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五十公里越野来说再见
我奔跑在静静的树林子里,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脸上吹着清新的夏风,心里怀着无比的快乐。
这是我的公园,位于纽约皇后区的森林公园(Forest Park),离我在森林小丘(Forest Hills)的公寓只有一英里。近三、四年来,每次穿上跑鞋,不假思索就跑到这个公园来。
这是我的第一次超马越野赛,没有训练,没有长久的焦虑和期待,说跑就跑,赛前几天才决定。不为比赛,只为这是最好的方式对我的公园说再见。
三天后,我将搬到长岛去,虽然不算远,但森林公园将不再是我穿上跑鞋就能跑过来的训练地。
森林公园虽然是我的日常训练地,但我还从来没在这里参加过比赛。这个小小的公园,自然不能跟曼哈顿的中央公园相比,只偶尔有非常小型的比赛,一英里或者五公里之类的。这次实在是凑巧,就在我即将搬离的这个周末,有一个三十公里和五十公里的小型越野赛,总参赛人数控制在一百人之内。如果不是我们岚山跑团的监工“毁人不倦”,经常在网上搜素各种超马越野赛事,并且“威逼利诱”大家参赛,我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个赛事,更不会在买卖房子即将搬家的混乱和劳累中,冲动地报了平生第一个超马越野赛。
但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来说再见,把我的首次超马赛献给我亲爱的森林公园。
天阴阴的,随时可能下雨。几十号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有的看上去恐怕有七十多岁;有男的,也有女的,但男的比女的多。枪声一响,稀稀拉拉就出发了,没有国歌,更没有纽约马拉松气势磅礴的鸣炮。
我们岚山一共有六人参赛,我和达哥、监工在一起,在稍前面。陈海伦、艾琳和皮皮跑在一起,在稍后面。因为是首次超马越野,加之没有系统训练,我心里完全没底,不确定能不能完赛,更别提配速和名次。

以跑起来不喘不累为准则,我和达哥、监工跑在一起,边跑边不时地聊几句,就像平常周末的长距离训练。
五公里一圈,在森林公园的树林子里绕来绕去,很多小路我平常也从来没跑过。六圈三十公里,十圈五十公里,参赛者可以根据状态任选。
跑到第二圈时,迎面碰到威托队在例行周日训练,老教练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艾伦、瑞贝卡和其他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看到我,一个个大声喊着“海伦,加油!”“海伦,好棒!”,并且都热烈鼓掌,气氛一时很浓烈。
一年前,正是在这个公园,我为十一月份的纽约马拉松训练,周三在操场的跑道上跑间歇,周六在林子里跑长距离,经常碰到艾伦和瑞贝卡。跑者一家,自然而然就熟识了,他们把我带进他们的威托队。艾伦六十多岁,跑过十九次纽约马拉松、十二次波士顿马拉松。他们的老教练威托今年八十四岁,跑步跑了五十多年,去年在NYRR第五大道一英里赛中, 以七分二十秒完赛,毫无疑问是年龄组第一名。七分二十秒!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跑不出这样的配速,而他在八十四岁高龄还能跑出这样的配速!这是一个非常激励人的跑团,无论严冬还是酷暑,无论下雪还是暴雨,每周六和周日,他们都在森林公园集训,十几年来从不间断。有着八十多岁的老教练跑在最前面,踏着林子里的白雪,或踩着雨后的泥泞,他身后的人,什么样的困难都是说不过去的借口。老教练如一盏指路明灯,把对跑步的挚爱和优雅地不变老演绎得那么完美。
我一般喜欢一个人随性跑,不太喜欢从众跑。但我有睡懒觉的恶习,解除这个恶习最有效的方法是约跑。艾伦和瑞贝卡,每周一到周四,清晨六点约跑。那些个隆冬清晨六点,外面又黑又冷,只因为跟艾伦和瑞贝卡有约,我才有意志力爬出温暖的被窝。在森林公园,我们在带着冰碴的跑道上跑间歇,在冻得硬梆梆的泥土上练跑坡。我追着瑞贝卡呼出的热气,听着艾伦粗重的喘气声,感觉有追求的生活是如此充实。夜幕在我们的奔跑声中悄悄退去,晨曦无声洒满树林子。
我即将搬离,再也不能跟艾伦和瑞贝卡约跑,再也很难看到老威托瘦小精干的身影和他身后一群忠实的追随者。想到这里,脚下的每一步都带着不舍。
第二圈快跑完,我们正从树林子里钻出来,回到马路上,突然看到安琪迎面跑过来。安琪也在例行周日训练。我和她都喜出望外,她回转过来跟我们一起跑。好久没有跟安琪一起跑步,我们甚至好久没在一起聊天或玩了。四年前,是安琪把我带到森林公园。那时,我和她都是跑步菜鸟,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有朝一日跑一次纽约马拉松,我们一起慢慢跑起来。她住在森林公园边上,是她把我从无聊的跑步机上拉下来,把我带到森林公园,我才知道跑步可以不光是跑步,跑步还可以享受花香鸟语,跑步还可以看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中,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森林公园。
