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怪谈系列之40”:狼外婆
外婆走到我们村的时候,两只脚掌都既肿且缩,腰驼成弓,头快垂到地。外婆手上拄着的那根竹竿,触地那头已经炸开,像给竹竿穿上了草鞋,戳在地上没一点声音。好在外婆的眼睛还能看得见,她全身倚靠在竹竿上,一步三挪,满头白发的头颅像挂在竹竿梢上的一个软塌塌的白包袱。村人在村口看见了外婆,起初还以为是一条老白狗在绕着一根竹竿窜上窜下地玩耍,待看得真切,急忙急火来我家报信。
我娘拉扯着我,让两个小厮抬着一张太师椅,赶过去迎一下。我爹在书房看书,另有管家去通报。我娘一边跑,一边抹眼泪。她也是小脚,看起来像跑,其实只是步子迈得快而已。两个小厮将两根杠子穿过太师椅底部,再用绳子仔细绑在两边椅子脚上,太师椅便一下子跳到他们肩上,颠荡得厉害。两个人和一张椅子,形成奇怪的组合。我看到了,很想坐,站住赖着不走。我娘拉我,拉不动。她没敢使劲,怕把我拽一跟头,怕我趁势撒泼,在地上打滚哭闹。两个小厮通晓我心意,便也停下脚步。我指着空中的空椅子,对我娘说:“我要坐。”我娘说:“外婆来了,这是去接外婆,让外婆坐的。”我说:“那让我先坐。”我的意思很明白,我可以先坐在上面,让两个小厮抬着我,等接到外婆,我便下来,换外婆坐上去。我娘只能顺着我,椅子停在路上,像一只蝴蝶,以便我坐上去,再被他们抬起。这样抬着我,两个小厮便走不快了,怕把我摔下来,我娘走在旁边,像是为我保驾护航,嘴里还在埋怨:“真是依心火的东西。”我东张西望,咧着嘴笑,像拾到了金元宝,比骑在小厮们的脖子上还要开心。路上遇到不明情况的乡邻,便夸我神气,又问我娘这是要去哪里。他们还以为我娘带着我要去歇娘家做亲眷。他们肯定眼花,把椅子错当成了轿子。
我坐在高处,远远地果然看见外婆。外婆像是在休息,几乎看不出她在移动。村人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村口,中间村人来报信,我们出门,到现在她几乎还是在村口。我说:“我看见外婆了。”我娘便更快地走,同时喊起来:“真是遭了大难了。真是遭了大难了。”不知道是说舅舅家遭了难所以才会让外婆一个人流落到女儿家,还是舅舅家会因为竟然放手让外婆一个人出远门而遭难报应,或者只是说外婆孤身一人走这么远的路途必然吃了不少苦头。外婆也看到了我们,她这次是真的不走了。不仅不走,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只手仍然扶着竹竿,似乎竹竿已经立地生根。于是,到了外婆面前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竹竿从外婆手里拔了出来,简直爱不释手。我娘搀扶着外婆坐上椅子。回去的路上,便是外婆坐得高高的,疲乏不堪的她昏昏欲睡,而我则把竹竿当成了宝贝,像如意金箍棒一样玩耍。我娘便呵斥我:“小心点,别扫到外婆的眼睛里去。”
外婆自此便在我们家住了下来。我始终不知道舅舅家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外婆和她的儿子媳妇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听得我爹在书房里正翻看着书呢,突然就叹口气,说什么“竖子可恶”之类的话。我娘随时都会过去给外婆捏脚揉背。外婆的脚掌瘸了,怎么都抻不直,腰也挺不起来。我娘又不敢使劲,怕给掰折了,她只是轻柔地按摩,寄希望于手心里传出的温暖能让外婆尽快恢复。
这期间,我娘以为舅舅那边会派人过来,可惜并没有,她让小厮去村口那边守着,我爹又把人叫回来,说:“要来自来,没听过能把人盼来的。家里多一个人,也就是多添双碗筷,何况还是一位老人家。左右不过一口吃的,我们既不缺,也没必要省。”话虽如此,找来给外婆搭脉的郎中的话却不能不听,他建议外婆须小心调养,先喝一段时间小米汤再说,急切之间不宜大补。也就是说,外婆在医嘱期限内不能碰大鱼大肉,不能喝老母鸡汤海参汤人参汤。我们用膳时,会扶着外婆一起上桌,外婆盯着一桌子菜眼睛骨碌骨碌直转,但是她不好意思伸筷子,她只能吃自己面前那碗厨房精心熬制的粥。我说:“外婆馋了,在咽馋吐。”