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基因层次的达尔文主义谈精神分析:道与自性原型
这已经是第三次谈论荣格的思想了。此次谈到荣格,乃是希望记录《黄金之花的秘密》一书给我的两三点火花。之前两次谈论荣格,已总结过他的理论体系和其中的基本概念。因此于此篇文字中,我将不再重复提及。
具《黄金之花的秘密》所述,在荣格发现其后期理论核心(集体无意识与原型理论)的心理历程中,道教及原始意象对他的启发起到过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在我所读过的诸子百家著作中,恰巧老子的《道德经》是其中较为精读的一部著作。我自认为自己同时对道家哲学和荣格的心理学理论均有一番理解,故借此文犁清一二。
在《黄金之花》一书中,荣格主要运用了下列几对借喻关系:性与命、阿尼姆斯与阿尼玛、混与魄、坎与离,而最后谈到道。
于《太乙金华宗旨》中,命指“人之天命”。老子在《道德经》(帛书本)中,有如下叙述:“静,是谓复命。复命,常也;知常,明也;不知常,妄;妄作,凶。”对于此,我的理解是,道家哲学中,“命”乃对应于“常”或“恒”。道家哲学强调“知命”、“顺命”,也就是说,道家哲学将“命”这个概念看作是人所“不得不”屈服的一个存在。对于“性”,《太乙金华宗旨》将其解释为“人性”。何谓人性?见《中庸》开篇有如下叙述:“天命之谓性”,尔后又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结合这两段话,便可对我所理解的“人性”有一个粗略的描述:人认识到天命之存在(我暂不讨论其存在与否),则可开始讨论何谓性的问题;越是了解天地之奥秘,则越是了解天地之性质;天地之性,尤可分为人之性与物之性,充分了解了人之性,便自然了解了物之性,充分了解了物之性,便自然了解了天地。《大学》开篇有云曰:“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我对这段话的理解是:格物是致知的充要条件,知致是意诚的充要条件……依此类推,以至平天下。若假设《大学》、《中庸》《道德经》这三本著作中无基本逻辑矛盾,则在此可引用道教大周天、小周天的说法:物质宇宙乃是大周天,而人体内部则有小周天。我认为可以把小周天理解为人之心灵。道教认为大周天与小周天之间有着神秘的对应关系,因此对于“天地之奥秘”,人体内外在某程度上是有其统一性的。关于这个说法,恰于近代西方哲学与科学发展中不难找到对应之物:如大逻辑学家歌德尔认为,完全了解了自我,便等于完全了解了物质宇宙之全部奥秘;另于《细胞生命的礼赞》与《自私的基因》二书中也不难找到近代科学家对这种自内而外的延展性是有其猜测和预言的。若能了解这种道家哲学“内外统一”的观点,便不难体悟到《大学》之“天下”可指谓内心之天下,所谓是,人人有人人之天下。因此可说,格物乃是自知的前提。由此,便可说:尽物之性,方可尽人之性;尽人之性,则必可尽物之性。综上述“命”或“天命”指物质世界对人的约束,则“性”便指人之自由意志,也是心理学研究对象之整体存在。
人,生存于物质世界中,首要目的是“求存”。要明确的是此处“求存”之意义,非是指生物个体之求生存,而是指基因自我复制的“欲望”,因此其含义远比生物个体求以“生存”之意广泛许多。根据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说,本我所遵守的是快乐原则,当生物个体做出有利于生物求存的行为,本我便会向自我发出“快乐”的信号,以资奖励。荣格心理学中“阴影”原型,与弗洛伊德“本我”的概念又可对应之处(我第一篇谈荣格的文章中已经解释过阴影原型之意味,不再重复解释;另,基于荣格受弗洛伊德影响多年这个缘由,想必不必对此类“对应”的断言太过讶异。)。阴影原型代表着潜藏于心灵深处的本能冲动。这个原型,深藏于潜意识中,其依依照最原始的本能不断促使自我做出有利于“求存”的行为。据此, “命”便可大致对应到“本我”或“阴影”的领域。谈及此,还必须考虑到自我之存在。根据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本我发出“求存”的意愿,而具体如何实现,则靠自我安排行为,因此无法在本我与自我之间划定一条明晰的界限。另,根据荣格的个性化理论,随着人的经验的不断丰富,潜意识中的意象不断被提升到意识层面,而自我运行所需的主要心理素材大部分存于意识当中。个性化过程是一个动态的,非连续的,非均匀的运动过程,因此也无法清晰的划定,某一特殊体验或特定原始意向在某时到底处于无意识中还是处于意识中,因此也就无法确知某一特定时刻心灵对某一特定经验的反映到底受阴影的支配,还是受自我的的支配。大多数情况下,本我与自我,或阴影与自我是同时作用于心灵的。因此,我认为可建立起这样一种对应关系:命,本我妥协的那部分自我;或,命:受阴影原型支配的那部分自我。而关于天命的说法,可以理解为 “求存”的行为模式,对自我的支配作用。支配作用源于物质世界对生物求存的约束,对此也许意识中不可感,而其确实存在(参见《延伸的表现形》)。
生物界中的任何一个物种,都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群体社会性,而这种社会性均会在生物个体的行为上有所体现。我认为,从根本上而言,这种社会性也是在本我或阴影驱动下所产生的自我行为模式。而若以“求存”原则为基础,对生物个体的社会性进行分析,则过于复杂。因此,弗洛伊德在高层逻辑上提出了超我的概念。我认为荣格人格面具原型的概念大部分与之相对应。提出高层逻辑概念,为的是使得分析尽量简单明了。但要注意低层逻辑概念和高层逻辑概念之间是没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的。而若一意孤行的硬要从求存的角度分析反应于个体行为上的社会性,则最终会纠缠于复杂性问题当中,解无可解。因此,高层逻辑概念,超我和人格面具,对于心理学分析是必不可少的。弗洛伊德的“超我”,包括两个子概念:道德和自我理想。单说道德,本文单谈道德。道德是生物个体生存于群体中必不可少的行为规范。自然界中各种生物之间相互竞争,因此某些个体较弱的物种便会集结成社,以群体的力量对抗强敌。在自然界中,强、弱之区分总是相对且动态。因此,可以说自然界中是没有绝对“强大”的个体。据此,可以假设,生物界中不存在绝对无社会性的生物。那么便可以将心理学概念所指的范畴推广到整个生物界。
