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奇谭之 美人疾
立夏三日,芒草连天。
烈日下,大夫仲敬甫疾走在郊野小路上,小学徒背着药箱在后面趔趄跟随着。
仲大夫行医多年,妙手回春无数,唯有一次疏忽,令他至今懊悔。
仲大夫与镇上周员外是世交,那个没能治好的病患,是周员外家的大儿媳。
这位大儿媳,实属得来不易。周员外有两个儿子,哥哥生得黒胖矮壮,弟弟生得惨白瘦长。两人虽其貌不扬,可都一副痴顽心肠,誓要娶绝世美人为妻,不然宁可打一辈子光棍儿。
几个媒婆为两位少爷跑断了腿,却没有一个姑娘的相貌入得了兄弟俩的“法眼”。
见儿子们一直不肯娶妻,周员外焦急万分。周员外对两个儿子威逼加利诱,也扭转不了他们的心意,气得只好领着两个儿子每日于祖宗祠堂里跪上数个时辰,焚香祈愿,求祖宗保佑儿子们早日成家。
可两个丑儿子却默默在心中祈求,能够觅得绝世美人为妻。
一天天地跪下来,父子三人的膝盖都跪得红肿不堪。
大概是周家祖先保佑,终于有媒婆觅到一位姑娘,名叫杏儿。
百里外的一个村庄近年频发水灾,不少人逃荒到这里,杏儿姑娘便是在逃荒的路上和父母失散流落至此。
她虽出身贫寒,但洗去尘污后,便如杏花微雨般娴静柔媚,容颜醉人,周家大少爷一见便痴了。
风光迎娶,鎏金红烛,成亲后,大少爷対夫人百般疼爱,杏儿则勤俭贤淑。
可新婚不到十个月,杏儿姑娘染上一种怪病。
起初她身上乏力、食欲不振,渐渐变得畏光怕吵,便主动搬到最僻静阴凉的偏房独自休养,一点儿声响都会让她觉得吵闹头疼。
仲大夫上门为其把脉,脉象平稳;再看面色,灿若桃李,血气丰满。只是她黛眉微蹙,似乎因大夫的诊治而心烦。
一番望闻问切后,仲大夫一时找不准病因,却感觉似乎不是严重病症。
这时周家一个仆从问他,是否请些术士高人为其驱邪。
仲大夫行医多年,生平最痛恨那些装神弄鬼之人,既骗人钱财,又贻误治病时机,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仲大夫呵斥进言的仆从,并正容亢色地叮嘱周员外,切莫求助那些江湖骗子,接着开些滋补药方,只说让杏儿服药后好生静养,以观其效。
几日后,杏儿的病不见好转,反而日渐严重。她不仅谢绝大夫医治,更是任何人都不可进屋,饮食汤药只许送至其房门口。
这天,杏儿房门前的饭菜与汤药已经两日未曾动过。大少爷敲门呼唤她,许久却无回应。
他顾不得许多撞门进去,只见屋内窗扉紧闭,光线昏暗,一片死寂。
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腥味,若有似无。
待走近夫人床榻,大少爷失声惨叫:“杏儿变作了一具空壳!”
只见她一丝不挂,全身变得灰白透明,依稀能见肌肤纹理。但皮肤下血肉骨骼统统不翼而飞,甚至能够透过身体看到床面被褥的花纹。
她的脸上,双眼已是一层灰膜,大张着口,似乎在无声尖叫。
大少爷悲恸,扑上去抓住夫人的手,谁知那皮肤竟薄脆如蝉翼、干燥如枯叶,杏儿的一只手立刻被捏成碎片。
得知杏儿病逝,仲大夫连夜赶往周家,他被那骇人的死状惊得倒吸凉气。他从未见过哪种病症竟能将人变作这副模样。
伤心欲绝的大少爷发誓再不娶妻,守着夫人的躯壳,不准下葬。
仲大夫远观片刻,退出房门,迎面见到周员外,说了许多安慰的言语,更是自责医术不精。周员外宽厚知理,两人又是多年老友,并未多加怪罪,只是神情悲痛,应答两句便去自家祠堂为儿媳焚香祝祷,同时祈求二儿子能快快娶妻。
仲大夫愧疚万分,认为是自己疏忽——在杏儿谢绝诊治后,没坚持为她医治。
回到医馆他便一头扎进成堆古书典籍中,闭门研究那古怪病症两月有余,应对的药方初具雏形。
其间小学徒带来消息,又一波因水灾逃荒的人涌进镇上,周家效仿前法,竟又觅到一个姑娘,明艳玲珑,容颜不输杏儿,唤作阿巧。当即促成了二少爷的亲事,也算为周家冲喜。
听到这个消息,药方也有了眉目,仲大夫心中的愧疚算是减少了几分。
却没想到,验证药方的机会会这么快来到。
十个月后,阿巧也病了。
同样畏光怕吵,想谢绝大夫诊治。可这次仲大夫坚持留在周家,悉心诊治,他拿出自己研制的药方,亲自督促阿巧服下汤药。
服药几日后,她畏光怕吵的症状却愈加严重,每日服药时她便显得格外痛苦。
仲大夫这次绝不能失败,他调整药方,加入几味新鲜药材,亲自上山采摘,来去一日便回。
此时立夏已过,冒着暑热上山采药格外辛苦。正当他找齐最后一味药材时,学徒气喘吁吁地上山来报:“师……师父,听说周家有人主动上门,要给少夫人驱邪。”
“糊涂!”仲大夫气得将药箱往徒儿怀里一塞,疾步下山,“上次没治好杏儿,周员外定是对我的医术有了疑虑,要让江湖骗子取而代之,我的颜面何存?”
