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我就是演员》第一期：如何判定好的表演？

公众号：宋雯婷

《我就是演员》（《演员的诞生》第二季）昨天开播了。

在我看来，这是国内目前唯一一档比较具有权威性和可看性的“表演”类综艺。

大家都知道，演员，对于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一台戏来说，是最为重要的核心表现的载体。创作者创作意图的表达， 如果在这一环掉了链子，其他的全完。

但我们也可以看到，现在的市场对于真正的好演员是极度“轻蔑”的，我们选择演员的天平还是在向“流量”、“颜值”疯狂倾斜。

退一万步说，即使是有非常尊重演员的资方、制片方，但是由于“术业有专攻”，他们对于演员的审美和鉴赏水平，也参差不齐，常常不能实现自己在制作前的期待与想象。

在这种情况下，表演综艺的应运而生对市场来说是非常好的事情。

虽然表演比赛这件事本身就有局限性，但是对于专业演员来说，舞台上的对决，依然是可见功力的。并且以章子怡为核心的评委、主持人张国立，不仅自身是好演员，同时也有很好的表演审美。

同时，这一期加入的徐峥，本身是既是演员，又是导演；吴秀波则是内功非常深厚的表演前辈。而且每期邀请的嘉宾，也都是导演为主。这是一个较之上一季而言，非常重要的突破。

因为导演对于好表演的理解，跟好演员对于好表演的理解，又会有很大差别，所以我其实非常期待这一季的内容。事实上，徐峥与吴秀波也就表演理念展开了争执，我们后面再讨论。

总之，借着这档节目，我将与大家继续分享我对“表演”的看法与思考。

这些看法，或许是基于“表演”展开的，但归根结底，它是一种意识层面的猫鼠游戏，不见得有对错，但是一定是有强弱，有空间可言的。

欢迎大家各抒己见，一起交流。我说的不好的地方，权当抛砖引玉了。

徐娇VS 胡先煦

表演片段：《卧虎藏龙》

作为第一组上场的选手，徐娇与胡先煦虽然年纪比较小，但是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童星，所以大家也很有期待。

但是结果是并不好看。这个段落的故事是：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被土匪罗小虎掳走，然后两个人先是争执不下、紧接着产生情愫的故事。

徐娇演的玉娇龙从头到尾都是“抢”、在“要”，她非常努力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在表演“倔强”，但是她却始终没有搭建起玉娇龙这个人物的脊骨。

玉娇龙这个人，能为了一把梳子追到大漠里去，她是烈酒一样的，但是她身份尊贵，从小家里来往的都是名门望族，她身上除了倔强以外，还有骄傲，还有矜贵。

这份骄傲和矜贵，徐娇没有。所以她演得玉娇龙，一直在行动，从未在思考。

这就是为什么章子怡说她们在“模仿”。因为对于徐娇来说，一切都是预设的。她的心里没有感觉，就像是胡先煦去碰她的时候，她的反应非常大，好像是烈酒，但是其实很外在；

到了刺伤胡先煦之后，她陈述梳子对于她的意义等于“爱情”时，语言又过于轻松，没有那份儿“等待”的痴与执，她的烈其实应该揉到这个里面，才符合角色。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因此在我看来，胡先煦是更加出彩一点的。

事实上他跟徐娇一样，没有去吃透自己表演的人物：罗小虎，是一个土匪啊。

他可以是小孩，但是终日面对大漠、终日面对荒无人烟、甚至终日在马背上奔腾，他身上应该有一股煞气又有一股豪迈的。

胡先煦是很直接，但是他没有沉淀的感觉，没有对人的距离感，身上的匪气全靠龇牙咧嘴和故作成熟。

但为什么我觉得他更好一点呢？

因为他在舞台上是“活着的”。打到徐娇之后，自言自语说“你需要吃点东西”；徐娇说完自己对爱情的期待之后，他又说“没出现？”暗示对方自己就是她的爱情。

虽然与原作不太契合，但是人物塑造其实完成得还不错。从始至终，他的反应都是很生动的，不是事先想好的，这一点我觉得非常可贵。

但是徐娇似乎始终是没有这样的时刻呈现出来的。但是结果是，徐娇晋级了，我还挺意外的。

左小青VS 任素汐

表演片段：《1942》

任素汐和左小青的组合，一开始我并没有太高的期待，因为对左小青的表演相对来说不是那么了解，对任素汐的表演印象虽好，但是限于作品，认识也不够丰富。

但是这段表演却很令人惊喜，因为她们分别用两种不同的方式，演绎了两个不同的母亲。

这场戏的剧情是，河南发生了一场大饥荒。

任素汐饰演一名妈妈，叫花枝；左小青饰演另一名妈妈，叫桂芬，她曾经是少奶奶，现在带着一个孩子，还怀着一个孩子，为了让孩子活下去，她把带着的孩儿给卖了，换了一点儿米来使肚子中的孩子也有机会活下去。任素汐见前方无路，自己的孩子也要活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给卖了，把孩子托付给了左小青。

