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九歌剧评】紫女的鬼谷子思想和言语艺术（一）

官方小说设定，紫女擅内揵术，内揵术出自鬼谷子。动画虽未提及，但这个人物身上不乏鬼谷思想的影子（并不是说紫女出身鬼谷派，她和卫庄交情不错，受其影响亦或有之。流沙成立前，也是这两人共同谋划较多），咱们从头开始细说。

鬼谷子开篇有言：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

捭，开启，打开，表述。锁定目标，伸出触角，接近对方。阖，关闭，隐藏，沈默。探查之后不可贸然敞开，必须顺应阴阳之道，掌握时机方能出击，这是一种审时度势的谋事方法。或隐或现，或张或弛，关键是寻求突破口，支点对了，就能举起全世界。

紫女初次露面，是躲在高处观察韩非。九公子游学归国，红莲公主前来接风。他口中那些“不想见我的人”是谁，我们不得而知，但想见他的人，惟有妹妹。宫內无凭无恃，朝中无党无派，韩非这时最需要的是有力的同夥。紫兰轩的窗户一开一阖之间，透露了两点重要讯息。一、韩非的处境。二、韩非的弱点----红莲。紫女的观察力很敏锐，此时不作为，更待何时，于是卫庄看上的人，紫女下手了。

鬼谷子谋篇第十：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

鬼谷子不是惟利之徒，不排除仁义道德，但忠信仁义固然重要，还须深藏不露。“诚于中，形于外”，那是伦理学的范畴。对鬼谷子而言，遵守中正之道，在现实和仁义间寻求平衡的”圣人”，才是共谋议事的绝佳人选，否则事未竟已张扬，功未成先败露。若隐若现是艺术，如何居中调和，如何戴上新娘的面纱，那又是属于美学了。

紫女这个角色，很大的特色是”隐”，隐于暗处，秘而不宣。她第一次现身在韩非面前，也是藏在纱帐之內，若隐若现。小说形容紫女像许由之类的隐士，当然鬼谷子的隐和道家的隐截然不同。道家清净无为，纵横家因时制宜，隐主要是为了等待”发”的时机。鬼谷子讲”隐情塞郄”，是说隐藏企图，加以精算的表演，配合游说对象的想法和欲望，打动人心。如果揣摩不到另一方的真情，宜远离之。这也是韩非和紫女的互动中经常可见的一种模式，彼此高来高去，探查心意，虽然合作无间，可一旦无法确知对方意图，又立即疏远。这两个角色，嘴皮子和演技都高明，前六十集初期往复辩证，后期偃鼓休兵，潜在的小小对立，很是精彩。

我认为，鬼谷子的隱，是鬼谷思想乍看之下的矛盾所在----对主体和客体(他者)的双重标准。身为谋士(主体)，秉持“揣情隐匿”的原则，看待游说的客体，又深信“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强调主客体的攻防对立，既想要藏身之所，又汲于探求（对应紫女所说，还让不让人有藏身之所了？），显得自己才火眼金睛似的。那么天下究竟有没有不透风的墙？鬼谷子说了：“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人有好恶，逃不了病忧恐怒喜的情绪干扰，就有破绽，隐匿本身是不稳定的状态。纱帐，有揭开之日，秘密，终有显露之时。

摩篇第八：古之善摩者，如操钓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

人心如深渊，在深渊钓鱼，先得投下鱼饵。鬼谷学说首重测度人心，揣摩人情，同样的策略，施用于不同人身上，效果有天渊之别。潜龙堂易宝这一段，小说的描述详尽很多，我就举其为例。雁春君对紫女交换宝物的条件嗤之以鼻，韩非却兴致盎然，紫女的第一步已成功勾起他的好奇心。书中参与交易的客人有五位：雁春君、燕丹、荆轲、韩非、紫女。交换宝物应该是两两一组，和燕丹的单刀直入相反，紫女采取的是迂回政策。明知燕丹心仪荆轲，紫女仍然选择先问太子对自己的宝物是否有兴趣，燕丹表明态度，并排除了荆轲和紫女组队的可能。紫女的目标是韩非，却将他押到最后。特意被前面几人拒绝，再开玩笑对司徒万里说：怎么办？生意要做不成了。司徒万里和她很有默契，回说，还好我有积蓄，不会饿肚子。紫女这时才问韩非：那么公子你愿意和我做生意吗？韩非的回答是：妳都把话说成这样了，我能拒绝吗？

