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制压抑之力--鲁迅
三 强制压抑之力
然而我们人类的生活,又不能只是单纯的一条路的。要使那想要自由不羁的生命力尽量地飞跃,以及如心如意地使个性发挥出来,则我们的社会生活太复杂,而人就在本性上,内部也含着太多的矛盾了。我们为要在称为“社会”的这一个大的有机体中,作为一分子要生活着,便只好必然地服从那强大的机制。使我们在从自己的内面迫来的个性的要求,即创造创作的欲望之上,总不能不甘受一些什么迫压和强制。尤其是近代社会似的,制度、法律、军备、警察之类的压制机关都完备了,别一面,又有着所谓“生活难”的恐吓,我们就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难以脱离这压抑。在减削个人自由的国家至上主义面前低头,在抹杀创造创作生活的资本万能主义膝下下跪,倘不将这些看作寻常茶饭的事,就实情而论,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在内有想要动弹的个性表现的欲望,而和这正相对,在外却有社会生活的束缚和强制不绝地迫压着。在两种的力之间,苦恼挣扎着的状态,就是人类生活。这只要就今日的劳动——不但是筋肉劳动,连口舌劳动,精神劳动,无论什么,一切劳动的状态一想就了然。说劳动是快乐,那已经是一直从前的话了。可以不为规则和法规所絷缚,也不被“生活难”所催促,也不受资本主义和机械万能主义的压迫,而各人可以各做自由的发挥个性的创造生活的劳动,那若不是过去的上世,就是一部分的社会主义论者所梦想的乌托邦的话。要知道无论做一个花瓶,造一把短刀,也可以注上自己的心血,献出自己的生命的力,用了伺候神明似的虔敬的心意来工作的社会状态,在今日的实际上,是绝对地不可能的事了。从今日的实际生活说来,则劳动就是苦患。从个人夺去了自由的创造创作的欲望,使他在压迫强制之下,过那不能转动的生活的就是劳动。现在已经成了人们若不在那用了生活难的威胁当作武器的机械和法则和因袭的强力之前,先舍掉了象人样的个性生活,多少总变一些法则和机械的奴隶,甚而至于自己若不变成机械的妖精,便即栖息不成的状态了。既有留着八字须的所谓教育家之流的教育机器,在银行和公司里,风采装得颇为时髦的计算机器也不少。放眼一看,以劳动为享乐的人们几乎全没有,就是今日的情形。这模样,又怎能寻出“生的欢喜”来?人们若成了单为从外面逼来的力所动的机器的妖精,就是为人的最大苦痛了;反之,倘若因了自己的个性的内底要求所催促的劳动,那可常常是快乐,是愉悦。一样是搬石头种树木之类的造花园的劳动,在受着雇主的命令,或者迫于生活难的威胁,为了工钱而做事的花儿匠,是苦痛的。然而同是这件事,倘使有钱的封翁为了自己内心的要求,自己去做的时候,那就明明是快乐,是消遣了。这样子,在劳动和快乐之间,本没有工作的本质底差异。换了话说,就是并非劳动这一件事有苦患,给与苦患的毕竟不外乎从外面逼来的要求,即强制和压抑。生活在现代的人们的生活,和在街头拉着货车走的马匹是一样的。从外面想,那确乎是马拉着车罢。马这一面,也许有自以为自己拉着车走的意思。但其实是不然的。那并非马拉着车,却是车推着马使他走。因为倘没有车和轭的压制,马就没有那么地流着大汗,气喘吁吁地奔走的必要的。在现世上,从早到晚飞着人力车,自以为出色的活动家的那些能手之流,其实是度着和那可怜的马匹相差一步的生活,只有自己不觉得,得意着罢了。据希勒垒尔( Fr. von Schiller)在那有名的《美底教育论》( Briefe uber die Ae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上所讲的话,则游戏者,是劳作者的意向( Neigung)和义务( pflicht)适宜地一致调和了的时候的活动。我说“人惟在游玩的时候才是完全的人”[ 1]的意思,就是将人们专由自己内心的要求而动,不受着外底强制的自由的创造生活,指为游戏而言。世俗的那些贵劳动而贱游戏的话,若不是被永远甘受着强制的奴隶生活所麻痹了的人们的谬见,便是专制主义者和资本家的专为自己设想的任意的胡言。想一想罢,在人间,能有比自己表现的创造生活还要高贵的生活么?没有创造的地方就没有进化。凡是只被动于外底要求,反复着妥协和降伏的生活,而忘却了个性表现的高贵的,便是几千年几万年之间,虽在现在,也还反复着往古的生活的禽兽之属。所以那些全不想发挥自己本身的生命力,单给因袭束缚着,给传统拘囚着,模拟些先人做过的事,而坦然生活着的人们,在这一个意义上,就和畜生同列,即使将这样的东西聚集了几千万,文化生活也不会成立的。