在《驴得水》中，任素汐演了一个非常用力的人，叫张一曼。她的表演处理，一方面是很有劲儿的、另一方面又有细腻可言的。

这个特点在《1942》这个片段中，她延续了下来，但却有点水土不服。

她在这场戏上的表现，一直非常“冲”，首先是带着孩子上场之后去抢左小青的粮食，然后是遇见有粮食的大爷，跑过去跪着要粮食，她也是直接上手抢的；再到后来，左小青把闺女卖掉，她也是中气十足地骂左小青饰演的桂芬“你怎么有脸哭啊你。”

下一个镜头是左小青趴在地上哭。

我觉得哪怕只是看截图，两个人情感上的高下都是很明显的。

左小青，才像是一个活在1942年的中国的母亲。而任素汐，你说她是活在80年代、90年代，甚至是今天的中国，也完全成立，你说她是个女知青也成立，说她是个辣妇，也成立。

这种“普适性”我认为这对于演员来说，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因为它说明，演员其实并没有牢牢抓住自己所饰演角色身上的时代性和故事性，准备工作做得非常不充分。

具体来说，任素汐在对于花枝的人物探索上，有三个很大的漏洞：

第一、她不像一个长途跋涉中“挨饿”的人，她太有力气了；

第二、她不像一个受苦的人，也不像一个阶层低的人，她对要求她卖身、给自己粮食的大爷和自己曾经的少奶奶，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阶级印记；

第三、她不像一个母亲。

不信大家可以回头去看，左小青不管什么时候跟任素汐说话，她心里都有孩子，说难听的话，她要避着孩子，不说话她就要去抱着孩子，那才是一个母亲。

任素汐不是的。

左小青卖孩子的时候，她的孩子在边上睡觉，她全程没有一点儿要去看看孩子的迹象，她的注意力是全部集中在左小青身上的，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也是吴秀波说任素汐肯定不是一个妈妈的原因，她心里是没有这个情绪的。

包括在彩排的时候也是一样，左小青，时刻是抱着孩子，与孩子交流的，任素汐不是的，她始终是独立的，更像是把孩子当成了一个道具，后面演到孩子要饿死的时候，她割伤自己的胳膊给孩子吃血，但是孩子没有力气睁眼，她就会打她的腿、使劲摇她，等等。

她对孩子，实在是太猛烈了，不能说她演得不好，但是我真的感觉不到她的母爱。

所以在我看来，这是任素汐一次“非常失败”的表演。她内心强烈的表现欲与表达欲，遮挡了她角色身上的光芒——

那种饱受摧残的民生疾苦，那种愿意牺牲自己的无言大爱，她都处理得很干脆，但是在我看来，太戏剧也太技巧了，她极大程度上是通过“刺激”观众的观感来完成表演的。

而左小青，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惊艳。

她从头到尾，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即使是面对任素汐这样一个非常抢戏带戏的演员，她依然稳如泰山，非常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而且最令我感到钦佩的是，在徐峥进行点评的时候，说到“尤其是这两个孩子，一哭谁受得了”——

她下意识地就用自己的手去摸摸“自己孩子”的头，那种浓厚的关于“母亲”的爱意、以及故事中角色的挣扎与牺牲，在这个动作中都能体现得非常真切。

所以我对后来任素汐在票数上胜过左小青，感到十分震惊。

我非常好奇，这节目真的没有黑幕吗？

后来两个人还有一个即兴发挥。是《秋菊打官司》的一个片段，徐峥演村长，两个人分别演两个村妇。这场戏呢，任素汐的那种嘎嘣脆儿的劲儿就对了，她这场戏表现得比左小青好，因为她聪明——

我觉得徐峥对任素汐的喜欢，也是在“聪明”这个层面上的，那就是对手不论给她什么包袱，她都接得非常利索、非常迅速。徐峥让她捡钱，她能骂回去说这个村支书不要脸，她的适应性超级强，同时是很敏捷的。

但是吴秀波是说了一句特别狠的话，来反驳这种聪明与迅速的，他说——

“就是我们看到太多演员反应是很快的，你信我，舞台演员反应都很快。”

“说相声的反应更快。”

言下之意是：表演是感情的积累，并非“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并且他跟徐峥后来产生了一点表演观点上的分歧， 那就是“情感跟技术，哪个对表演来说更重要。”

其实我觉得浙江卫视的剪辑有问题，一方面徐峥没明白吴秀波的这个质疑和情绪是怎么来的，另一方面观众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跟这个东西较上劲了。

我猜测实际上是因为观众投票结束之后，张国立让导师讨论一下， 他们在讨论过程中提到了这个表演中“感情和技术”的问题。

很显然，左小青在感情的感染力上更胜一筹，而任素汐在表演的戏剧技巧上，独具风格。

吴秀波的意思是：我知道任素汐很聪明很厉害，但是我更看欣赏左小青的细腻、精确和情感渲染力。

徐峥的意思是：我知道左小青很厉害，但是这场戏任素汐更亮眼，更带的动整个情节的发展。

就我个人的感受来看，我更赞同吴秀波。因为即使我们追求的是“用技术表达”感情，那么最终的着力点还是落在“感情”二字上面的。

我上面已经讲得非常具体了，左小青的表演方式是一点一点儿搭建角色的，任素汐的表演方式则是迅速地在观众心里建立几个非常清晰明确的记忆点，然后把这些记忆点给串起来，完成角色。