韩非真的无法拒绝吗？哪怕紫女激起他的兴趣，韩非也不是轻易被好奇心害死的猫，紫女很会说话，但真正让他首肯的原因，小说里给出了答案。韩非一早就识出那只木盒是依纵横之理制造的玄木天宝盒，紫女丢出的饵是卫庄。鬼谷弟子=才能，但凡横空出世，必掀起惊涛骇浪。前面说过，韩非此时亟需有才能的盟友，卫紫丢出来的饵，正是时候。

另外一个饵，是紫女制造的水消金。此物乃破鬼兵案的关键之一，做交易先论供需，提供破案线索、解救韩非、调配荧粉，都是紫女给予的利多。可以说，流沙的关系始于换，张良向韩非招手，欲解祖父燃眉之急，韩非以破案换司寇，卫紫以助他一臂之力换取合作，最后韩非以草草结案换来张良。人际间各种交结，”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羽，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邑”，远近亲疏，皆是利害衡量的结果。紫女在鬼兵一案中，暗地为韩非搭桥铺路，明面将功劳归诸对方，是很好的笼络手段。

摩篇第八：塞窌匿端，隐貌逃情，而人不知，故成事而无患。

窌，地窖，洞也。有漏洞要塞起来，有头绪要藏起来，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千头万绪也滴水不漏。隐己才能成事，收敛锋芒方得无患。鬼谷子这里说出了一个策士安身立命的真理，进言的最高境界是彷佛什么话也没说过。真情不掩饰，必然留下祸端。功成不身退，难免自找死路。做为一名推手，紫女深谙船过水无痕的道理。对易宝一事不承认也不否认。两位王叔被灭口，在现场却假意不知。隐真示假之际，悄悄达成目的。她几次出手，都是大费周章地婉转迂回暗示韩非。往深一层想，紫女现身牢房，不是为了救人，更不是为了追踪墨鸦。黄雀既然在后静观螳螂捕蝉，就没有意思阻止凶手灭口，鬼兵案再查下去，对韩非没有好处。九公子由紫女轻功不及的人物惟白凤和墨鸦而推断幕后黑手是姬无夜，可知黄雀的作用，在于指向蝉的巢穴。

比较小说和动画的差别，书中紫女坦然告知杀手是墨鸦，动画里紫女却故意惊呼”姬无夜”，好似她连追踪的人是谁都不清楚。装傻，是紫女的强项。被删减的鬼兵来袭紫兰轩，有紫女故作惊惶的片段，这一点她和韩非堪称戏精。提示水消金，可见卫紫对劫饷案的眉目有些知晓，紫兰轩调查夜幕已久，消息只会比韩非更灵通，为何不直接道明真相？或者告诉他消失的黄金就是水消金？一来，卫紫不想过度暴露己方的动向。二来，他们还在试探韩非的阶段，用人先识人，真正合作前，必”审定有无”，考察对方的才能，再一步一步，渐次推进。窗户纸不捅破，两方各留后路。

符言第十二：一曰长目，二曰飞耳，三曰树明。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谓洞天下奸。

韩非的表现通过卫庄的考验（紫女对其观察期则要长些），四人建立流沙。紫女的紫兰轩，成为流沙的情报中心。一个人的眼睛和耳朵不够，那就齐集天下人的眼睛和耳朵。紫兰轩恩客川流不息，每一个姑娘都是探子，韩非需要一双监视夜幕的眼睛，紫女引荐弄玉，为日后流沙增添新成员埋下种子。一方培植张良，一方立马安插人手。当韩非问到紫兰轩是否调查夜幕很久了，紫女一惯地不予正面回应，只说紫兰轩是耳听八方的温柔乡，意思是小道消息多很正常，至此鬼兵案告一段落，火雨玛瑙案揭开序幕。

权篇第九：耳目者，心之佐助也……故曰参调而应，利道而动。……观要得理，故无目者不可示以五色，无耳者不可告以五音。

言辞要因人而异，因地制宜。先以耳目观察，搜集情报后，用头脑分析判断，往最有利的方向采取行动。看清楚游说对象的本质，才好对症下药。对牛不可弹琴，对夏虫，不可语冰。紫女打算将弄玉拉入流沙核心，要说服卫庄和韩非，用的便是不同方法。韩非是明理之人，“智者达于数，明于理，不可欺以不诚，可示以道理，可使立功”，游说聪明人，不能欺骗他，要剖析道理，以功业诱之，所以紫女从聚沙成塔的角度切入，这里紫女所言，和李斯《谏逐客书》“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有异曲同工之妙，韩非乐见流沙壮大，加上弄玉生死相随的诚意，当下应允。

说服卫庄，紫女的作法就简单粗暴多了。直接让弄玉上场，靠实力说话，逼卫庄动用双手，证明自己不是弱者，比什么都有效。紫女的言论，其实有些教人伤感。流沙的所有成员，都不过是一粒沙子，谁也没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离开了团体，只有随风散落。

