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同人的女权意义：在男性凝视的世界里暗度陈仓

文前说明

人的性别不止男、女两种，同时我也相信性别心理差异由社会建构（后天塑造）形成。为了方便行文，本文中所说的男女性别的不同特点，仅指社会中主流的、受到社会环境影响、大众传媒文化塑造后最终呈现的大多数男性和女性，并不意味着这样的划分能够定义全部人。除非特别说明，本文中的男性和女性都指异性恋者。

BL：男生和男生之间的爱情

1.男性凝视与女性凝视

劳拉·穆尔维（1975）在《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提出了“男性凝视”的概念，用来说明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实际上是男性通过控制摄影机塑造的——缺乏主体性，作为男性“凝视”的客体（凝视的对象）。原因？当时的电影投资人、拍摄者和消费者都是男性。

广告中与名酒、豪车并置的美女，向男性观众暗示着美女与这些奢侈品一样是“可获取的”。

男性凝视中的女性，她们的性别一定是“有用”的，要么性感（作为性欲的对象），要么能生（作为妻子/母亲），要么温柔忠贞（作为保姆/妻子）。

技术革命使人类走出农耕时代，女性获得了参与社会生活的空间。女性的文化消费能力增强，使与男性凝视相对的“女性凝视”得以崛起。

“小鲜肉”、“小奶狗”这样的词汇出现，正是代表了女性凝视下某些受欢迎的男性特征：年轻、性感、乖顺可爱。

这种对男性的要求在人类历史上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无怪乎会被男性当做洪水猛兽。

实际上，“小奶狗”并不是女性凝视中最受欢迎的角色。在BL漫画消费调查中，日本的出版社发现女性读者最喜欢的类型是“社会人”，也就是白领帅哥。其实还满日常的。

Twitter KawaiiBroCos

比起这种骚断腿的小哥，女性凝视下的男性魅力点其实更含蓄一些。

这种骚气小哥更接近基佬凝视。

（但是有些女生，她们是被困在女性身体里的基佬。（不，我的意思是，女性审美是非常多元的。

最受女性欢迎的“社会人”是指休·杰克曼这种

2.对抗男性凝视 之 正面硬刚

女性凝视和男性凝视同时有着兼容和冲突的点。

兼容的点：女性会喜欢男性所塑造的理想男性形象（因为男性形象是作为“人”被塑造的）——比如男性超级英雄，他们穿着紧身衣行侠仗义的样子会让女生觉得很性感、很有魅力；热血少年漫画中的角色也常常符合女读者的口味，《灌篮高手》中健气男樱木花道、冰山男流川枫这类角色成了很多女生的二次元初恋。

男生看《灌篮高手》是在看热血青春，女生看《灌篮高手》是在看流汗、喘息和热血青春。

冲突的点：女性通常很厌恶男性所塑造的理想女性形象（她们是作为“物”被虚构出来的）——那些令人乏味的贤妻良母，莫名其妙的蛇蝎美女，还有——女性超级英雄，当她们总是摆出卖弄性感、非常别扭的姿势时。

为了这件事，美漫女读者们正面肛过一轮：把所有她们觉得姿势别扭的女超级英雄换成了鹰眼……

左图原作：鹰眼的姿势很舒服，黑寡妇却非常别扭。右图便将两人的位置对调过来。

右图原作，左图恶搞

一时间，推特上被“性感鹰眼”刷了屏。

经过这一轮轰轰烈烈的运动，现在的美漫画家都会注意不要再让女性角色摆出奇怪的姿势，应该说是女读者的一次全面胜利。

女性超级英雄的形象，从男性凝视中被解放，被女读者们“收编”了。最近上映的电影《蚁人2》中的老黄蜂女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角色，白发苍苍、美丽果决的女英雄形象完全是叛出男性凝视之外的。

