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与灰烬

你要相信，每个夜晚，每个你难眠之夜，我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伴着你。直到你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

清晨的露水显现，拨开窗前白纱，我从不试图遗忘，因为思念生成根茎盘踞在心中，那力量从盒里冲出，在漫长的岁月中抽出枝条，长出新叶。

想象你在远方飞翔，飞得又高又远，像草原上的鹰，骄傲又自由。想象你在远方没有尽头的大地上奔驰、咆哮如雷，万物臣服。想象你在森林清泉里饮溪吞岚，自得自在。那便是我所愿！那便是我的希望！孤独者如兽类，似神灵，他们之间的对话超越时空，其激烈之处正在于其中孤独的力量。是碰撞，是同归，是自我与他者的互相融合和莫大的安慰。哪怕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便是大美之处，犹胜星空下的神思。

无论荒原、沙漠、大海、平原还是森林里，一切自然的领域里，食物链不过是天道的一环，无善无恶。或欺骗，或强取，或躲避，或成群，那便是野兽的本能。希腊神话说，这是爱彼米修斯的过失，忘记给人类分配在自然中的生存能力。而普罗米修斯为了弥补他兄弟的错误，从天上盗来火种。

先行者带来的火种，开启了人类的伟大与罪过。人与野兽的分野就此开始，象征自然的诸神被杀死，万物有灵的信仰沉寂。人类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唯一的神，自恋自慕、自我崇拜，但他们并没有摆脱肉身的饥渴，生存的必要，因为他们别无长物，无法真正像神一样本自具足。向大地索取，向天空索取，向能索取的一切索取。啜吸着血液，吞噬着血肉地前进着，就像无序的蜂群，被集体的潜意识催动进化，唯有死亡和虚无，遗忘和过失，能将这一切保持某种平衡。感谢上苍，让我们在血肉不断重组、化为滚滚而来的生命时，也在不断腐朽、跌落、化作尘埃。

火种带来燃烧着的美丽火焰，也带来洁净的灰烬。如果说火焰是欲望的盛放，灰烬便是虚空的冥想。火焰是当你经过漫长飞行后，落下时看见的万家灯火闪烁，是爱人依偎在街头的轻吻，是小酒馆烟熏火绕，是母亲做菜时的沙沙声；是在污水横流的街头，悄悄点燃一支烟，坐到天亮；是在夜里，唱一首通俗小调，拥着陌生人跳起舞来；是在大雪里踽踽而走，任雪花落在肩上；是一切激发情绪的瞬间，是一切让人感触到美的世相，罪恶和扭曲、衰老和腐败、庸俗和平凡，野心和癫狂也是美的，因为唯有美，还保有对远古的追忆，保有肉身与野兽无异的本能，甚至不如野兽的人类的自觉和谦逊，唯有美，可以无视所有现存的法则，真正的自由，即使人类不存在了，美也依然存在。美是如火焰般的顽强的爱欲和生命力。

而灰烬，则是欲的反面。是寂灭、死亡，是虚空和黑暗的凝视。灰烬相比火焰来说，丑陋、不值一提。焚烧后的化为乌有，与古时视死如生的土葬多么不同啊。古人相信死后灵魂去到另个世界，于是建造了巨大的陵寝，置办丰厚的陪葬，他们像一切无法面对死亡的孩童一样，编织了许多绮丽美好的故事。地宫里的青铜树上，羽人长着小翅膀，面带微笑。多么神秘而美妙！死亡的虚无，死后世界的无稽等于承认生命的无意义。生前所有，都像落了白茫茫一场大雪，了无痕迹。可是，自然万物本是无意生长，无意而亡，为何人却不同呢？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无不如此，星球宇宙也有生死之时，并没什么会被铭记，我们的存在只是无数偶然中的一种。莎乐美收取了约翰的头，将它装在金盘中。爱欲得以永恒，火焰不熄。约翰的眼睛永不闭上，莎乐美的美与罪，如同月亮的光芒，映照在他眼中。

孤独，在火焰与灰烬中穿梭，用简陋的工具描摹他的世界，那该是怎样的世界？那应当神灵的世界、野兽的世界、人的世界，未来也许是机器的世界吧。

可不管孤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在这一刻，身为一个人类，我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