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员,以及人的思考(下)
可是,跑不停的火车已然掉进你的梦里。
深夜无眠的时候,睁开眼,会看见狭小空间里摄入的亮光,印在窗上,渗透进来,会感受到间歇运作的空调里散发的冷气,机顶盒和立扇上的“星点”微亮着,楼下的象棋对局早就结束,但承载着新鲜蔬菜的小摊已经出现在街头,还有夜生活的小炒摊,货车行驶在空寂的道路,零落的搬运声中传来某个人的呼喊,那些声音都很短暂,却也飘荡得很远。恍然间,会有光影在窗前闪动,有时直伸进房间,墙壁上一道细长的黑影摇曳而过,最后消失,也许是某辆车闪着头灯经过这里,越来越远,再也听不见,也不会看见。
猛烈的暴雨不期而至,好像倒天一样,击打着,威压着这些陈旧的楼房,在外面流淌,也在墙内漫溢。渗漏的流水在墙壁上蜿蜒出细密的水线,聚集的水珠从石灰脱落的天花板上落下,砸进水桶和脸盆里,盆子里还有喝过的饮料瓶。窗户不住地颤抖,只有雨水倾泻而下的哗啦声和淅沥声,没有了呼喊,没有了楼上莫名而来的敲打声和弹珠散落一地的声响,没有猫咪的叫声,也没有了白日里邻居们的交谈和孩子的嬉闹。
这种时候,大雨都快要把图书馆的天顶给砸穿了,一道道长廊里只回荡着呼啸的声响,湿透的大卡车刮擦着积水从工地的钢板上隆隆驶过,那震响穿进来,穿过昏暗的图书馆深处。在星星点点的幽浮灯光下,在空余着几千几万本的房间里,是否有某个闯入者也会听到那声轰鸣?从遥远之处奔涌而来,钻进他心里?
这样的人,是流浪者还是谁?只要想想办法,不是没可能掩藏起来,在闭馆以后现身。那个闯入者可以在黑暗中拿去那些包罗着世界万象的书,那时整个图书馆都是他一个人的了,只属于他,只跟他一夜。他倚靠在某处暗淡灯光下,不行,还不够,他应是跳下木栏,站在长满茂盛花草的城堡边沿。风声和雨声、电闪和雷鸣掩盖了他的一切声响,地下室里耀眼的白光蒙蔽了监控房里的特警,让监视者陷入手机和零食那诱惑的陪伴,饮料打开,气泡升起,网络的乐趣让特警沉湎,让其酣睡,忘掉报警的按钮(就跟广播的按钮一样)。
再也不可能捕捉到闯入者了。
[谜样的斯芬克斯狡猾而不作应答,它只是告诫你:不触碰边界,不被人吃掉。
在那些永不归返的暗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凤凰计划,水门窃听,少数群体,黑人暴动,肯尼迪总统被杀了,马丁·路德·金博士被杀了,马丁·路德牧师举着他的宣言在捷克的原野宣道,“教会烧我的纲领,我也要烧掉教会的谎言!”,黑手党迭代,最后的教父安然地躺在摇椅上,沉睡,被重启的智能系统里还残留着上一条检索信息,那是上一个人留下的密码,“《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还剩下什么?有人正身处黑暗之中?在黑色中看见贝克辛斯基的画?贝克辛斯基啊!巨大的十字架照耀群空,他说,“我从地狱回来,我所画下的,就是我在地狱看到的”。黑色的九月即将来到,因果报应马上就要降临到谁身上?
来听这首万千桥段中的前奏,来自滚石乐队的《Paint It,Black》。把我的红门涂成黑色吧。
https://music.163.com/m/song?id=21969100 (这里同样没有选取首发专辑的版本,而是选取了封面看上去似有一份虚幻感的这一张。1966年啊,又是一个命运交织的年份,运动开始,运动从未终止。当然,除却现场版等有较明显差异的版本之外,其他各不同时期专辑里出现的这首歌,内容几乎是一致的。)]
他可以大胆地在城堡里巡游,做自己的领主,就坐在舒适的皮沙发上,身旁的大书架里就是一本本值得珍藏的精装书,他可以拉开帘幕,就直接借着广场上的灯光,借助着公共资源的分享,在翻动的纸页间汲取力量。他可以的,他身后就是流离的夜色(夜色中正有人匆匆走过?),他俯身向下,就会望见城堡的心脏,他要打开大厅天顶上日夜流逝的群星,打开智能电子阅读器,就站在演讲堂的中央,站在罗马立柱的护佑中,他等待着,他那些不具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听众都从暗网中爬出来,坐到弧形长凳上,坐到地上,甚至就站着,就站在随便什么地方,都看着他,等待着。
这个闯入者,抻开双手,等待着,等待着。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了。他告诉自己,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了,感受到内心深处不可抑制的鼓动。
只要雨一停,那个人就不存在。深沉的夜晚,还有谁不曾入睡呢,书就躺在那儿,它们的边角映出暗夜的界限。再闭上眼,就睡着了。
那根水瓶里的小树条过得还好吗?

