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小片| 鱼 (科塔萨尔/ 惘闻)
一个小片创作前后的记录

逃离曼哈顿
八月,纽约的盛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炎热,汗水混杂出来的奇异味道。从太平洋的另一端的冬日的带来的昏沉睡意,瞬间在剧烈的阳光下蒸发殆尽。
在经历了无数次左手扛着相机,右手拎着三脚架和一个装满了各种镜头的箱子在街上四处奔跑的身体虚脱,以及因为曼哈顿拥挤的街道而无法拍摄到想要镜头的烦躁与压力之后,我对组员说,
"Let's get out of Manhatten."
于是,我们坐上了向海边摇摇晃晃的开去的Q train,短暂逃离曼哈顿的喧嚣。跨国布鲁克林大桥的时候我回头看着身后逐渐远去的高楼大厦的玻璃在烈日下闪闪发光,仿佛一团21世纪人类的意识凝聚体,热烈又脆弱。
FS100如同襁褓里的婴儿一样乖乖地躺在我的怀里,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建立了某种深厚的感情,我甚至在心里偷偷的给它起了个小名。 身边DP一边听着hipop一边反复擦拭镜头,上次的dirty lens使所有人在看到footage的时候想拿块砖头敲死自己。演员,也是我的好朋友,捧着书睡着了——那段时间她一直病着,却依然来帮助我。
列车穿行在隧道之间,我闭上眼睛,感受黑色中明暗的变化,在眼里映射出奇妙的花纹。列车开往纽约水族馆,黑暗,潮湿,寒冷的地方,金色夏日中的一隅幽静。
我知道我要拍摄科塔萨尔的一个短篇故事,《美西螈》,一个关于意识的故事,关于孤独的故事。 初中的时候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是在英语课上, 我最喜欢的老师念这个故事给我听,她说这是博尔赫斯之外她最喜欢的拉美作家,如果博尔赫斯是繁复的迷宫,科塔萨尔便是孤寂的宇宙。我反复地读过这个故事,16岁,18岁,21岁,但是从未完全的,理解过这个奇异的metamorphisis中隐含的奥秘。理解,理性的解释,我想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往往不是基于理解,而是来源于某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和捕捉的感受。如同心理学的研究表明情感记忆比非情感记忆更加持久,我常常忘记故事的具体情节,却永远的记住一些模糊而流动的意象。它们永远是关于感官的,视觉,嗅觉,触觉—— 金色灿烂的阳光里自行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蓝绿色的雨天雨滴从房檐落到皮肤上的潮湿,盛夏粘腻甜蜜的桃触碰饱满的红色嘴唇......
于是我闭上眼睛,画面开始模糊地从远处飘入眼前的黑暗里。
水族馆和岛

纽约市美西螈交易违法。
玫瑰色的极似人类的小脸,金色而无眼睑的圆眼睛。我太想要这个画面了。
可是纽约市美西螈交易违法。
也许,我可以非法从黑市购买一只美西螈,然后去flushings买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氧气泵,珊瑚,水草,然后把这些搬到tisch的blackroom里,加上投影,请一堆群演在旁边走来走去,营造出一个水族馆的样子?
站在水族馆里,仰视着从头顶游过美丽的鱼群,我万分庆幸当时自己没有选择以上这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方案,尽管我依然疯狂的想拥有一只美西螈。
我捧着相机在水族馆里兴奋的奔走,捕捉一切美丽的画面,届时我完全不知道那些被记录的片段将会如何和组成一个连贯的故事。
拍摄过程的神奇之处往往在于,许多画面仿佛上帝馈赠的礼物一样来到镜头前,我在猝不及防的巨大惊喜中手忙脚乱的调整光圈和焦距, 感觉世界上的一切除了取景框里的这个画面之外都突然消失了。