他心中焦虑,汗如雨下,在芒草小路上步履如飞赶往周家。
一进周家宅邸,绿树繁茂的园林格外清凉。仲大夫径直走进前堂,没见到周员外,却有一位陌生的青年闲坐堂中一侧,正端着一碗清茶凝神细品。青年一身烟青色布衫,脚边放一顶斗笠;淡眉细目,细长手指。一介男子却苍白瘦弱毫无血色,在仲大夫看来,就是一副气血两虚的模样。
正寻思着这个青年是谁,周员外步入堂前,仲大夫忙上前说:“老爷不信在下的医术吗?听说有骗子主动登门驱邪,定是图谋钱财,万不能因此延误医治少夫人的时机,请快快将此人轰出门去!”
周员外见仲大夫如此激愤,转头看看堂上饮茶的青年,一时神色尴尬。饮茶的青年悠悠然放下茶碗,起身行礼道:“大夫莫急。在下姓袁,路过此地,见府上灵气冲天,便主动登门驱邪。在下分文不取,若真有妖魔作祟,只求将作祟的妖魔交我处置便是。”
周员外亦跟着安抚:“正是,他既不图财,老夫也担保不让他耽误你医治,一试也无妨……”
员外出言圆场,仲大夫虽满腔愤懑,却也只好暂压下来,唯有暗自留意青年的一举一动,待他露出骗子的马脚,再将他送官不迟。仲大夫这样想着,便匆匆离开去煎药了。
青年虽说来驱邪,但尚未踏足阿巧夫人的房门,却提出,要先看一看杏儿那具躯壳。
杏儿的躯壳安置在一间僻静的偏房,由大少爷亲自照看。周员外出面,好不容易支走大儿子,且对青年千叮万嘱:躯壳易碎,只可远观,不可触碰。
青年进到偏房,屋内阴暗,他举一支烛台,来到躯壳前。
烛火微亮,在躯壳的皮肤上映出金黄的光泽。青年从脚到头,一寸寸观察这具诡异的透明空壳。躯壳虽然已略微干枯、萎缩,但依稀能从脸部轮廓看出,杏儿生前是何等绝世美人。
突然,青年停下来,将烛台移近脸庞,那张看来像是无声尖叫而张大的嘴,引起了他的注意。
虽被叮嘱过不可触碰,青年却伸出一根尾指,轻触美人两边唇角。
“咔嚓。”如叶落枝头般,极轻微的声响,唇角两边裂开不到半寸的缝隙。
青年拿烛台照着缝隙,凝神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挑眉浅笑,轻呼一口气,吹灭了烛火。
青年走出房门,周员外守在外面,忙问道:“可看出什么端倪?是否真有妖魔?”
青年不答,反而问道:“在下敢问员外,府上近些年来,可曾遭过鼠啃屋梁、虫蛀衣衫这类麻烦?”
周员外一愣:“这倒从未想过……说起来,近些年家中虽从未养猫捉鼠,也未下药驱虫,幸得祖先保佑,已许久未曾有过虫鼠祸害之事。不过……这和妖魔有何关联?”
青年听了,颔首一笑,只说:“府上确是有妖异之事,事不宜迟,烦请老爷允许在下去见少夫人。”
仲大夫将辛苦采摘来的药材煎好,亲手把汤药端至阿巧面前,可她百般推阻,不肯喝药,还吵嚷头痛,求仲大夫离开房间。
仲大夫哪里肯依,说什么都要劝她将药服下。两人你推我阻,僵持之时,有人大步走了进来,是那个青年。
仲大夫呵斥道:“无礼!竟敢擅闯少夫人房间,滚出去!”