我在前,安琪、达哥和监工在后,四人一列纵队,默契轻快地跑在树林子里,很惬意。第四圈时,达哥突然说,“前面那个十四号女选手是你的竞争对手。”
达哥真好玩,还在起跑线上时就跟我说,“你要得女子第一。”离谱不离谱啊,我能不能跑完都难说,何况谁知这几十号人里藏着怎样的龙虎。这会,我跑得正惬意,他竟给我揪出个竞争对手。前面不远处的十四号女子,瘦瘦的,不高不矮,穿着跑步小背心和短裤,手臂和腿上露着细小均匀的肌肉,典型的长跑身材,一看就知不是等闲之辈。我有本事跟她竞争吗?而且,我这次匆促参赛,不为比赛,是为跟我亲爱的森林公园道别,我要享受每一步,可不要拼得死去活来。
“他们是高手,我们不要超他们,只要紧跟在他们后面。”监工跑过几次越野超马赛,有些经验,指着前面的十四号女子和她的同伴说。
“跟是可以跟,就怕被拉爆。”我忧虑地说。既不知彼,也不知己,这仗没法打。
于是,我依然以不喘气不觉得累为准则,以自己的配速跑着。安琪跟着我们跑了两圈。森林公园的道别跑,有安琪相陪一程,实在太殊胜了。
第五圈时,我们一直跟在十四号女子和她的同伴后面,跟得并不吃力。他们的速度并不特别快,大概九分多。渐渐地,我觉得她有些慢,我几乎要踩着她的后脚跟了。但我记着监工的建议,不超她,就这样紧跟着,跑了好长一程。后来想来,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比较恶劣,至少我自己,在爬山和跑步的时候,最讨厌陌生人紧跟在后面。
第五圈快跑完,钻出树林子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在宽广的马路上扬长而去。几百米后,到了赛事中心,第五圈跑完,达哥和监工停下来喝水,我莫名其妙马不停蹄往前奔。
”一狗“在作怪,我真把十四号女子当作我的竞争对手,我要把她甩了!第六圈是三十公里的最后一圈,我不确定我能否完成五十公里,那么,至少先搞定三十公里,如果三十公里能拿到女子第一,也很不错啊。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别的女子,只是因为达哥告诉我十四号是我的竞争对手,我就认定她是唯一的竞争对手。
于是,我继续提速,配速在八分左右。跑完将近一英里的马路,拐弯进树林子的时候,回头一看,不仅十四号女子没跟上来,连达哥和监工也一起被甩了。不管那么多了,先把第六圈跑完再说。
一个人奔跑在树林子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美妙。小道幽静,泥土芬芳,身心轻灵,渐入佳境。手表震动,显示刚过去的一英里十分多的配速,怎么可能?感觉应该在九分以下。不管它,继续跑。手表再次震动,显示十三分多的配速。毫无疑问,手表的GPS紊乱,显示的配速完全不靠谱。可能是天上乌云太厚,也可能是树林子太密,更可能是破手表该退休了。还好我一贯喜欢随性跑,凭感觉跑,不怎么在意GPS显示的配速。
欢快地跑完第六圈,三十公里用时2:48:43,以我跑马拉松的标准来说,算是很慢的,怪不得不觉得累。在赛事中心,我对着一排坐着记时的老太太们大声宣告,“三十八号跑完三十公里,还要继续奔五十公里。”
我匆忙补一个高能胶,看到艾琳女神和皮皮大侠坐在排椅上休息,艾琳女神把鞋子也脱了。我惊异于他们的淡定。他们俩都是很有经验的超马高手,皮皮大侠跑过一百英里,有过铁人三项的辉煌经历;艾琳女神跑超马如家常便饭,就在三星期前刚跑过一次六小时的超马。看来,经历多了,就能云淡风轻。我是菜鸟,这是我的首超马,我傻乎乎被达哥灌了迷魂汤,要拿女子第一名。
天气实在不错,不冷不热,没有太阳。我奔跑在熟悉的公园,踩着松软的泥土,穿过树林子。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侧脸一看,是老弗兰克,花白胡子,挺着大肚子,站在不远处对着我鼓掌。
跟老弗兰克认识,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一天清晨,我照例在这个公园跑步,跑在窄窄的林荫道上,对面走来一个老头儿,远远停下来给我让路。等我跑近,他双手合十,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我漠然从他身边跑过,跑过去后才反应过来,这人怪不怪,对我行如此厚礼,我不能这么无礼,于是回转过去。我和老弗兰克就这样认识了,聊了起来。
他告诉我,他长久以来经常看到我在公园跑步,特别有一次看到我下雨也在跑,他觉得看到我跑步很受激励,“你跑起来充满活力,让我觉得我也要重新活过来。”
“重新活过来?”