如前所述,弱对抗强,则集结成社。个体较弱之生物,加入群体,再以群体的力量对抗强敌,便获得了较大的求生概率,这里说的求生是生物个体层面的“求生存”。若窥视群体内部的生物个体,则未必符合这个求存原则。若要理解群体内部的个体的社会性行为,就需要从基因自我复制的角度审视求存原则了:通过发展社会性而获得更高求存概率的种群,社会性行为使其群体内部个别个体的生存概率降低了,但由于种群内生物个体之间的“基因相似性”,远比种群之间的个体近许多,因此从基因自我复制层面看待群体性,是不违反基因层次的求存原则的。
对于一个社会性的生物种群而言,其内部必须存在一个个体行为规范,约束生物个体层面的生存本能,以使得种群整体有更高的概率生存。,进而满足基因层次的求存法则。我认为弗洛伊德“超我”和荣格“人格面具原型”两概念所影射的就是这个行为规范。超我或人格面具制约自我对于生物个体行为的选择。分析至此,可以说“性”便对应着被社会性(超我或人格面具)约束着的那部分自我。
依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本我和超我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自我则扮演此矛盾调停者的角色。当自我驱动生物个体作了有利于其生存的行为之时,本我便会向自我发出一个奖励信号,此信号使得自我感觉愉悦;而当生物个体求生存的行为违反了其社会性的时候,超我会对自我发出一个惩罚信号,这个信号通常使得自我产生惭愧或者内疚的情绪,信号过于强烈之时,有可能导致自我的崩溃。而中国道教修炼法的目的,化性命为太乙,表达了道教哲学对性、命之矛盾的认识,与解决这个矛盾的可望。同时,荣格用一个有趣的概念表达了统一本我、超我的本能。这个概念便是“自性原型”。自性原型驱动自我努力于调和本我和超我的工作。根据荣格的观点,若此工作达到最终的成功,则自我成功地找到了在动态中不断调和本我、超我矛盾的方法。此时本我约束的,以及受超我约束的两部分自我得到统一,本我与超我、人格面具与阴影、阿尼姆斯与阿尼玛在动态中不断达到协调。此时的人格表现出既有生活的冲动,又可以很好的融入社会生活;既有男人的果断,又有女人的细致;既保持理想,又脚踏实地。此时,性、命统一为太乙。
而性、命达到统一后,生物个体的精神将处于什么境界呢?道家哲学称这个境界为“道”,道既太乙。究竟“道”指谓何物?《道德经》一书的开头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总结:“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 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既是说事物的本质是可以讨论的,但所讨论的这个本质不是一成不变的。“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既是说事物都可以命名,但其名不是恒定不变的。尔后又说,天地之始,未有人类之前,一切事物都没有名称。也就是说,事物之名称只与人的意志相关。而随着人类出现,开始理解这个世界,则事物开始被命名,命名是人类理解世界的伊始。因此,人类欲理解事物的本质,便要抛开个人感情与偏见;而要体验人际关系之间的奥妙和乐趣,则就必须充分理解和认识到人情世故。道与名二者如同硬币的两面,同出而异名。从上述理解中,我认为“道”指谓事物本质或终极真理的意味。而“得道”指生物个体把握住了在动态中名与道的辩证关系,也就是说具备了为变动中的事物本质赋予适当之名的能力。将之翻译为心理分析学语言便是,自我具备了适当配置心理意象与现实事物之对应关系的能力,此时生物个体所体验到的现实能够与心理的原始意象契合起来,从而得到充分个性化。这个个性化过程的终极,便是达到自性。达到自性阶段的心灵,便能够准确的把握世间事物的本质。
荣格在构建起心理学理论之时,充分研究了众多宗教、民族的原始意象,他提出其中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曼陀罗”。这个原始意象表达了精神成长的初始与终极。而在道家哲学中存在一个大概是世界上最具内涵的曼陀罗式的意象:八卦。八卦在外形上与曼陀罗存在一个共通之处:圆。则最初始的原始意象便是圆。圆代表着“不朽”与“轮回”。这两个词汇影射出自我复制之含义,契合了基因层次的求存原则。本我受“生存原则”(生物个体求生存)支配,超我受求存原则的支配,分别向自我发出的行动信号,自我则在调停二者矛盾的过程中安排行为。如此,生物个体的行为便仿佛被无形的支配或前定了。道家用“天命”一词指谓这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所有生物的“天命”即是要满足基因自我复制的欲望。无穷的自我复制,则意味着不朽与轮回。不朽与轮回的欲念则化为了最初始的原始意向:圆。圆代表了人格趋向自性,性、命趋向统一于道的修道欲求的意象。此欲求与生俱来,藏于潜意识中,影响着生物行为。生物个体通过修道(追求真理)达到自我统一;其间生物个体会不自觉的产生对不朽与轮回的特殊关怀;本我是生存原则的表现,超我是求存原则的表现,对于不朽与轮回的求索则代表了自我对上述一对矛盾的调停,及在自性原型驱动下自我的自统一;若自我在某种程度上更近于此统一的状态,则对基因的自我复制而言无疑是更有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