其实不光我注意到了,我爹和我娘也都听在耳里。外婆确实在吞咽馋吐,她嘴里似乎不停分泌出口水,嘴里盛满了,便沿着喉咙吞落肚内,发出清晰无比的“咕咚”一声,好像在模仿我们的进食。我爹叹口气,便同我娘商量,觉得这样对外婆来说确实煎熬。我爹说:“年纪大了,就是活回小时候,重变成老小孩。我看着也觉得太过可怜,很是不忍。”我娘眼泪又下来了。外婆来家之后,她就变得爱哭了,动不动就掉眼泪,一天身上要带三条手绢揩眼泪抹鼻涕。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让外婆一个人在她卧室里吃饭,由丫鬟服侍。丫鬟经过了特别培训,那就是不管如何,外婆的馋状,我娘的心软,都不能违规,要严格遵照医生的话,不能让外婆吃肉,连肉味都不给闻。
饥饿让外婆变小了,像换了另外一个人。除了吃饭必须要坐起身,外婆便一天到晚地躺着。我眼见着那躺卧的人体山形,一天天塌下去,若是盖上被子,不大容易看出来有人躺在床上,好像被子下面缩着的是一只猫。外婆睡着了,还打鼾,呼噜声跟老猫没什么两样。服侍外婆的丫鬟虽然不说,但肯定是既厌且怕,只是碍于家主人,不敢流露出来。我娘过来陪外婆的时候,会让丫鬟自由活动一刻,她便如释重负地出去。
大约是外婆的身体精神,已然油尽灯枯。她穿不住鞋子,是因为鞋子显得太大脚显得太小,在房里走几步,不是鞋子跑到身前,就是落在身后。这样的情形自有一种说法,即人的灵魂旁逸出体外,但还没有完全弃置身体于不顾,所以鞋子才会出现这样的怪状,因为灵魂穿着鞋子抢先或落后了一步。换言之,外婆的三魂七魄与身体不再是紧密不可分,即将告别身体,那时外婆就要死掉了。
对于死,我娘可能比我还害怕,更加不敢面对,每次她去陪外婆,或是说话,或是喂粥,都会让我随行。外婆那根竹竿早被我玩厌了,不知扔到了哪里。外婆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即使醒着还打发出呼噜声,我觉得有趣。声音不知道是从嘴里发出,还是从鼻孔里发出,我便用手去摸。外婆也有回应,她张嘴咬我的手指,还用舌头来回舔,痒痒的,很恶心。外婆把我的手攥在她手心里,抖抖索索地一遍遍抚摸,嘴里喃喃自语:“这是我的亲外孙啊。这是我的亲外孙啊。”我娘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嘴里只催促我:“快喊外婆。快喊外婆。”我便喊:“外婆。外婆。”外婆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印象中,这是外婆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话,声音含含糊糊、浑浊不清,“亲外孙”听起来有些像“吃外孙”。这是外婆惦念着吃呢。清汤寡水这么长时间,她肯定做梦都想吃肉吧。也许,只要让外婆吃上肉,她就会好起来。
于是,我瞒着我爹我娘还有看顾外婆的丫鬟,偷偷地带肉给外婆吃。我到厨房里撕下一只鸡腿,用小半张芭蕉叶包住揣在怀里。有人看见也没关系,我会说我只是留着在想吃的时候吃。到了外婆房间,我会支开丫鬟,她巴不得能多离开房间一会,离外婆远一点。我把鸡腿掏出来,放到外婆嘴边喂她吃。鸡腿的香味让外婆一下子清醒了,她吃得很仔细,近乎贪婪,不光把鸡骨头都咀嚼着吃了,还一遍遍地舔着我油汪汪的手。我觉得手不油了,便把手抽回,偎依着外婆坐下。她意犹未尽地吧嗒着嘴,用一只手摸我,从我的手指顺着手臂一直摸到我的肩,又摸我的耳朵。外婆的手像鸡爪一样枯瘦,感觉全是骨头。她用手罩住我的耳朵,有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声音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流进我的耳朵,流到我的耳朵深处。我听到外婆说:“这是我的亲外孙啊。这是我的亲外孙啊。”“亲”听起来还是像极了“吃”。我知道我的外婆没有吃饱,她饿了太长时间,一只鸡腿怎么能吃饱呢。于是,我不停地给外婆偷吃的。一只鸡腿不够,就偷半只鸡一只鸡。一只鸡不够,就偷猪蹄。一只猪蹄下肚,外婆才会心满意足,但是她会很快再度感觉到饿,发出哼哼:“这是我的亲外孙啊。这是我的亲外孙啊。”只有我能听得懂,外婆这么说是因为她饿了,她要吃肉。
