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雨
八月的昆明,正是多雨的季节。甫一下飞机,凉风细雨扑面而来,让人好不惬意。
这次昆明之行,止我一个,这反倒好了,轻装简行,省去了不少麻烦。我自作主张,没坐接站的车,让人告诉了酒店地址,买了地铁票,一个人在春城的地下穿行。
每个城市的风物,地铁里看的最清楚。大概是跟气候有关,昆明的地铁里,时时有一股草木似的新鲜潮湿味道。特别是看到,每一站进来的人拎着的湿漉漉雨伞,裤腿上深深浅浅的雨渍,女孩子发梢挂着的晶莹水珠。都让人觉得,昆明本来就应该是淅淅沥沥、湿湿嗒嗒的样子。雨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天空一会儿风和日丽,一会儿山色空蒙,这容易让待在这里的人产生错觉,以为这种让人既恼又喜的雨是生活的常态,是不容挑剔的,所有雨水带来的便与不便,好与不好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要你不问原因的一一接纳。
可是,这时候地铁里潮湿不堪,地面上不知正是怎样的骤雨狂风,心里还是有些惴惴,既怕误了行程,又担心雨天找不到酒店。等到出了地铁,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虽然零星飘着小雨,但细雨如丝,罩在身上,像披了一层轻纱,沾衣欲湿,凉爽的紧。暗自庆幸自己出门的急,没有带伞。这雨仿佛猜到了我的侥幸,快到酒店的时候,雨没来由的大了起来,这时恰是红灯,我被阻在马路中间,进退不得,清凉的水浇了一身,让人狼狈的快乐。
到了酒店,接待的人笑说,昆明的雨来去都快,只有初来的北方人才不晓得随身带伞。这话确实不假,在昆明的几天里,我眼见着晴朗一片的天空忽然飘来阴云,接着就是一场细雨,街上的人仿佛早有预知,变戏法似的冒出来一件件红伞青蓑,等我着急忙慌翻包找伞的时候,天又若无其事的晴朗起来,昆明人自顾自地聊天散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剩下后知后觉的我,蒸腾着一身的水汽。
北方夏天的雨来的也急,但昆明的雨急的不一样,它可不会电闪雷鸣,也不会瓢泼一场,只会趁你看街上高大的棕榈树时,趁你逛看不到边的滇池时,悄么声的来一场不期而遇。打伞固是应该的,但倘是初到昆明,还没有这样的防备,像我,被这雨淋了,淋了也就淋了,它来的轻轻柔柔,凉凉爽爽,淋了倒是也有趣。
到昆明的第二天,我起了大早,打了出租车,跑了近一个小时去滇池。到了才发现,所谓“高原明珠”云云实在名不副实,湖是着实大,水天相接,一直连绵到看不见的地方,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这样也好,没有了看景的负担,心里反倒轻松,于是坐在滇池边上,无所事事的看几个闲人钓鱼。
昆明方言据说与北方方言同源,可他们的声音有一种南方人惯有的长音,说普通话时最后一个字永远咬不准,声调弯弯曲曲,反衬的好听。钓鱼的闲人就用这种加了昆明腔的普通话跟我闲聊,什么样的钓饵好,哪儿的鱼多,他说的认真,我也假装听得仔细。酒店是不急着回去的,眼下也没什么急着要逛的地方,风清清爽爽,空气也新鲜潮湿,我坐在湖边,看着一团团硕大的鱼饵,一次次空钓的鱼钩,感到一种无聊的满足。
雨,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一层厚厚的白云缓缓漫过滇池东边的高山,烟气笼罩着山崖,山也愈显得高邈。钓鱼的抬头看了一眼,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雨要来了。果然没一会儿,噼里啪啦的雨真的落了下来。湖中的雨与平日里的雨不同,苏轼说“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我虽不在船里,但白雨跳珠却看得真切。一滴雨掉进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无数滴雨掉进湖里,激起无数圈涟漪,滇池像个热闹的舞池,白雨青水,着实好看。看来,吹皱春水的,是乍起的风,吹破夏水的,只能是骤降的雨。
雨大起来的时候,他还在不急不忙的架杆、荡饵,我约他去树下避雨,他干脆的回了句,随它去。雨是昆明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不在乎雨,也不把下雨当成多了不起的事儿。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也变得有恃无恐,就这样聊无趣味的坐着,懒懒的不想翻找雨具,任雨打在身上,思维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忽然想到了博尔赫斯在《另一次死亡》中说“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人类一旦思考起死亡来,就容易变得深刻而哲学,也会变得通透明白起来,可惜思考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比如现在,我坐着看雨,看着它们从天空坠下,变成浑浊浩淼的湖水的一部分,这固然是乏善可陈的自然变化,但在感情泛滥的人看来,未免觉得有些唏嘘,雨如果没有知觉,自然不会笑我的迂,若是有知觉的话,不知又该怎么看我。
这么想着,雨竟不知不觉停了,自己还在感慨人生无情无常,天空却晴朗的若无其事,道是无晴却有晴,自然的辩证法看来永远无解。后来去了翠湖,看到门口的集字联“看过繁华味禅悦,坐听流莺数落花”,才明白昆明人自有他们的生活哲学,比如对待雨,他们撑着伞、戴着帽、披着蓑,钓鱼、散步、抽烟,慢慢悠悠的等着雨来,又随时准备着等雨去,他们把雨带来的一切都变成生活的一部分,并在这种周而复始又全无头绪中的循环里味禅悦、看流莺,他们过得不急不缓,过得从从容容,他们把所有的风来、雨来都变成一句话:随它去。
凡俗如我,是没办法参透端详的,我只会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除了浮光掠影的看看,浅尝辄止的想想,别的什么都做不到。离开昆明那天,雨也没有少驻,飞机穿过云层之后,天空变得湛蓝,久违的阳光灼的眼睛酸疼,我从窗口往下望去,只看到昆明城上一层灰色的厚的云彩,好像我把它遗弃了一样。
我从雨里来,又在雨里去,好像也完成了一个“昆明式”的周而复始,心里有些澄明,也有些糊涂,雨能“随它去”,生活也能“随它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