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的日子（三）
诸位学生，请务必暗自以“心之王者”自居，因你们今生能与神同在的时光只此一段。
——太宰治《心之王者》
九月来了。
我并没有在草原目击众神死亡，也没有秋日的海风使我清醒。我们有的，是店里熙来攘往的客流。暑假结束了，又是一个开学季。恰逢今天又是周六，家长带着孩子，孩子拎着袋子，再加上其他顾客，店里自然人满为患。
一
下午人多到爆，店里坐满了人，书架前也是人头攒动。我在巡区的同时，把顾客乱放的书恢复到原位，然后去收银台收散书。路过最边上一个中岛柜的时候，看到一对父女，女儿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习题册，爸爸在和女儿轻声说着什么。瞥见我路过，突然叫住我：
这本书我们不要买，你放回去吧。
说罢把习题册最上面的一本东野圭吾《新参者》从女儿手里抽出来，递到我手上。我看着女儿，她一直低着头，咬着下嘴唇。我接过书，拿走了。父女俩去收银台结账。我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在爸爸背后抹眼泪，眼圈红红的。
我把书放到东野圭吾的堆头上，超哥正在整理那个地方。我指着书说：
刚才有一对父女，女儿想买这个，爸爸不给买，她哭了。
超哥看都没看我，手下没停，继续摆书：
我知道。他们刚才在这里就说了好长时间。又跑你那边去了？
我说：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再看一下那个小姑娘，于是又跑去了收银台。
他们两个已经结完账了，一前一后往店门口方向走。爸爸走的快，手里抓着习题册，马上就出了店门，右拐消失了。女儿走到门口的主题展架，就不走了，拿起一本书在看。过了一会儿，爸爸的身影又出现在店门，左顾右盼。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店内的展架前，疾步走过去，在女儿背后站住。我离得远，听不到他们讲话。爸爸嘴巴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催促女儿。小姑娘又极不情愿的放下书，上下左右环顾了一下书架，跟着爸爸出去了。
二
下午稍微晚一点，人少了一些，我开始把新到书上架。上到官场小说的书架时，一个小姑娘，小学五六年级的模样，坐在旁边台阶那里看漫画，《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咯咯直笑。我被逗乐了，边上书边问她：好看吗？
好看。她笑着回头看我。
过了一会儿，我路过收银台，看到一位女顾客在争论。再一看，那个咯咯笑的小姑娘站在那位顾客背后，这次她没笑，睁大眼睛看着。是一对母女。
母亲有些恼火，声音有点大，对我们收银妹子说：你们书店怎么做生意的，不知道什么该卖什么不该卖吗？她都这么大了，拿的又是漫画又是小说，自己跑来结账，你们还真就收，不知道监护未成年吗？卖东西的时候不考虑一下吗？我要退货！
收银妹子：不好意思哦顾客，小妹妹这一单除了这本漫画和这本小说，还有辅导书，如果退的话只能整单退掉，或者您可以把这两本拿其他书替换掉，然后补差价。
女顾客：不行。我只要这个辅导书，其他的退掉，不换。
客服妹子：不好意思哦顾客，只能整单退。
女顾客：那就整单退，不买了。
于是客服妹子拿起对讲机呼叫：值班经理到一下一楼收银台，有顾客退货。
值班经理下来问了下情况，和客服妹子一起操作。顾客又说：你们这书店真是的，小孩子拿着小说来结账，你们不看一眼吗？这本书一看就是小说，我都能看明白。你们还真就收了钱，有没有责任心呀？
我们谁也没说话，然后这位妈妈带着小姑娘出去了。
看她走出去，客服妹子撅着嘴低着头说：我又没看过这本书，我也不知道呀。
三
晚上，我在整理古典文学书架，一位中年男顾客走过来问：你好，这个西游记是完整版的吧？
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套《李卓吾批评本西游记》。对他说：您好！这个西游记是完整的，繁体竖排。
他翻开看了看，自言自语：那这个学生可看不了。我想要一个完整版的。
我带他来到四大名著书架前，对他说：这些都是原文原版的，只是出版社不同，排版有区别，您可以挑选一下。
他说：我就是要完整版的，孩子老师要求的。
我拿起人文社的一套对他说：人文社这个是比较受欢迎，排版也比较舒服，您可以看一下。
他拿起来看了看前后封面，问：这是不是完整版的？
我说：是的。
他还是不放心，拿起手机拍了照，打开微信发了照片，然后又了语音：××爸爸，我现在在书店，在选书。这个西游记是不是完整版的？应该可以吧？
电话那头应该是说了些什么，然后他拿起书说：好吧就它了。然后我还要一本《镜花缘》，也要完整版的。
我们来到清代书架前，把所有版本《镜花缘》指给他看：这些都是原著，有的版本带有一些注释，您挑选一下。
他拿起上海户籍的版本，说：只要是完整版的就可以。不过这些文言文他们能看懂吗？
我说：清代的小说和小品文都类似于白话，很好懂，学生看这个没有问题的。你们现在不是都有家长群嘛，您可以在群里问一下老师或者其他家长，看看老师的版本要求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我们今天在群里问了一下午了，老师一个都没回。算了我就拿这个吧，是完整版的吧？
我回答到：是的。其实我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店里没有老师需要的版本因为有些时候那些版本太老了，出版社有新版，网上也不一定有二手的老版。但因为是老师要求的，家长也不敢随便替换。您可以再考虑一下。
他表示到：好的，无所谓了。谢谢哦。
然后去结账了。
四
下班回到家里，我想起了下午的另外一对母子。这位母亲一直都是微笑着，儿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白白的小胳膊像两节肉嘟嘟的藕。小家伙走路还有一些趔趄，手里拿着一本《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红色的封面。他晃晃悠悠到平台桌前面，看着桌上的一本《四书五经》，封面也是红色的，又把手里的书拿起来跟它对比一下，然后感觉比较满意，就把手里的书放到了那里。
她妈妈在旁边，说：不是这里哦。你问一下旁边的哥哥。
我蹲了下来，笑着问他：你要放书回去吗？需要我帮忙吗？
小可爱把书拿了起来，眨着大眼睛，递给了我，我把它归到原位。
他妈妈笑着说：快谢谢哥哥。
小可爱扭捏着身子：谢谢哥哥。
我说：不客气。
事后我想，这个小家伙以后也要长大，也要买习题册来做题，他妈妈会不会拿别的书买给他呢？会不会也像其他父母一样，一定要买老师要求的绝版书呢？
然后我想起了店里的每一个孩子，每一个父母。我觉得他们和普通顾客是有区别的。他们对于书的要求比较苛刻，也不是根据自己的喜好，对我们的推荐也将信将疑。但苛刻和疑惑的背后，他们自己也不甚明了。我又想，或许我们应该试图背后的一些东西展现清晰。又或者，这些问题，书店应该和教育系统沟通？
好大的一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