鱼缸顶部的灰尘随着水波缓慢的起伏。 眼睛的感光度比镜头强,但有些时候细节的清晰遮掩了模糊所带来的东西。在镜头中背景的杂乱在大光圈中隐入一片黑暗,灰尘在前景中随着鱼群游动所带来的波纹来回移动—— 星空!
一个宇宙出现在镜头里,眼前。 接着,一个接一个鱼群的倒影穿过这片宇宙,在星空里画出一道完美的半圆形弧线, 然后消失在黑暗里,如瞬逝的幻境,被遗忘的梦。耳边因为多个人声交织而无法辨识的杂音中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接下来又是一个男孩的声音,他们似乎时而站在我的身边时而又远去,无法辨别声音的方向,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那笑声是从眼前的这片宇宙里传来,从厚重的玻璃后的某只海洋生物的身体里传来。这个瞬间,科塔萨尔的幻想突然降临了。它突然如同雨一样温柔的穿透了我的整个身体,通过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一股强烈的力量将我从现实世界里抽离并穿过一切墙壁向着浩瀚的方向去,而我的身体留在物理的世界里,那坚实而不变的清晰里。那十年如一日的身体和精神的紧密突然断裂了,温驯的自我意识突然的反叛身体这一暴君,耻笑那曾经耻笑笛卡尔二元论并且说hard problem并不存在的身体—— 那只是因为你未曾体验——停止抗拒存在吧,去感受,去解释一切非常规的存在,拥抱存在并从傲慢与无知那舒适的绝望循环中跳出来吧,因为光的波长不被人的双眼而决定。
就这样,在慌乱的行走,聒噪的人群,破碎的幻想中记录了几十个clips,当电池只剩下最后一格的时候带着某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走出了水族馆。回程的火车上暮色已经降临,穹顶弯曲的笼罩在城市上空,自然光被人造光所接替的交接之处,形成了一个诡异而诱人的空间,我看见曼哈顿的帝王大厦在其中傲然闪烁。
惘闻

惘闻来自大连,临海的城市,曾经因石化工业而繁荣,如今在快速的经济转型中迅速衰退。在变换的时代中被突然抛弃,茫然若失的看着一切向着某个无名的远方绝尘而去,一个城市与一个人大抵是相似的。
第一次听惘闻是大一,一段在惯性的麻木中沉溺的日子。白天和黑夜之间似乎因为睡眠的缺失而变的没有界限,周围所有的声音总是模糊遥远并且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都疯狂的向内折叠坍塌,语言开始失去意义,沉重的巨石捆绑着意识落入一个虚实不分的空间,极像童年噩梦中光线无法穿透的深海。我抬头看着光逐渐消失,发现自己已经长久的失去了呼吸。
贝斯绵长的滑音从强至弱,层层叠叠如同漫漫长夜中流星滑入深海。宇宙的尘粒在地球引力的拉扯下进入下坠的轨迹,如同一个生命被动的出生向着死亡的轨迹,一样的无法回头。这是《黄泉水》,对于何时何处听到这首歌我已经没有记忆,只记得在弦乐循环往复的拉扯与对撞中脑海中划过无数个瞬息破灭的宇宙,无数声各自无法相通的嘶吼在千万次的必然的错过后,在温柔的号声里抵达最终的沉默。
14:55秒以后我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心脏速度大概已经到达100以上,世界开始发生变化。下坠的恐慌逐渐消失,因为清楚的意识到下坠已经开始,下坠在20年前就已经开始。生命从头至尾不过是冥河行船,黄泉水只流向一个方向,所有人在尘土和尘土之间的黑暗里进行一场单程摆渡,乘客只有自己。可以在虚无中控诉哭泣崩溃沉默,可以喊着奋进的口号幻想自己可以逆水行舟,可以试图在船与船之间拴上承诺的铁锁。
或者可以燃烧,燃烧如同流星穿入大气层,在宇宙与深海之间留下一丝短暂的光。因为总有人在仰头守望着漫长黑夜,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可以在黄泉水中化为一把炬火,给黑暗中冰冷的手和惶然的脸短暂的温热。因为短暂和瞬逝从来不是徒劳,在放下对永恒的执念后,生命回到了自己之内,睁开了一双向着一切短暂的热烈的疼痛的燃烧的创造光的东西而闪烁和流泪的眼睛。