偷嘴吃,这在一个殷实之家中,一者难以避免,二者见怪不怪。除了我爹我娘,他们在任何感到饿的时候都可以让管家准备吃的,自然不必潜到厨房偷嘴吃。其他人,管家、小厮、丫鬟、看门人,都会悄悄蹙到厨房,飞快地拈一口吃的,只要不被人发觉,便会觉得幸福无比。我也去偷嘴吃,因为我爹开始给我上规矩,什么过午不食之类,让我苦不堪言。外婆来我家之后,因为我要顾她,偷得更勤更多,厨房那边怎么都遮掩不住,老管家也慌神了,只得禀报我爹。厨房这么大宗的食物失窃案,他们没有怀疑到我和外婆身上,反而觉得家里很有可能是不请自来了大仙,狐狸大仙,黄鼠狼大仙,或者其他的仙家。我爹是读书人,自然不信这些,亲自守在厨房外,结果我自投罗网。在我身上搜出一包酱牛肉,两三个成人一顿也不一定吃得完。我爹脸都气青了,让我跪下,老实交代。我爹审问我:“你为什么要偷肉?”我说:“我没有偷,这是拿给外婆吃的。”我爹不相信,以为我是在栽赃给外婆,情状更是可恶,“胡说,外婆怎么会吃肉?又如何能吃这么多?”
是这样的,外婆自从吃上肉后,精神好转,精力也充沛起来。当房间里只有我和她,她便会腾地坐起来,像弹簧一般迫不及待。慢慢地,她不再满足于我手把手地喂她吃,觉得那样太慢,不尽兴。我把带来的肉放在桌上,我的外婆会从床上一跃而起,竟然直接跳到桌上,闷头就吃,很快吃完。吃完肉后,她手脚并用,在桌上转圈,转得很快,转得我都头晕了。然后,她就又跳回床上,一声不响地钻入被子中。我爹我娘全然蒙在鼓里,还以为外婆康健起来是吃粥调养的功效。
对于我的供状,我爹将信将疑,一方面他不相信以我现在的年纪能编出这样的谎话,另一方面若我所说属实,却也太过荒诞不经。真不真实,检验便知。我爹让我仍然把酱牛肉带去给外婆,他和我娘却伏在窗外窥看。为了让他们看真切,我把牛肉放在桌上,正对着他们藏匿的位置。但是外婆这次却没有动静,好像终于吃饱了。我走到床边,她眼睛骨碌转,鼻孔翕动,似在嗅闻什么。我说:“外婆啊外婆,我这些天一直偷肉给你吃,被我爹发现了。他不相信肉是拿了给你吃的。你若不吃肉,他会恼羞成怒,把我的手脚打断不说,以后我也万难再拿肉食给你吃啦。”外婆这才从床上坐起来,披好一件衣服,颤颤巍巍走到桌前坐下,几乎是很克制地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吃那块酱牛肉,但终究还是饥饿难耐,把那块三人份的牛肉吃得一点碎屑都不剩。吃完牛肉,外婆又慢慢走回去躺下,还让我把帐子放下。
我爹我娘推门进来。我娘又哭了,她半是埋怨自个儿,半是埋怨外婆:“你想吃肉,你尽可以吩咐我们,让厨房给你做就是。这要是传出去,外人不知情的,还指不定说我们有多忤逆呢。”外婆不说话,蚊帐里响起了她的鼾声,震得蚊帐微微颤动。我爹在一旁劝我娘,“既然吃肉这么久也没事,说明是庸医误人,让厨房自此多备一份肉食好了。”我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娘,转身出去,轻轻掩上房门。相比外婆背着他们吃肉这件事,我爹显然更因为我没有骗他而心下更为释然。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父亲明示厨房多准备一份肉食而得到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了。先是老管家和小厮们因为外婆那奇怪的大饭量而觉得稀奇,经过外婆房间时总想偷看;再是服侍外婆的丫鬟突然崩溃了,她觉得外婆吃肉的架势太可怕了,不像是在吃肉,倒像是在吃人。也许外婆年纪大了,一个吃素的老人让人心安,一个吃荤的老人则让人心惧。他们还说:“哎呀呀,老夫人手脚上的汗毛太长了,而且还是白的。”“老夫人屁股后面拖出来条尾巴,垂到了地上。”我想起外婆在桌上转圈子,四肢着地,确实像一条狗。但我从来没有看到外婆身后有尾巴。我娘禁止家人在外面乱说,她宁愿不相信,但事实让她忧心忡忡。她给外婆洗澡,揩身子,如果外婆汗毛长,有尾巴,肯定瞒不过她。