现在的女性超级英雄的动作都很舒服，换成鹰眼来做也很自然

关注美漫的话，不难发现近年来女性超级英雄逐渐摆脱了“花瓶”的命运，开始代替她们的男朋友走上舞台的中央。最典型的就是琴·葛蕾，60年代出场的“惊奇女孩”琴只能作为被队友们保护的一朵小红花，明明拥有最强的能力，队长的角色却旁落在男朋友镭射眼身上。现在X战警系列中，无论是从过去时间线穿越来到现代的小琴，还是死后复生的大琴，都是队长级的人物。

独当一面的琴葛蕾

*补充一个NGA论坛上的帖子：汉化，不，逆娘化（还原被娘化角色之男儿身）FGO角色的一个画图帖（链接 ）可以让男玩家们从女玩家的视角看看女角色——她们为什么都穿着日常会很不舒服的衣服。*

女性对男性凝视扛枪正面肛的案例很少，尤其在东亚儒文化圈，男尊女卑劣习的压迫太强大。但是，这也催生了一股另类的“消解男性凝视”的力量——BL同人。

BL（boy's love），也叫“耽美”。简言之就是美男子之间的爱情故事。随着BL市场扩大、创作趋向多元化，主角也不再仅限于“美男子”，角色的相貌普通也常常被作为一个“萌点”来消费。

*二次元专用语：“萌”，指发自内心、无法控制地喜欢上某个人事物。*

喜欢BL的日本女孩自嘲为“腐女子（与日语“妇女”同音）”，同样的中国女生会自称“腐女”。

森茉莉―総特集

评价人数不足

2003 / 河出書房新社

*日本女作家森茉莉于1950年代开始创作“男男恋”的小说，被称为“耽美鼻祖”。

風と木の詩/风与木之诗

8.7

竹宫惠子 / 2006年05月 / 白泉社/中央公論社

*竹宫惠子与萩尾望都等活跃于1970年代的女性漫画家则被认为是漫画界的耽美祖师爷。

在解释BL同人怎么对抗男性凝视之前，先介绍两个概念——

3.资料库消费 与 关系图消费

二次元消费中，男性倾向于“资料库消费”。也就是直接“萌”某些角色的部分特征，如：丝袜、双马尾、绝对领域、傲娇等等。女性则倾向于“关系图消费”，也就是“萌”某个“CP（配对）”，去解读原作中的角色，不断推演他们之间的联系，最后得出这两个角色之间具有爱情（或者某些更复杂的感情）的结论。

当然我们也常常看到有女生会去消费“女尊逆后宫（一名女性受多名男性角色爱慕）”类的文化品，比如手游《梦100王子》就是针对女玩家推出的“资料库消费型”游戏。

梦王国与沉睡的100名王子 (2018)

5.6

2018 / 日本 / 动画 奇幻 / 日色如夏 / 木村遥 铃村健一

但是大多数女性，还是倾向于关系图消费。即使走出二次元，在三次元影视消费中，女观众也是最关心角色配对的消费者。

还记得曾经为《暮光之城》的女主角应该跟吸血鬼还是跟狼人在一起而大打出手的洋妞们吗？

狼队女孩一胜！

動漫社會學

评价人数不足

王佩廸 fallengunman 千翠 楊若暉 弦琅 科科任 陳莞欣 elek 阿橘 林穎孟 張瑋容 東園子 KONEKO 邱佳心 劉品志 葉長青（繪者） 杨若晖 / 2015 / 奇異果文創事業有限公司

*关于“资料库消费”和“关系图消费”，这一部分内容可以在《动漫社会学：不要说得好像还有救》中读到更详细的说明。*

资料库消费中，性欲的主体和客体关系就是 男消费者主体x女性角色，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消费。女性凝视中，性欲的主体（女消费者）是出离于性行为之外的，她们通过操纵着两个角色进行性行为来获得快感。这种消费方式比资料库消费更间接、更复杂、更慢速。就像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小心、矜持、委婉。