然后开始陆陆续续的听每一张专辑,《二十八天失眠日记》,《IV》,《0.7》... 其中的欢喜悲痛以及更多无法描述的思绪无法在此详述。总的来说,许多歌带来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双重感——是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世界,对抗与融解并存的一种运动状态。如同乐队的名字,在喧哗中罔闻,那层叠的声浪来分明自于世界的某处,却似乎又和世界只有若即若离的关系。变幻莫测的声音实验仿佛一颗颗流星在潜意识的深海里激起一些远古或被封存的记忆碎片,孤独的个体开始和世界发生更多的联系。 还听到过许多东西,比如充满生命力的潜伏。如同冬与春的交界之处一颗种子在冰冻泥土下向上的力量。比如有微观至宏观之间的突变,如同从一滴雨在落入眼眶的时候成为一个宇宙。
遗憾的是在描述音乐的时候总是词不达意,画面挣扎着从脑海中跳跃到纸上,理智如同一个瘦弱的马夫拼命拉住影响情感与意象这两头永远飞奔的马,试图雕刻出它们奔腾蹄印的形状,却已然在时间的迷尘中混沌了双眼,只得颤抖着双手尽力而为。于是还是惶恐的写下一些文字,笨拙的描述那些不可捉摸的美丽形状,同时永远热爱着那些可以直接抓住那些东西的原始形态,以音乐为无言之言而沟通的乐手们。
碰撞

大概是在离开曼哈顿的火车上一场恍惚中我想到了惘闻,或者是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听到惘闻的时候我想到了科塔萨尔,或者是在那个夜晚读南方高速的时候我把那个人人向前飞驰的目的地想象出了曼哈顿的形状,或者是,一切都这样不可避免的缠绕在一起,没有人能够清楚的在这个世界的乱麻中寻找到真正的因与果。
总之惘闻和科塔萨尔就这样碰撞在了一起。翻出惘闻的专辑斟酌,最后还是选了最初非常喜欢的两首,lonley god和黄泉水。拖入音轨,开始拼凑画面,一切逐渐成型。孤独,爆发,诡谲,空洞,死寂,宁静,温柔,音乐和画面开始编织在一起。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顶层写画外音的稿子,没有再去看科塔萨尔的原文,只是把记忆中的一些句子加上自己的文字,笔落纸上之时才发现从未刻意背诵过的文字原来已经印刻在记忆的某处,等待着一个契机便可涌出。又一个人跑去ADR room 录了画外音,反反复复,对着话筒仿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听自己的声音在耳机里回放,陌生的失真。然后又是剪辑,黑白画面省去很多调色的工作,却自然携带一种难以调控的氛围。课程里不包括音轨的后期处理而使我面对几处和音乐不能融合之处不知如何处置,又因为时间的极度紧张而无法做细致改动。虽然有诸多的不满意但总算在deadline的前一天完成了后期,走出校园的时候已经是11点半,我在电梯吸吮着一杯大号的冰拿铁感觉昏昏欲睡和兴奋交织一处。同乘电梯的TA说我们该去庆祝一下喝一杯,因为你看起来很开心而今天我是毕业前最后一天在这儿上班。于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莫名其妙的在一个周二的深夜跑去喝酒聊哲学和电影。
穿过公园走向宿舍的时候我抬头看着星空想到这是我在纽约的最后一周,天上有几只鸟飞过去,我想这样相见即离别的擦肩而过是生命的常态,晕晕乎乎中我又想起初中的时候一味喜欢研究算命的友人对我说过你将一生漂泊无定,也许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也几乎描绘了这些年的生命轨迹。与此同时耳边又响起了《岁月鸿沟》里的一些片段,它的英文名字叫《Sweet Home, Go!》。而我已经不知道前者是何意,我只是不断的在各个城市里走来走去,我只记得离别的时候它们的夜空是都如此的相似。
后记
跟onset production相比窝在一个僻静之隅写故事大概令我舒适一百倍,但是挑战恐惧所带来的疼痛对麻木的重复进行的确是一剂猛药。因此即便精疲力劲心力憔悴也无悔之意,人果然总窥视那些自己没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如今我坐在房屋和寂静里,欢喜之余竟又有一丝想念纽约的喧闹了。
链接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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