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歌
淅瀝秋雨中捧讀《靜農論文集》。益覺靜趣深遠。臺公此部文集。文學與書學研究並重。無逞材使性之習。羅列史料。娓娓道來。自然生動。幾篇長文皆讀過好幾遍。此次重讀。便在從前留意不多者。《從“杵歌”說到歌謠的起源》作於一九三六年。可謂臺公的少作。文後另附馮沅君和佟晶心兩位的文章。皆精審可喜。臺先生此文論歌謠之起源。源頭大約來自迅翁。“杵歌”即是勞動中的歌聲。臺先生的文章。既有古籍上的書面記載。亦有當時新鮮學科人類學民俗學的調查報告。合並觀之。古今互證。讀來仿佛別具風味的隨筆文字。頗為有趣。

“杵臼原是半開化民族日常生活必需的工具。因而成爲和歌的一種樂具。以他們所食的穀粟。不是一下舂好。而是隨用隨舂的。故《莊子・進遙遊》云:‘適百里者宿舂糧。’現代的猺人。還是如此。《中央研究院歴史語言研究所集刑》第二本第四分册龐新民君的《廣東江猺山雑記》云:
廣東江北猺人食用之米粟。均於水碓中舂之。每日晚間。则見猺人負一㨊圓之小筐内盛穀少許。往水碓中易其擣精之米而歸。以供次日食料。然亦用木製之杵臼以擣米者。”
“關於每日舂米粟的習慣。前人的著作如方拱乾的《寧古塔志》。六十七居魯的《番社采風圖考》。均有同様的記載。而《番社采風圖考》中的《舂米》一則且引了夏之芳的一首詩:
杵臼輕敲似遠砧。小鬟三五夜深深。
可憐時辦晨炊米。雲磬霜鐘咽竹林。
這位詩人居然從悽婉的聲中體味出生活的哀苦。《文明與野蠻》的作者路威(Lwie)不相信有整齊節奏的打稻舂米或划船就是唱歌或擊鼓之所由起。他的理由以爲節奏不是音樂的全部(呂叔湘译本第十九章《藝術》)。但是節奏總是音樂的一部分。從某一節奏産生出一種樂歌。未始沒有可能性。我們的‘杵歌’便是如此。在舂穀的時候。唱着歌或哼著沒有意義的調子。因聲音的調協。感到音樂的美。進一步演成樂歌。離開了單純的杵臼的聲音。原是極自然的演變。”

其實這樣的杵歌。即便中原地帶消失不見。然禮失求諸野的說法倒真實存在。那年去西藏。有緣跟隨北京來的居士蘇老師和一名塔爾寺的藏族小喇嘛同游了幾日。據小喇嘛自己說他天分頗高能用藏語寫詩。同時亦對旅遊過度開發使得清修之地大受影響。寺中不少小喇嘛目睹耳聞紅塵囂擾。不免心猿意馬。從大昭寺出來。钻進某條巷子裏。說是另有一寺。和文成公主淵源頗深。乃隨著去看熱鬧。
尚未抵達。便看見對面三層的藏式民居已基本完工。兩隊青年男女各自列陣一側似有所待。手中各持木杖一隻。底部有圓盤如餅。少時。一隊中有人歌聲漸起。眾人的腿與木杖亦依聲而行。自成節奏。且杖上圓盤不斷輕搗地面。兩隊人馬若對歌狀。你方唱罷我登場。彼此間進退有據。渾然天成。歌聲嘹亮淸遠。雖不明其意。而亦悠然動聽。我站在平地。望之聆之不思移步。蘇老師告我。此是藏人為求鞏固屋頂之夯土法。名曰打阿嘎土。這和臺先生筆下的“杵歌”。佟晶心所寫的“夯歌”。豈不正有同工之妙。不知是不是唐代開始的漢藏交流傳入雪域而流衍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