我爹还是派管家把我舅舅给请来了。我们和舅舅两家虽然隔得远,以外婆的脚程不易,换作管家就轻松了。舅舅家那边也没有发生地震,或者吃水淹,或者遭遇火烧,或者被山贼光顾。舅舅一家活得好好的,但一跨入我家,舅舅就立即装出一副可怜相,好像外婆确实是他生活中的天大麻烦。舅舅说:“姐姐,姐夫,娘的性子不提也罢,就说依心火一桩,真是要风就见风,要雨就见雨。而且,”说到这里,舅舅变得吞吞吐吐,“她们两个又是不对付,好像是前世的冤家对头,我夹在中间,受尽了冤枉气。天天吵架,一个寻死觅活,一个离家出走,我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出门脸孔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恨不得夹在胳肢窝里。”我娘说:“你家的那摊子事,我也不指手画脚,单说娘一人到我家来,这么远的路程,你做儿子的就能放心!”舅舅不说话,半天憋出一句话:“她走得快,收了包裹,转身就出门。走得跟风一样快,我还追过去一段路,哪里还看得见人影。”我娘还待数落,被我爹拦住了。他们带着舅舅去看外婆。
外婆刚到我家那会,天天卧在床上,进气比出气还多,我爹我娘很担心会出意外。我爹的意思,外婆自有儿子,倘若真的百老归天,身边不见儿孙,肯定会留下遗憾。当时便送了口信给舅舅,但是舅舅一家置若罔闻,一直未曾露面。这次让管家前去,硬求着舅舅前来,是为了让舅舅看得仔细:外婆虽然还是外婆,但全身长毛,手脚都已覆盖,更让人骇异的是长出了一条尾巴。脸虽然还是人形,但目光荧荧烁烁,显得她脑子里的想法离人已经很远了。我爹让舅舅了解真相,自然是要求舅舅把外婆接回去。外婆即使完全变成狼,她首先还是舅舅的生母,其次才是我娘的生母,我爹的丈母娘,我的外婆。哪怕是外婆变成狼,养老送终的事,首先轮到的是儿子,舅舅如果不愿意了,那时女儿女婿也就是我娘我爹才好接手。
我爹并没有把他做的一个梦告诉舅舅。当我爹我娘意识到在外婆身上确实发生了他们难以理解的事情,外婆正在开始慢慢变成一头狼,母女的天性使得我娘很难置外婆于不理,甚至更心疼外婆。我爹在这个时候也无条件支持我娘,但他在一次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骑在外婆变成的狼身上,离开了家。当然,梦很有可能是反的,不是我骑着外婆离开了家,而是外婆把我带离了家,不管是用嘴叼着我,还是让我骑在她身上。我爹担心梦迟早会应验,并成功地把担心传给了我娘。外婆变成狼,很难相信她会一直记得谁是她外孙、女儿和女婿,说不定终有一天会把我们一家都变成食物。正是这种担心驱使他们务必把舅舅喊过来,如果舅舅这时良心发现,把外婆接回去,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如果舅舅竟然不愿接手,我爹我娘自然责无旁贷,但也得把话说明,鉴于外婆现在的状况,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舅舅都不得反过来登门问罪。舅舅看到变身后的外婆,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联想到昔日紧张的婆媳关系,自己的怂包,更是不寒而栗。这时外婆看到了窗外的舅舅,顿时眼露恨意,作势欲扑,全身的毛炸起来,尾巴竖起,像一把弯刀。舅舅吓得魂飞魄散,一刻也不敢多停留,草草将外婆托付给我爹我娘,至于外婆的口粮,考虑到外婆已经变成了狼无疑,舅舅愿意全部承担,每天会派家里的小厮送来青蛙、活鸡、活鸭、兔子、猪肉、牛肉等。
外婆的每日口粮事小,如何处理外婆才棘手。现在除了我娘和我,已经无人愿意走近外婆,即使我爹,也不再踏进外婆房间,甚至专门安排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日夜守在外面,害怕外婆出来生事。因为我爹的那个梦,我被禁止单独去见外婆。即使我娘带我偶尔走进外婆的房间,我爹都会如临大敌,让大家做好准备。家人们也越来越害怕,他们虽然不敢向我爹进言将外婆赶出去,但一有机会就表达他们的恐惧和担心,不惜以背叛逃走作为威胁。官府不会横加干涉士绅之家供奉神灵或豢养异兽,他们宁愿逃离而被主人告发下狱,总好过生活在一个怪物身边整日价提心吊胆。我爹顺水推舟,将外婆居住的房间层层加固,形同囚笼,才稍觉安心。
