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熟茶
“归化”(Adaptation),是翻译术语,本意是源语的本土化,即采取相应于作者所使用的源语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内容。外来词来到中国时会削减其异域特色以适应中文框架,例如将“love me, love my dog”译为“爱屋及乌”。与之相反的思维是“异化(Alienation)”,指保留源语特色去引导读者接近作者,耳熟能详的是潘多拉之盒“Pandora's box”。当我们回顾熟茶从西双版纳的重重山岭走向世界的过程时,我们发现因世界各地各异的饮茶习惯,熟茶事实上存在着的不同程度的归化,尽管归化后的普洱熟茶现出与源生地全然不同的品饮方法和面貌,却也大大丰富了普洱茶品饮形式和文化生命力,滋养了更多人的唇齿与心灵。
1、香港:场所归化
香港素有“茶港”之称,其人均茶叶消费量达一公斤。这样的茶界必争之地却独宠普洱一茶,茶肆曾有一联云“普洱铁观音宋涛烹雪醒诗梦;龙井碧螺春竹院弥香荡浊尘”,把普洱茶位列第一,足见其喜爱程度。普洱茶也一直位列香港适销第一大茶类,每年销量可达1万吨以上。尽管香港以存茶闻名,每家茶行必定会保存数量惊人,年份不同的老茶新茶。然而若要说港人饮普洱茶最多的地方,不在幽静的茶店,不在宜会密友的家中,而在烟火气最为旺盛的茶楼酒肆中。
香港第一家茶楼于1845年开业,至今已绵延了一百七十余个春秋。香港茶楼的演变可分为三个阶段,从设备简陋的茶居茶寮,到环境嘈杂的茶楼,最新一代的茶楼则是富丽堂皇,侍应服务周到。
港人爱泡茶楼,上午六点起茶楼便已顾客盈门,无论男女老少均要点上一盅普洱,配以两三碟茶点开启一天的时光。大家展开报纸品评天下亦或是和邻座话家常,这一坐常常便是二三小时。店里大多是熟客,有的甚至从孩提时代就开始跟父辈来喝茶,一直喝到老,茶楼成了半个家,可以说是“长于斯,死于斯”。
说起港人钟情普洱的原因,大抵有三。一是去油腻:香港素来有美食之都之名,750万港人,740万自诩美食家,剩下10万,则是老饕。小小茶楼可提供上百种美味小食,食客胃饱心仍贪恋美味时,若是灌入一两杯普洱,小憩之后又可再食。美食家蔡澜曾自创一种调饮普洱茶,曰“暴暴茶”,先生解释其名为“暴饮暴食也不怕”。其次,普洱茶叶粗耐泡,以茶盅沏最为得当,即使反复加水颜色茶味依旧,对于老茶客而言实在经济合算。三来普洱茶香气虽远逊铁观音,但其苦涩味淡,可引导不嗜茶者入迷,老少食客也宜饮。普洱茶已然融入香港文化,爱喝茶的人,随身必备普洱,数日不喝便觉浑身难耐。港人爱喝茶,茶叶消费水平甚高,居华人社会之首。事实上“陈化普洱茶”这一概念也经由香港发扬光大。普洱茶在港本销稳定,进口、转口贸易活跃,与世界上7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贸易关系。
2、日本:温度归化
日本长年位居普洱茶进口前三位,这个从文化和饮茶习惯与中国颇有渊源的国家,喝起普洱茶来却有自己的方法。常听日本人说自己是“猫舌头”,是指自己是不喜热食。日本料理可以称得上是生冷的艺术,上至怀石料理,下至街边拉面都忌讳滚烫伤口。茶更是如此,无论抹茶还是煎茶都需要先等水冷却至70-80度才开始冲泡。在散茶逐渐退出人们视野的当代,提起喝茶,人们第一想到的可能是超市便利店或是街边自动贩卖机里的瓶装冰凉茶饮。即使在冬天,便利店提供的加热服务也仅加热至易于饮用的70度。遍布全日本大大小小五万五千家的便利店和不计其数的自动贩卖机撑起了日本半数以上的茶叶消费,这其中常常可以看见普洱茶的身影。以“减肥”、“去油脂”、“零卡路里”为主要卖点的瓶装普洱茶,受到了追求健康都市白领的喜爱。为了弥补普洱茶香味的不足,日本饮料公司推出了“普洱茶+乌龙茶”的组合,凭借其去油脂的功效,清爽的口感,以及低廉的价格成,一经推出便受到欢迎,成为了家庭朋友聚会的必备饮品。对于多数国内的饮茶者而言,这种咕咕牛饮方法不可不谓离经叛道,然而单这一款混饮,就在人口一亿的日本销售出了两亿瓶。