“我太太一年前过世,我的生命似乎也随她而去。”老弗兰克眯着忧郁的双眼。“不过,我现在终于能够走出家门,每天来公园散步,来看你跑步。”
那天早上,我给老弗兰克一个大大的拥抱。
做着正能量的事情,不光给自己带来正能量,也无意中给周围传递着正能量。老弗兰克的话很让我感动。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是跑步,是森林公园,让我重新活过来。
不堪回首我父亲生病住院及过世的那半年多日子。每天无能为力看着心爱的父亲在生死线上痛苦挣扎,看着护理院里一个个不能动弹的让人绝望的生命,我一次次觉得超出了我的承受极限。是森林公园,是这片树林子,任我尽情宣泄,边哭边跑,边跑边哭。汗水,泪水,人生的苦水,我都毫不难为情地倒在这里。哭着,跑着,听着鸟语虫鸣,闻着泥土的芬芳,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斑斑点点,感受着轻风拂面,焦虑、忧伤、痛苦、绝望,一点点一点点离去;希望和活力,一点点一点点,重新来到我身上。森林公园,伴我度过人生最艰难的一段。
森林公园是我的秘密藏身处,是我和跑步的幽会场所。这里,我可以暂时放下世事的纷扰。这里,我可以重新给自己充电。
今天是我跟森林公园的道别跑,许多往事,许多情感。
第七圈在不知不觉中跑过,第八圈和第九圈应该是最累的时候,我依然不觉得累,跑得很开心,估计在九分以下的配速。不少参赛者慢下来,有的在走路,我不停地说,“在你的左边”,一个个超过他们。被超过的人,总是很友好很热情地为我加油:
“你太棒了!”
“漂亮!”
“你,奔跑的小鹿!”
这些赞扬鼓励的话,听起来很受用,我跑起来更带劲了。第九圈我在中途休息站喝水的时候,工作人员对我大声喊,“Champion,Go go!Finish Strong!”
“冠军”?!平生第一次被人喊“冠军”,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了。我向来不预支幸福,还有最后一圈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别得意太早。
老公带着两个孩子来了,群主早来了,万队和皮太也来了,加油的队伍很给力。达哥跑完三十公里,妥妥地拿到男子三十公里第二名,见好就收了。不过,他显然没跑够,每一圈我还没出树林子,他就早早等在那,陪我跑一小程。
最后一圈,最后五公里,我可以无所顾忌往前冲。难以相信我跑了比马拉松还要长的距离,竟然没有累得死去活来。配速慢上一分钟,真是天壤之别。幽静的树林子,松软的泥土,跟暴晒的大马路,也是天壤之别。我心爱的森林公园,三、四年来我和跑步的幽会场所,跟随便一个陌生的比赛地点,更是天壤之别。
这一切的一切,成就了我的完美的首次超马越野赛,完美的森林公园道别跑。
一手牵一个女儿,我幸福地跑过终点,4:43:09。我举起女子冠军的奖杯,从此迈上人生新的起点。
再见,森林公园!谢谢你陪我跑过春夏秋冬,跑过严寒酷暑,跑过人生的沟壑暗礁,让我带着感恩的心,健康快乐过好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