前者，其实在我们真正的影视作品中，才是真正感人至深，无法撼动的，因为那就是普通的生活。后者，是戏剧生活，它是极大程度依赖人设去完成创造的。

所以，毫无疑问，我站在左小青这一边。她真的是一个非常有审美高度的女演员。

宋洋VS 杜淳

喜剧片段：《军师联盟》

宋洋和杜淳的这个片段，可能是我个人觉得第一期《我就是演员》中三组晋级结果最没有争议的一段表演。

这一段的情节是，宋洋饰演曹操的二儿子曹植，杜淳饰演曹操的大儿子，也就是当时的皇帝曹丕，曹丕因为担心弟弟威胁自己的权势，以谋反为由把弟弟关起来了，并且想要杀掉他。但是又因兄弟之情和恻隐之心，两个人你来我往进行了一个较量的这样一个过程。

在这场戏里，宋洋很显然是不如杜淳的，这种“不如”主要体现为他对角色的理解偏了。

有个常识需要给大家普及一下，那就是，在舞台上，我们欣赏演员的表演，其实至少至少在欣赏两件事：第一是演员表演的剧本；第二才是演员的表演。

那么我们还需要明白的一个事情是，演员在表演实践中的自由是他们对于角色处理的自由。也就是说，在规定请境内，他们其实有把对角色性格、阅历、细节把握的自由，而这些东西，其实已经和剧本在抽象层面上形成了相互影响。

所以，后来吴秀波会问宋洋：你演的曹植，到底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其实她就是在问他处理角色时，如何处理剧本中没有明示的“表演自由”，也是在问他角色的心理状态。

宋洋说：怕死。

吴秀波说：反了。接着问这个片段的核心《七步诗》中“煮豆燃豆萁”，谁是豆，谁是萁？

宋洋说：曹植是豆。

吴秀波说：真的反了。

他解释了一下这个人物。首先，煮豆燃豆萁的意思是：锅里煮着豆子，豆秸（萁）在锅底下燃烧。被煮着的豆子，是受到煎熬的那个人；在锅底下燃烧的豆萁，是牺牲自己生命的那个人。

现在曹丕登基，曹植入狱，曹丕想要稳固国家和皇位，他是不会去死的，他作为皇帝，面临着无数的困难和枷锁，但是是不会死的，所以他是受到煎熬的豆子，曹植即将为了哥哥的江山和国家的安稳，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所以他才是豆萁。

曹植的父亲是曹操，他自己又是一个才华横溢、不可多得的诗人，这意味着首先曹植对于权术谋略、国家大事心里是门儿清的，他有数；同时他又很浪漫，不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所以他不可能怕死。

因此，一个真正有分量的曹植，是不可能有那么强的求生欲的。

这就是宋洋在对角色理解上的问题。也是章子怡后来说“失望”的原因。

相反，杜淳的处理就非常动人了。甚至不夸张地说，他已经很有一点老戏骨的风范了。他的这场表演，最厉害的一点是“不动声色”，他所有的心理变换过渡都相当自然。

他在弟弟面前的骄傲很明确：我是皇帝，我有权力；

他对弟弟的仇恨与愤怒也很明确：恨他在朝堂之上当众驳了自己的面子、恨他与皇后甄宓的谣言让他饱受讥讽，一方面是公，一方面是私，理由充分。

同时，他对弟弟的感情，也很明确：血脉至亲，兄弟手足之情。

这场表演，杜淳的功力可以说深不可测，可以前一秒爆发，后一秒沉着；可以前一秒暴怒，下一秒哀痛；无缝衔接，了不起啊。

所以这样比起来，这场戏中，孰优孰劣，实在是很容易的判断的事情。

关于第一期《我就演员》我写得算是非常细致了，如果大家有疑问，可以在评论区留言。

所谓综艺，总是有剧本的，尽管我还是很为左小青和胡先煦感到可惜，但黑不黑幕，其实我并不在乎。

我觉得这一场看下来，我心里最大的感觉是，一个好演员的心里，是要有格局和情操的。

你整个人思想上，对于万事万物的理解，可以深入到什么境地，你的表现，自然而然也就会进入什么层次，染上什么色彩。

真正有洞察力的演员，你到最后洞察的一定是大时势下小角色内心的悲悯与宽容，你会慢慢自然而然简单纯粹起来，洗尽铅华。

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一定会感受到人生的一种哲学叫——

无奈人心渐开明，贪嗔痴恨爱恶欲。

说到底，也不过匆匆一世，浮生一日，又有什么大事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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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首发于公众号：宋雯婷（ID：likejokes）

https://mp.weixin.qq.com/s/-Qfz_2v-10Jp-gcUhw61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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