男孩更容易陷入“星矢能不能打过奥特曼”这种奇怪的强度争执，其实也是资料库消费的一种——直接从资料库中取出角色进行比较。这个时候女孩子在考虑“林黛玉和伏地魔能在一起吗”。

我觉得可以。

成人DVD的封面，男性角色是缺席的，女演员则被充分展示，并强调她们在该作中的“属性”（人妻、教师、护士、熟女等），方便男观众直接获取“资料库”中的内容。

被称为“女性的AV”的韩剧，却无一例外地都以CP作为封面。

“资料库消费”与“关系图消费”的区别，由此可见。

所以现在，BL同人对男性凝视的对抗性就很容易解释了。它是在以关系图消费取代资料库消费。

4.关系图消费 取代 资料库消费

简单说就是，当男性读者在疯狂纠结杨威利和莱因哈特到底谁比较强的时候，他们一转身发现：女生在津津有味地研究到底青梅竹马（莱因哈特与吉尔菲艾斯）能不能敌得过天降男男（莱因哈特与杨威利）。

《银河英雄传说》中的两位男主角：杨威利与莱因哈特

他们的资料库被“盗取”了！

——正如亨利·詹金斯在《文本盗猎者》中提出的，主流文化塑造的“文本”，遭到了同人创作的“盗猎”。

文本盗猎者

8.8

[美]亨利·詹金斯 / 2016 / 北京大学出版社

根据詹金斯的研究，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同人女们就用复印机传阅她们创作的小说、用录像带拷贝她们的fanvid（MAD），同时承受着主流读者们的鄙视和排挤，忍辱负重，直到互联网时代到来，终于迎来了同人二创的全面繁荣。

同人女的触手无处不在，每一个热门的粉圈都有她们活跃的身影。

《灌篮高手》中有樱木花道/流川枫；《X战警》中有万磁王/X教授；《火影忍者》中有佐助、鸣人，漫威系列中有锤基、盾冬、铁盾、贾妮、霜铁、绿基巴……

常年屠版日本BL CP排行榜的银时与土方（出自《银魂》）

这时候很多男性消费者就怒了，你们竟敢抄我们的老窝？你们喜欢腐，为什么不自己去创作啊！为什么偷啊！

你们的变gay喷雾为什么那么NB啊！

但是请注意，世界上90%的英雄是为直男观众塑造的。

女作家想要自己塑造一位像索尔一样呼风唤雨的雷神，要去请Chris Hemsworth来扮演他，要调动一个庞大的剧组来拍摄，还要创造好莱坞的五美元特效烘托他惊天动地的气势，然后让他和他（没有血缘的）弟弟谈一场阿斯加德生死恋，谈何容易？

这种结构性不公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消除。

5.盗猎的意义就在于“盗”

文本盗猎的意义就在于，女性消费者claim原本应该属于她们的。你们的碗里太多了，给她们分一点。

何况文化本来就是“五鱼二饼”越吃越多的，同人创作大大丰富了原著的世界。

如果没有同人女，洛基这个角色不可能被挖掘出那么多魅力：他并不符合直男的审美，既柔弱又阴险，泪点还低。作为一个直男世界里的典型反派，他的形象设计就是为了瞬间激起直男们的厌女症。

《雷神》反派男主角洛基

但是在同人的世界，柔弱变成纤细，阴险被解读为敏感，动不动落泪的样子更是惹人怜爱。

腐女们用她们的创作在告诉大众：柔弱的男人，没什么问题。

通过重新诠释男性凝视中的英雄人物，她们发出了属于女性的声音。

漫威公司显然也看出了女性凝视的消费力量，随即走上疯狂卖腐的康（quan）庄（qian）大道，为大家贡献了一部“没有女主角”的《雷神3：诸神的黄昏》。

《雷神3》索尔与洛基 #之后抱了个爽#

其他主流文化产品，也纷纷向腐女们谄媚。

虽然腐女们并无此意，但是无心插柳柳成荫，BL成了具有女权意义的一股全球文化风潮。

祝福你们，live long and pros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