我的外婆已经完全变成了狼,在我家她虽然有吃有喝,供应不断,但每天只能在斗室之中活动,让她郁郁寡欢。外婆对我娘说:“承你好心,无愧母女一场。事已至此,我在你家多留无益,不如放我离开吧。”我娘只是哀哀痛哭。外婆又说:“你们做的梦都是真的,我确实动过念头,想将外孙带走,可是思虑到在家里他能给我找到吃的,在野外我却难以让他裹腹。这才作罢。但待的时间长了,这个念头现在又时不时跳出来,我怕控不住我自己。”我娘哭得更厉害,把外婆的话转告我爹。我爹说:“既然如此,多留确实无益,久则生变,到时哭天哭地无门。”
就这样,外婆临行前,我们又让她饱食了一顿。我娘拉着我跪在外婆面前,虔心祷告:“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娘到了野外,还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我也轻声作祷:“保佑我的外婆。请保佑我的外婆。”外婆将食物吃尽,意甚不舍。我爹说:“请离开我们吧。请走吧。亲如父子母女,终有一别。”外婆边走边回头看我们,一步三顾,犹犹豫豫,突然发力猛奔。原来外婆跑得这么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悠长的狼嚎。我娘叫道:“娘啊,娘啊,你要是三餐不继,千万记得回家来。”我也喊:“外婆,别忘了我。”
外婆后来还回来过几次,我们听到她在门墙外嚎叫,马上就跑出去和她相见。我娘把准备好的肉食举到她的嘴旁。外婆只是闻了闻,并没有下口,好像她已然饱食,或者是忘了熟食的滋味。外婆将她的脸蹭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含在她的嘴里,用她湿哒哒的舌头舔我的手指。她的牙齿尖利,她的舌头毛毛的,布着一层小刺。
邻居们感到害怕,他们聚众来到我家和我爹商量。他们觉得外婆回来看我们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是她一个人回来,她还记得你们,万一哪一天她忘了自己是谁,只把自己当狼看,伙同了其他狼前来为患,又该如何是好!”他们把丑话说在前头,准许我们最后再见一次外婆,之后可以放她安全回山,下次再见到,就一定会以真刀明箭伺候了。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外婆的情景。月亮像一个银盘,挂在远处的山坳上。我和我娘跪在外婆身侧两边,伸手抱着外婆的脖子。我娘说:“娘啊。以后你就不要再回来看我们了。在我们眼里,你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可在他人眼里,你是一匹独狼,他们怕你,难免会伤害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深山里,过你狼应该过的日子,忘了你的前世,忘了我们吧。”我意识到这是我和外婆的永别了,我很想把外婆挽留下来,甚至愿意此刻外婆能把我带走,像我爹曾经梦到的那样。我把外婆搂得紧紧的,泪水沾湿了她的毛发。外婆的身体紧绷绷的,甚至在微微发抖。她看着我和我娘,眼里涌出了两颗硕大的泪滴,滑落下来,我用手接住了,温热无比,照得见外婆的侧脸。外婆突然一用力,挣脱了我和我娘的怀抱,像一条奔跑的白线,霎时从我们的视线尽头消失了。孤独的月亮照耀着我和我娘。我和我娘抱头痛哭,知道此生我们再也见不到外婆了。我手上紧攥着的外婆的那两颗泪珠,终于化为乌有。
关于外婆,后来还曾风行过一则传闻。我记录如下,以纪念我的外婆。外婆在前来我家的路上,不幸被一只狼吃了。凶残的狼吃了外婆,还不满足,又幻化成外婆,企图混进女儿女婿家,把白白胖胖的小外孙也给吃了。狡诈的狼眼看就要得手,没想到外婆的魂灵不忍外孙也葬身狼腹,和狼的幽灵誓死搏斗。狼一心要吃外孙这块到口的肥肉,外婆却一再提醒这是自己的亲外孙,竟然一举扭转了局势,保住了外孙这条小命。虽然开始是狼吃了外婆,又变化成外婆的模样,住到了人的家里,但最终却是外婆的魂灵控制住了狼,以狼形落草山中,与山月嬉戏,同长风遨游。至于到底是狼变成了人,抑或是人变成了狼,究竟谁能说得清呢?
《中国怪谈》。新时代的开山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