3、法国:口味归化
法国是熟茶出口历史中无法绕开的一个国家。从1978年由甘普尔(Fred Kempler)先生首次在法国发售到90年代时袋泡产品供不应求,直至其身影在本世纪初逐渐消逝,出口历史虽然只有短短三十余年,仍然创造了出口量达4620吨,创汇7.2亿港币的辉煌成绩,这就是依旧为人津津乐道的“销法沱”。当人们在坊间收集“销法沱”时,却不知真正流行于法国的沱茶另有一番模样。在法国销售初期,即使甘普尔先生开车环法推销云南沱茶,孜孜不倦地向人们介绍这款来自东方的神奇饮料,人们仍旧不为所动。1978年巴黎圣安东尼医学系临床教学主任爱弥儿卡罗比医生临床实验证明饮用普洱沱茶能减轻人的体重,降低类脂化合物;1986年在巴黎举行的普洱沱茶研究报告会上,贝纳尔贾可拖教授宣布普洱沱茶对降低血脂有明显效果。即便有如此权威背书,法国人仍然认为饮沱茶不方便饮用。在药店买到之后还需要去五金店另买工具撬开茶。最终使沱茶真正变得供不应求是在沱茶袋泡茶面市之后,这种方便快捷的沱茶才终于被接受。
有“香水国度”的法国深爱花香,总是在不断追求新的味觉刺激。茶也不例外,相比清饮,他们更爱添加了薄荷、方糖、各类花果甚至是巧克力的风味茶,并不断地尝试他们自己的“法国茶叶艺术”。走进法国茶店,会像走进香水店一般,被茶香和各种不知名的各种花香环绕,墙壁上也陈列着上百种由茶师精心调配的风味茶。所有这些茶都被装在金属罐子中等待着被挑选。甘普尔先生正是抓住这一点,先后推出了人参、金桔、玫瑰茉莉、茴香等香型各异的沱茶袋泡茶。这类芳香沱茶一经上市便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供不应求,据昌金强先生回忆,最繁忙的时候,即使8台袋泡茶机器24小时连轴转沱茶也仍常常处于脱销状态,法国方面甚至会包下飞机整机运送茶叶。
长期以来,普洱茶外销停留在“纯茶清饮”,即茶叶加开水这种消费方式和原料出口阶段,作为传统的饮茶文化固然是应当予以弘扬与保护,但从拓展普洱茶销路而言,这种单一的观念是需要更新的。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经历90年代末20世纪初的普洱茶出口热潮后熟茶在世界舞台上已经沉寂了良久,近年出口单价虽有增长,数量仍不及辉煌时期的一半。这或许就可以说明,单纯地贩卖散茶茶叶已无法满足消费者多样化的需求。从业者们为普洱茶标准和安全问题殚精竭虑,争论不休,但在普洱茶的多样化运用方面所做的试探却甚少。随着中国再一次融入世界秩序,如何让世界再次认识熟茶应该是所有人时时观照的问题。
一方水土一方人,熟茶经域外传播变得千姿百态。不仅在域外,在国内更应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活力。常有人质疑这种喝法非正宗,那种饮法是异端,我不禁莞尔,世间本就无正宗可言,何况中国自身对茶的利用也一直在改变。如果非要提,那么何不学习1700年前的“杂椒姜桂烹而饮”?比起基诺族的凉拌茶,纯茶清饮或许更为异端。或许,喝的人多了,便成了正宗。
在翻译界,“归化”与“异化”的争论从未停止,钱锺书先生曾在《林纾的翻译》中提到:“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学转成另一国文字,既不能因语言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境’”。在茶界,近几年推出的 “小青柑”使熟茶销量大幅增加,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接触到、喝到了普洱熟茶。这是否可以作为异端饮茶法获得市场认可的正面示例呢?无论清饮还是花果增味,固体抑或液态,只要熟茶慰藉人心的精神资质如故,任尔东西南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