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还在等你回家,父亲或许还在为他那些同事朋友们耗尽心力,街上的行人各有各自的欢笑和烦恼,看到他们,站在路口,一旁的电箱边,一个老人在卖菜,等着人们的红色变为绿色时,你想:
这个世界上的老人越来越多,
但其实,世界好像一直都被年轻人占领着,
不是从现在,而是从一开始就这样了。
从海湾战争之前,从六月风暴之前就是这样了,
从红卫兵之前就是这样了,
从大革命之前,从网球场的宣言传布世界之前,就是这样了,
从启蒙失败,复兴失败之前就是这样了,
从拉美西斯二世的征服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些年轻的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吗?
也有自己人生志愿的归宿么?
在那个志愿的居所里,也有可以倾诉和拥抱的所爱之人?
你的家又在哪里呢?
是老家的房子,是现在一家人挤在一起的小房间,还是多年以后才能牢牢攥在手里的新房?
虽然不是你原初记忆的起点,老家的房子却陪伴你成长,承载了你少年时代的所有记忆。它现在空寂了。如果也像历史中的宏大事物被赋予人格一样,老房子也能代替你,也能变成你,去继续关注那些家乡的生活么?
它会看到广阔天际中的晴空和黑夜的流转,看到悠悠白云,看到夜空中高悬的明月穿透雾霭,看到旅游产业助力城市乡村发展的经济振兴背景下,繁华商区中高楼大厦的五光十色,看到热闹欢腾的万家灯火,滕王阁(它的全部名声到底和王勃有多少关系,沉入海底时,王勃又到底在想些什么?)的轮廓在身边明亮又暗淡么?它还会感知到某户人家“装修”的震动,会遭受四楼缺德邻居的泼水渗水以及扔头发的袭击,还会看到邻居高空抛垃圾么?(肯定还会吧,肯定更加肆无忌惮了吧?母亲说,那些大人没有道德、品质低劣,搞得孙子也有样学样,从小就不学好)它也会感受到灿烂阳光的温暖,会被雷雨的暴烈给吓到么?
它还能看到对面排练厅里那些每天练习和工作的年轻貌美的艺术生么,看到一天的劳累终于结束时,将要熄灭的灯光?(那些光可以把它照亮啊!)那些激情昂扬的氛围中错落有致、挥洒汗水的队列,是舞动的充满生气的身躯,有时就倚靠在窗前,脸色深沉,心怀梦想,在无数次的伸展和跳跃中奋发努力,是在窗台前抽烟的男人,背过身去扎紧头发的女人,是夏日里的风扇、冬夜中的电暖器,是在手中腾挪的红缨枪,在腰肢间飞扬的薄纱,最后也是在舞蹈和音乐中互生情愫、携手相伴的恋人,亲切友爱的伙伴们一路上骚话连篇,有说有笑,这些它都看到了么?
它还能听到什么,听到黑白琴键奏响的琴声,听到舞蹈厅大屏幕上的乐曲,那些革命的红色的歌曲,偶然间就变成了流行音乐?听到众人举着乐谱一齐合唱,忽然泛起的掌声、喝彩,听到出来走动走动的女人又在放声高歌,美声唱法,民族唱法,流行唱法?听到灵动的电动车和汽车的鸣响,听到在电话交谈中浮现的沉思和理想(酷热和严寒都是高度的摧残),听到早早成熟的孩子们在打闹,听到亲人相聚时的欢笑,听到小狗的吠叫、野猫的喵声?(院子里那些老去的野猫和它们的孩子过得还好吗?它们有在广阔的建筑垃圾的围城里开拓出更好的家园么?)