然而以上的话,也不过单就我们和外界的关系说。但这两种的力的冲突,也不能说仅在自己的生命力和从外部而至的强制和压抑之间才能起来。人类是在自己这本身中,就已经有着两个矛盾的要求的。譬如我们一面有着要彻底地以个人而生活的欲望,而同时又有着人类既然是社会底存在物( social being)了,那就也就和什么家族呀,社会呀,国家呀等等调和一些的欲望。一面既有自由地使自己的本能得到满足这一种欲求,而人类的本性既然是道德底存在物( moral being),则别一面就该又有一种欲求,要将这样的本能压抑下去。即使不被外来的法则和因袭所束缚,然而却想用自己的道德,来抑制管束自己的要求的是人类。我们有兽性和恶魔性,但一起也有着神性;有利己主义的欲求,但一起也有着爱他主义的欲求。如果称那一种为生命力,则这一种也确乎是生命力的发现。这样子,精神和物质,灵和肉,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冲突这纠葛就该愈激烈。一面要积极底地前进,别一面又消极底地要将这阻住,压下。并且要知道,这想要前进的力,和想要阻止的力,就是同一的东西。尤其是倘若压抑强,则爆发性突进性即与强度为比例,也更加强烈,加添了炽热的度数。将两者作几乎成正比例看,也可以的。稍为极端地说起来,也就不妨说,无压抑,即无生命的飞跃。这样的两种力的冲突和纠葛,无论在内底生活上,在外底生活上,是古往今来所有的人们都曾经验的苦痛。纵使因了时代的大势,社会的组织,以及个人的性情,境遇的差异等,要有些大小强弱之差,然而从原始时代以至现在,几乎没有一个不为这苦痛所恼的人们。古人曾将这称为“人生不如意”而叹息了,也说“不从心的是人间世”。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便是人间苦,是社会苦,是劳动苦。德国的厌生诗人来瑙( N. Lenau)虽曾经将这称为世界苦恼( Weltschmerz),但都是名目虽异,而包含意义的内容,总不外是想要飞跃突进的生命力,因为被和这正反对的力压抑了而生的苦闷和懊恼。除了不耐这苦闷,或者绝望之极,否定了人生,至于自杀的之外,人们总无不想设些什么法,脱离这苦境,通过这障碍而突进的。于是我们的生命力,便宛如给磐石挡着的奔流一般,不得不成渊,成溪,取一种迂回曲折的行路。或则不能不尝那立马阵头,一面杀退几百几千的敌手,一面勇往猛进的战士一样的酸辛。在这里,即有着要活的努力,而一起也就生出人生的兴味来。要创造较好,较高,较自由的生活的人,是继续着不断的努力的。所以单是“活着”这事,也就是在或一意义上的创造,创作。无论在工厂里做工,在帐房里算帐,在田里耕种,在市里买卖,既然无非是自己的生活力的发现,说这是或一程度的创造生活,那自然是不能否定的。然而要将这些作为纯粹的创造生活,却还受着太多的压抑和制驭。因为为利害关系所烦扰,为法则所左右,有时竟看见显出不能挣扎的惨状来。但是,在人类的种种生活活动之中,这里却独有一个绝对无条件地专营纯一不杂的创造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文艺的创作。文艺是纯然的生命的表现;是能够全然离了外界的压抑和强制,站在绝对自由的心境上,表现出个性来的唯一的世界。忘却名利,除去奴隶根性,从一切羁绊束缚解放下来,这才能成文艺上的创作。必须进到那与留心着报章上的批评,算计着稿费之类的全然两样的心境,这才能成真的文艺作品,因为能做到仅被在自己的心里烧着的感激和情热所动,象天地创造的曙神所做的一样程度的自己表现的世界,是只有文艺而已。我们在政治生活、劳动生活、社会生活之类里所到底寻不见的生命力的无条件的发现,只有在这里,却完全存在。换句话说,就是人类得以抛弃了一切虚伪和敷衍,认真地诚实地活下去的唯一的生活。文艺的所以能占人类的文化生活的最高位,那缘故也就在此。和这一比较,便也不妨说,此外的一切人类活动,全是将我们的个性表现的作为加以减削,破坏,蹂躏的了。那么,我在先前所说过那样的从压抑而来的苦闷和懊恼,和这绝对创造的文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呢?并且不但从创作家那一面,还从鉴赏那些作品的读者这一面说起来,人间苦和文艺,应该怎样看法呢?我对于这些问题,当陈述自己的管见之前,想要作为准备,先在这里引用的,是在最近的思想界上得了很大的势力的一个心理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