青年走近了些,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仲大夫安静,然后目光移到阿巧身上,突然双眼一亮,喃喃说道:“啊,你是……”
阿巧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皱眉、抿唇,对青年轻轻摇了摇头,青年便一下停住了话语。
仲大夫不解眼前的情形,又见阿巧竟从床上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青年衣袖,气若游丝地挤出三个字:“帮帮我。”
阿巧祈求般望着青年,青年沉吟,郑重点点头。
不仅放凉了汤药,且两人已不把仲大夫放在眼里,还如何治疗?气得仲大夫冲出房门,要找员外评理。
谁知刚跨出门,不知哪来一阵狂风,裹挟着几片树叶,合上了房门与所有窗户。仲大夫再想进门,却使出多大的气力也无法推开房门。仲大夫将耳朵贴到门上,隐约听见房内低声絮语,阿巧与青年在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听不清楚。
“这成何体统?”他只好去找周员外,并带着二少爷与众仆从赶来。周员外敲门呼喊,却无人应答,二少爷着急,要强行打开门窗。
说来甚怪,明明是木质的门窗,此时却坚硬似铁,任凭下人们棍撬斧劈,却无法撼动丝毫。
突然“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半扇,闪出一个烟青色身影。
青年以身挡在门口,伸手在背后合上房门,再拾起一片落叶别在门框上。众人冲上来推门,可房门又和刚才一样,纹丝不动。
仲大夫抓住青年的肩膀:“你对门窗做了什么手脚?快点儿打开!少夫人需要服药!”
青年轻轻推开仲大夫的双手,再次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安静,指指门上那枚树叶道:“切勿喧哗,在下受少夫人所托,助她静养,待这枚树叶落地,便可进屋。”
众人听了,迟疑地放下手中工具,一时不知所措。
周员外对青年行礼央求道:“不知高人施了什么神通,求您快快解了吧!”
青年摇头:“抱歉,树叶落下方可开门,在下亦无他法。”
说完青年径直坐到院中大树下,拿斗笠盖脸,打起盹儿来。
仲大夫陪周员外回前堂,一路劝说员外赶紧将青年绑了送官。其他人无可奈何地盯着门上那枚树叶,陷入等待,在院中一直闷坐至第二日。
正午已过,日头西斜,众人愈加焦躁不安地商量着怎么处置这个青年妖人。
门上树叶纹丝不动,青年仍在树下昏睡。
清风吹起,头顶的树冠微颤,青年拿开脸上的斗笠,睁眼道:“是时候了。”
门上树叶应声飘落,众人一哄而上推开门,二少爷冲在前面,呼唤夫人,无回应。
床上躺着的,已化作没有血肉的透明躯壳。
屋内传出二少爷悲痛的哭号,院落中的青年听了,却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待周员外和仲大夫赶来,见院落里站满仆从,二少爷悲伤过度已然昏死过去。仲大夫急忙上前救治,而那青年已被身强力壮的仆人死死擒住。
仲大夫救治二少爷之余,仍不忘指着青年叫道:“耽误医治害死了少夫人,又害得二少爷成了这副模样,要杀要剐这厮妖人,请老爷定夺!”
周员外走近青年,颤抖着说:“枉老夫对你如此信任……”
青年淡然说:“少夫人生前告知在下妖怪的藏匿之处。为防再祸害他人,只求让在下最后一试,若未能捉拿妖怪,便任由老爷处置,绝无怨言。”
青年言辞诚恳,且提到是阿巧临终所托,周员外犹豫地问道:“……那你说,妖怪藏匿在何处?”
