苦,饶是膘肥体壮,却还是被主人胖乎乎的身躯压的粗气直喘。不过亦不乏利好消息——长安,近在眼前。 台阶前的安禄山有些忐忑,亦可能只是气喘诱发的心悸。轿撵自是不能再坐,大殿里坐着的还未谋面的女子,甚至比他还要年少十五六岁,贵妃,玉娘,太多的称谓,万千宠爱集一身的传闻犹在耳畔,现在,她是他的义母。 盛世开元,宴名极乐。 “花萼相辉楼”镂金铺翠,各路大臣衣不重彩。安禄山有些恍惚,眼前的景象比起他已然奢华的大殿有过之而无不及,定一定神,重新迈开步子,踏上那条朱红的长毯,在无数目光下缓步向前。逢迎一众窃窃私语和女儿娇笑,三镇节度使于此地此时仿若只是一个憨厚的胡人胖子。毯子尽头,一对璧人于酒香氤氲之中影影绰绰。玄宗自是有过照面,身畔的义母则未曾得见。再行几步,望眼微抬,便见花团锦簇之中,丽质天成,夺魄惊心。 云想衣裳花想容。 一众喝彩声中,安禄山却不喜欢那个浑身酒气的白袍书生,脑海里仍旧是那支霓裳羽衣,觥筹交错间,他自顾自的想,若没有那恼人的诗,贵妃或许还能多舞一会儿。竟想的有些痴了,玄宗唤他亦不做反应,待到回过神来,赶忙起身作揖赔罪,倏的站起,肚皮也跟着晃上三晃,席间尽皆大笑,玄宗也便不提责罚,反令他舞一出“胡旋”来抵罪。胡人胖子于是被几个侍从搀扶起来,裘衣脱下一半系在腰间,倒也有几分样子,继而便一步三颠的舞了起来。玄宗弹了许久的琴,确仍觉不能尽兴,于是命仆从取过一枚腰鼓,打起了拍子。拍子越打越快,安禄山只能加快步子,于是多年来第一次意识到了岁月不饶人。龙椅上的老人鼓声不辍,年少时和那个史姓少年角力的情景重又浮上心头,安禄山于是更为拼命,密集汗水和喘息声中,终于眼前一昏,倒在地上,圆滚滚的身材使得他不至受伤,过大的体重却把屁股跌的生疼,赶忙喘上几口,吃痛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这时候,地面对他有利。又是一阵笑声,安禄山突然觉得有些刺耳,他想给周围的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发泄心中不满,却发现许久没有这样的表情库存,即便有,人潮涌动之中似乎也很难找到施加的对象,却一眼看到一派乐意融融之中,老人身旁的女子也抖动削肩,笑靥莞尔,六宫粉黛皆无色。 冬月烽火,祸起范阳。 极乐之宴过去不足半年,叛军铁骑很快打破了王朝华美的幻像。河北,洛阳,然后是潼关,长安。玄宗带着贵妃和一帮大臣逃亡蜀中。 安禄山于是又一次来到了花萼相辉楼,现在,没人比他的楼宇更辉煌,即便半年之前他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即便家乡那座金色的宫殿也只是为了供奉灵位而已。金椅周遭,龙涎香的馥郁弥久未散,大殿之上,万臣朝拜犹胜于前,礼乐齐奏,胡旋舞起,安禄山不由想起那日的玄宗,胸中涌起复杂的情愫,他竟突然有些嫉妒那个老人,嫉妒些什么呢?他的破败的江山?老迈的身体?亦或是……安禄山不再想下去,背上的疼痛剧烈了起来,极乐之宴上的舞,让他甚至开始考虑生命的余量。 娥眉倾国马前死,花钿翠翘无人收。 消息传入洛阳城,安禄山于是又想到那天的舞——死了?她为何会死?她有何罪?胡人胖子有些愤懑的锤了锤案子,唐朝军人们的懦弱行径显然刺激到了他,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老人,明明数月之前还精神矍铄,现在却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保护不了,玄宗老了,安禄山想,不,他不能老,他不该老,他怎么能老呢?胖子嘴里嘟囔着,有些失神。窗外,雨又下了起来。