它还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听到夜生活中崛起的,时尚新潮的年轻人们的狂欢吗?动感的音响和含着酒水的歌声传到它的身边时,其实已经很微弱了,但还是存在着,在可以感受到的频率和波段中潜伏着,就和那些大地的噪声一起共鸣着。这其中会有突然冒出来的,少男少女的欢呼声,“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那一定是个很热闹又很有情调的现场吧,街道上停着肆虐的汽车,吧台前推杯换盏,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某一对恋人(没准他们已经跳上了舞池的高台?)的拥吻,以此开启大家的狂欢派对?但也会在汽车划过十字路口的时刻听到某些愤怒的男人发出“我好难受!”、“你想干什么?”、“老子弄死你!”的嘶声,或许不远处还会有其他女人“不要啊!不要啊!”的无助劝阻和悲伤的厉声痛哭?那个男人是在干什么,被欺辱了,被嘲讽了,被看扁了,在缠斗中失败,还是说,他的女友被人挑弄,他是要捍卫爱情?作为家乡年轻男性中的浪荡不羁、嚣张跋扈之一人,他们捍卫爱情、保护老婆的方式就是去“杀点子”(家乡话,就是暴力斗殴之类的意思),就是到溜冰场,或者就随便什么地方,就在酒吧门口,就在众人沉睡的大马路边上掏刀子以命相拼,见红见血还不够,还要彻底将所恨之人杀死才算罢休?
这一切,老房子都替你看到了么?它会感受到身边入住的陌生年轻人越来越多么?连带着那些重重的关门声,跳过楼梯的踩踏声,还有他们口中的生活,娱乐,外卖,情欲(对门的王阿姨早早离异,她是个爱玩的人,养了一条小黄狗,总是经常和院子里的姐妹们一起出去玩,把大家叫来打麻将。就是说,当母亲对着电视沉睡时,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其他的男男女女正在麻将桌上爽得飞起?她年轻的儿子和女朋友处了那么久,同居了好几年,他们结婚了吗?),工作进步,赚钱多多,还有那些贴近实际、未来可期的事业理想?它也会看到声色犬马的场所越来越多了吗,那些酒吧、高级宾馆还有餐饮店(就睡在外头的流浪者正躺在破烂的棉絮上欣赏眼前那一团火焰沉默的燃烧殆尽!),那些现代性的时尚建筑就这样彻底包围了那座古典的江畔阁楼?在一切“推倒重来!”的规划建设中,那些受到现代性自我教育永恒洗礼的自诩解放的年轻人都带着他们所谓自由先进的生活观念闯进了这个古老的街区,可一切的更新和改良,到最后只是沉沦下去,或者根本就没有改变,男人和女人(看上去独立自主,实则还是想靠找男人来享受,来躺着挣钱?)永远是权钱色的附属物,只有一代代恶习与恶习的勾结,恶念与恶念的融合,只有狂情延续下来,不断创新,不曾改变?
你从来没有忘记啊。
如果它也跟你一样,如果是那样的话,它应该想到,不管是在凌晨的薄雾中,还是在晚霞的触手攫住我们的居所时,只要它去注视窗外的景色,那些流动的行人,男的,女的,鲜活的,衰颓的……这一切,看到的到底是他人的生活,还是仅仅是他者的表象,是能看到本质,还是甚至都不能借此看到自己?(就跟木心在窗外记住街上等车的女士一样,没有结果?)
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没人会看到它。它的眼睛(窗户)看着面前的老树,那球已经陪伴它几十年了。从何时起开始?上个世纪就开始了?尽管周围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但被筑起的围墙内,城市的夹缝中还奇异的保有着一片鲜活的绿野,其他的小芽也已经长成茂密的树丛,大树还活着,已经长得那么高,不管未知的命运,还是一年一年的活下去,在绿叶丰盈,枯枝零落的循环中挺立。
看着那棵名为“枯荣”的大树,老朋友还活着,它很高兴,还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活着,但是再也不会有人来把它长久地点亮了(那突然的明亮又暗示了什么?电视开着,落幕的球场上,梅西独自站立不动,仰天长叹,掩面而哀?某个人从黑暗中走出阴影?),不是照明的璀璨,而是内里的缺失。
没人会看到它,它的皮肤是灰色的,不能返照什么。
我的心突然就空了,它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光亮照进来,穿透云层,爬上枝头,昆虫还在鸣叫,墙上的挂钟仍在滴答地转动着,辛劳的环卫工正用扫把清洁大地,早起的人们已在忙活,万物瞬间又变得明晰可见。滴~答~滴~答~半生的岁月就这样流逝了。
灯亮了。
走过路口的时候,或窒闷或凉爽的风会向你吹来。只要走动起来,只是走动起来,你就还能思考。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告诉自己:
我不曾与身边的人有过多少接触,
我只是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观察这个世界。
罪恶就是罪恶,良善就是良善,
只是它们自身,从来不是它们的表象。
尽管你再次确认这一点,但你不也一样是整天攥着手机么?