“都说香火鼎盛之处灵气聚集,也最易招惹灵异之物,那妖怪便藏在府上祠堂中。若要妖怪现身,进入祠堂之人不可太多,以免打草惊蛇。”
几经思虑,周员外决意给青年最后一次机会,领青年前往祠堂。仲大夫怕这江湖骗子又耍花样,执意跟随。
天色渐晚,三人行过一处花园,一池繁盛的睡莲正伴随夕阳收敛起青紫花瓣。穿过花园,便是周家祠堂,青烟缭绕,烛火通明。
祠堂内四周点着烛台,正中香案上,燃着三根拇指粗的高香。周家祖先牌位众多,供奉在层层木质台阁上。
青年环视一圈对周员外拱手道:“在下须将香火熄灭片刻,切断灵气源头,方能找出灵异之物,得罪了。”
只见青年对着掌心轻呼一口气,霎时祠堂内所有的烛台一应熄灭。
少了烛火,祠堂里顿时暗了许多。青年走上前,用左手拔出三根高香,将燃烧的一头倒插进炉灰当中,又伸出右手以指节轻敲香案三下,大声说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祠堂内一片寂静。
落日燃尽余晖,青蓝的夜色慢慢沁透进来,光线越发昏暗。
突然,最高处的台阁背后,传来响动。一排排牌位东倒西歪,哗啦啦往下落,似地震一般。周员外和仲大夫急得奔跑,埋头将掉落的牌位拾捡到怀中。
再抬起头,两人被吓得坐到地上。
只见一条玄青色长蛇自祠堂最高处向下游走,蛇身有碗口粗细,沿途碰倒了所有的牌位。它缓缓滑落至香案,绕香炉盘踞而立,蛇头高昂。
玄青长蛇俯身,将头伸到青年鼻尖,“咝咝”地吐着鲜红的蛇信。青年直视蛇眼,没有退却半分。
周员外惊恐至极,后悔支走所有仆从,又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青年与长蛇对峙;仲大夫缩在祠堂一角,死死抓住手中牌位,做好随时与长蛇一搏的准备。
面对长蛇,青年波澜不惊:“答应你的事情我已办妥,是时候跟我走了。”
他说着向前伸出一只手,那蛇竟温顺地以头轻蹭他的手背,顺着青年的手臂滑进袖管,尾巴一晃,没了踪影。
“蛇去哪儿了?”仲大夫惊慌地指着青年的衣袖说。
青年抖了抖空荡荡的袖口,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过来搀扶起地上的两人。
“难道就是这个妖怪害死了我两个儿媳?”周员外惊魂未定。
“若说‘害死’有些不妥,不过的确与两位少夫人的死有关。那外面花园里莲池的位置,五年前可还是一座假山?”
“是……你怎会知道?为何问起这个?”周员外不解。
青年指指莲池,又指指袖管说:“是它告知在下的。五年前,灵蛇原本居住在花园的假山下,您修建莲池,它原本的住所被水淹没——呵,这说起来也是它的家遭了水灾吧!无奈它溜进祠堂,住进最高处的台阁之中。
员外您一片孝心,祠堂香火未曾间断,那蛇被日夜供奉,自然有了灵气,虫鼠都不敢侵扰您的宅邸了。更妙的是,它渐渐听懂您和您儿子在祠堂里的诚心祈愿——您期望儿子娶妻,您的儿子们期望娶到美人为妻。
它自觉受到你们供奉,便渴望能实现你们的心愿,见您两个儿子一直没娶妻,便毅然化作人形,也就是杏儿姑娘,混入遭水灾逃荒的人群,故意被媒婆发现,促成了与您大儿子的婚事。
可它毕竟是蛇,且灵力有限,只能维持人形到蜕皮之日——所以,它佯装生病,蜕下一具躯壳。回祠堂休养后,他再次化作人形,这次便是阿巧姑娘,嫁与二少爷,直到今年的蜕皮之期,也就是昨日……”
青年顿了顿,看一眼仲大夫,接着说道:“灵蛇原本打算像上次一般装病蜕皮,可这次仲大夫医治起来不依不饶,且新药方中有少量雄黄,次次服药都让阿巧痛苦不堪。昨日她见到在下,便求在下助她完成这次蜕皮,所以才有了昨夜那一场风波。待今日众人进门,它早已化作蛇形,溜回了这里。”
周员外目瞪口呆,只喃喃道:“这……她们明明都是人……怎么可能?”
“员外若是仔细看过蛇蜕,便知与两位少夫人的躯壳有多么相似了,尤其这里……”
青年指指嘴角:“蛇蜕亦是一味药材,仲大夫行医多年应知晓,蛇蜕嘴角常有裂缝,蛇身从口部挣脱,与蛇蜕彻底剥离,正如两位少夫人留下的躯壳。”
这话说得仲大夫一下涨红了脸,不发一言。
周员外片刻后颤巍巍说道:“若这是真的……那我的两个儿子怎么办?”
“天地万物,缘分自有定数,少爷们和灵蛇缘分已尽,不过……”
青年指指祠堂最高处:“灵蛇说,‘在那台阁背后,有它留下的一份礼物,请你们一定悉心爱护’。”
青年说完,欠身行礼,转身走出祠堂,消失于青蓝夜色中。
周员外和仲大夫爬上最高处的台阁,在那背后竟发现两枚大如番瓜的蛇卵。
三日后,两枚蛇卵各自裂开,里面竟熟睡着两个孩童,一个似大少爷黑胖壮实,一个似二少爷苍白瘦长。周氏兄弟此后再未娶妻,抚养两个孩童长大。
两孩童与常人毫无差异,唯有一点,从无虫鼠敢接近两个孩童。
—完—
(原本刊于《超好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