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连日以来的湿冷让背疾再次加剧,疾病折磨着安禄山的身体,摧残着他的心性,他开始神志不清,嘴里呜咽着听不清楚的絮语,视力也由于整日躺在床帷里不见阳光而渐渐模糊,儿子们不来看他,只因疼痛令他一反常态的暴躁,只有陪伴多年的贴身小隶猪儿不知用什么法子能使他暂时平静,却也要偶尔被失控的他一通发泄。 又是几日的阴雨,然后,庆绪出现在了病榻之前。迎接他的,是几个近臣略怀诧异却又如释重负的情态,庆绪有些失望,他更想看到父亲的惊愕,那个臃肿的老人却已然失去了控制情绪的能力。又怎能斤斤计较呢,多年来的委屈和怨念没能阻隔血浓于水,踌躇一阵,推开厚厚的幔子,腐坏的气味直冲口鼻,然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个瘦削许多,陌生熟悉的憔悴老人。父亲刚刚睡下,挺着的肚子一张一翕,没有清醒时的暴躁,也没有记忆中的鼾声,父亲就这么平静的躺着。胸中百味杂陈,庆绪只能兀自坐着,他甚至有些想念往日父亲榻前那帮聒噪的姊妹弟兄,然而此刻他只有自己。 安庆绪有充足的理由了结自己的父亲。父亲不喜欢他,确对异母的弟弟恩宠有加,脾气憨厚的父亲也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会漏出不憨厚的一面,史家叔父安慰他说是由于他的出生导致了母亲的短命,父亲所以对他心生芥蒂,他嘴上应和着,心里却完全不能满意,父亲对继任的热情被他看在眼里。于是当口齿不清的父亲吐出贵妃,玉娘的字眼时,即便只是梦中的呓语,榻前的庆绪坐不住了,多年来的怀疑与怨念仿佛突然有了安放的地方,一团邪火在胸中被助长的熊熊热烈,窗外风急雨骤,手中寒光一闪,于是此行的目的重新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他原本也只是前来结束父亲的苦难,现下虽然动机不再纯粹,好在殊途同归,也算差强人意。 终究是不能下手,那柄精心准备的匕首现下被宦官猪儿包在一节锦缎里,这样的准备对一个病患缠身的老者似乎有些多余,黑暗中看不清塌上的老人时是否清醒,即便醒来,也只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瞎子而已,猪儿坚持这样做亦不为致敬先人,更多的是仪式感,即便在主人的拳头下受过不少委屈,床上躺着的,也是半生的羁绊,配得上一份庄重。缎子便在老人面前被缓缓抖落开来,庆绪伏在地上状若磐石,流光乍现,一声轻哼,接着便是匕首掉落的声音,猪儿仓皇逃开。一抹朱红比起寒光凛凛更为刺眼,庆绪于是起身去寻那节缎子,又怎么能找到呢,一番徘徊,终于发现缎子正被父亲攥在手中,正待上前,突然看见了斑驳赤色旁的点点墨迹,似曾相识的一方楷字——“康”。 庆绪有些迟疑,取下缎子,缓缓铺开,烛火明灭之间,一副肖像的轮廓便渐渐清晰起来——贵妃自是见过的,眼前的女子却姓康,他不相信这样的巧合,不可能,他嘴里咕哝着,却早已泪流满面,往昔种种在泪光莹莹中一一浮现——极乐之宴上的胡旋舞,师出无名的荒唐战争,锦缎前安睡的老人,唤作玉娘的妃子的秘闻,夏夜里那座名为康宁的磅礴金殿旁,史叔父关于年少时和父亲角力追求康家小姐的逸事……那位擅舞的小姐,早逝的妃子,同时也是他的至亲。 百感交集,记忆中第一次,庆绪伏在了父亲的怀里,一丝游离的气息支撑下,那双宽厚的手竟又贴在了他的头上,却再与打骂无关。胡人胖子眸子里最后一抹亮光消失了,憨厚的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安禄山不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