权篇第九：与贵者言，依于势......与贱者言，依于谦......与过[或曰愚]者言，依于锐，此其术也，而人常反之。

对居上位者，展现分庭抗礼的魄力，气势上不输人。对居下位者，态度谦和平易。对犯有过错（或愚蠢）者，言词犀利，咄咄逼人。可惜大部份的人均反其道而行，对上谄媚卑躬，对下颐指气使。遇上韩非（或者书中张开地）之流，紫女依然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从容陈辞。原本要离开紫兰轩的张相国，硬是被她和张良一搭一唱，不得不赴韩非之约。雁春君这等皇亲国戚，紫女略带高傲地反诘，便轻轻松松打发了去。周旋于达官贵人间，紫女倒是深得几分孟老夫子“说大人，则藐之”的风范。

待紫兰轩的姑娘们，她是尽心调教。红瑜遇害，她婉言安慰弄玉。前一刻还和卫庄讨论充满雄心的失败者，下一刻就说以九公子之能，这个案子难不倒他。这些都是实话，只是根据谈话对象的不同，侧重的点也不一样。前者论的是整个大局，后者是肯定韩非的聪明才智，来抚慰小姑娘。

再看她单挑兀鹫这个前科累累的罪犯，句句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兀鹫此人当然不会有什么罪恶感，道理讲不通，乾脆做饵设下陷阱，抓起来审问。一连串的对话，像猫咪玩弄垂死的猎物。以赤裸裸的威胁提醒兀鹫，将军府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兀鹫不愿束手就擒，紧要关头审讯被打断。比较值得注意的是，一、这次计抓兀鹫瞒着韩非卫庄，是单纯为红瑜报仇抑或紫女有自己的隐情？二、紫女有办法让姬无夜知道兀鹫背叛一事，能让姬大将军信任的消息应当来自内部，若不是虚张声势吓唬兀鹫，难道紫女在将军府有人手？

这一段我很喜欢，多上几张图。

反应第二：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欲闻其声反默，欲张反敛，欲高反下，欲取反与......此听真伪，知同异，得其情诈也。

所谓反应，是两个人一来一回地过招、反覆试探的过程。发现对方言语有诈，就以”反”的方式推敲事实。这个反字很玄妙，可以解释为反其道而行，要别人开口，自己先不说话，要获取情报，先泄漏风声。钓言的手段不一而足，双方互动机锋百变，总之是藉由另一方的反应调整己方策略，测出对手的本意。

韩非挡箭，兀鹫逃脱，翌日紫女醒来，少不得盘问真相。动画呈现的是精简的版本，紫女就问了句：昨夜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失忆梗是韩非自个儿捏造，只能说这谎撒得不太高明，撞晕过去的人又不是他，紫女定然不信。

情景一：

紫女：昨儿发生了啥？我好像看到人影？

韩非：我我我惊吓过度，记不清了。

韩非：（哀嚎）紫女姑娘，妳下手好狠哪。

紫女：昨夜的事......（施压）

韩非：紫女姑娘妳轻一点。

紫女：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韩非：真的忘记了。

但如果失忆是紫女先提，那这个就是她抛出来的饵，知道韩非不会说实话，索性以虚诱实。

情景二:

紫女：（先blablabla，突然下手重，韩非吃痛惨叫，思绪被干扰。）

韩非：紫女姑娘，妳下手好狠哪。

紫女：昨夜的事......（继续虐。）

韩非：紫女姑娘妳轻一点。

紫女：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韩非：（下意识隐藏真相）真的忘记了。

若紫女想接着查问，可以直陈韩非谎言的逻辑谬误，抑或暂不戳破，静待时机再探。

另外一个钓语的例子，在冷宫夜游。韩非邀紫女至郑国冷宫，紫女主动提起郑庄公的名字，韩非向她讲述故事，说完，紫女似乎有意诱导韩非往九鼎的方向深谈，韩非又开始科普，然后紫女发问，这些有什么关联呢？韩老师说，郑庄公的崛起是乱世的根源，而冷宫是起点。紫女像个小学生不断发问，韩老师看似畅所欲言，实际上除了历史常识以外，什么也没透露，还丢了一个问题给她：郑庄公的力量从何而来？紫女见韩非不肯回答了，便转移话题。明明方才是自己和韩非扯半天，现下嫌人家罗唆了。鬼谷子反应篇云：“其言无比，乃为之变。”倘或对方不落圈套，就得另辟蹊径，当下放弃不失为一个方法。

紫女将话题转至当前的案子，假意要走，以退为进，也算欲擒故纵，逆向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