但是认知的视角和得出的结论却与人不同?
就因为这样,眨眼之间,
就算你手握再多的线索,
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了。
只要你闭上眼,就会再度身处在滚滚向前的火车中。
(运动中的场景,还有身处运动中的人,这些要素都已经成为你故事中永恒的主题了吧?)
试想,如果你也是那万千无票之人中的一员,都不用你走,自然就会被人群挤压着向前游动,不走都不行。
你没什么可夸耀的,但你现在可以说,“老子站功了得!”了。
就在那漫长而不知尽头(真的没有尽头吗?)的旅程中,你仍然在思考,会看到那些催逼与压迫,会看到纷繁的喧嚣,也会看到那些或有温情的时刻。
不止是思考,还要看向窗外,要看向窗外,要聆听来自寒冷国度的空灵音乐(你已经听了许多年了,到现在也没有终止),在空灵的乐声中看见自己,就站在河边,也许就在家乡的河边。
在河边独自一人散步时,看到身边的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活动中,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你能走到很远很远。真的很远,好像那漫长的河岸永无尽头,仿佛那是一条会流向宇宙的河流,而流水映射着阳光,闪烁着。河岸两旁是连绵的绿树,还有每过一段就会看见的大桥,岸边的篮球场,长廊,公园,少年们的扣篮,河岸边远伸的鱼竿,在桥墩下打牌赌博的老人,唱起传统的戏曲的老人们,大爷们用劲拉起二胡,大娘们歌声也还足够嘹亮,牵手同行的一家人可以一直漫步,天长地久……浮雕上刻画着这座城市从诞生直到今天的故事,它还活着,从咆哮的战火和颠覆的运动中一路挺过来,还在思考自己的命运,还在思索,就和你一样。

那个时候,平和的日常里你总还能捕捉到美好的片段,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没有争吵,只有漫无边际,直到夕阳燃烧天空,哪怕风雨刺骨也无法终结的质朴的温情。那时天气已日趋寒冷(南昌的气候啊!),但是看到这些景象,你就放松,你就安心,总能挂念着自己所爱的人和事,还有那么多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还能想到自己自以为心血凝结的东西,它能够为你白白经受住那漫长时间的虚耗吗?
(现在是慕尼黑时间几点了?)
你所有的思考和想法最终能达成什么呢?
尽管想了这么多,你也从来不会轻易的,心甘情愿地认为,这个世界还好,还有希望……
但你仍然在思考。
在人皆疯狂(各种意义上的)的岁月里,
你没有做过一件“越界犯禁”之事,
一件,哪怕一件都没有。
这对你来说,是永恒的缺憾,
还是为你存留了什么?
以后也永远不会发生了么?
但你仍然抱持着最大的乐观不是么?
总是抱持着最大的希望,
坚定地相信永远都有值得自己去爱的人和事,
哪怕失败了,失败也是个体的一份见证,
总是用最大的悲观去期待去迎接最深刻的美好。
继续思索下去,
也继续苦恼下去。
[最后,作为不成总结的总结,来听这首“来自寒冷北国的空灵音乐”吧。来自14年开播的日本动画《恐怖残响》中配乐的,这首《is》。
https://music.163.com/m/song?id=28786235
一个披着恐怖灾难外衣的故事,那是人为制造的扭曲,也是个体温情与集体命运双双坠落的故事。这是一次尝试,我希望以后也能在自己的作品里运用到更多的音乐和图片,把它们插入进来,与文本相交织。
所以,不妨也去听听其他配乐的曲子,去看看这部动画吧,去思考,如果你喜欢的话。]
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你就无法呼吸,无法存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