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笑十年八个月零四天
01
我有个秘密，没有告诉过别人，甚至连父母都不知道。
如果有任何物品令我笑了出来，那个东西就会爆炸。
其实，活物也行。
是不是听着很离奇？
四岁那一年，我在屋子里看电视，爸妈在做饭。正看到好玩的地方，我“咯咯咯”地笑了出来，然后“砰”的一声，电视炸掉了。
幸好电视炸掉没有伤到我，爸妈也是认为电视质量不好，感叹我没受伤就是好事，不在意电视怎样。
但之后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我逐渐认识到，我和别人相比的确有点不一样。
比如有一次看见有人拿着鱼缸，逗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玩。我在一旁看着，正看到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我笑了出来，然后鱼缸炸了，那人伤了，女孩子吓到了。
有一次和爸妈出去玩，看到有一条大狗，叫声吓到了周围的人，那情况很滑稽，我不自禁笑了出来，然后狗炸掉了。
还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路上有一辆车开得飞快，车轮的样子开快了之后是一个滑稽的小人，很有趣，然后一如既往——我笑了一下，然后四个轮胎都炸掉了。
我突然警醒：这些东西的爆炸好像是和我有关，只要我一笑，它们就会炸。
那时起，我决定不再笑了。
再长大一点，我才感觉好像不只是物体，人也是会爆炸的。我更担心了。
万一，真的有人因我而死怎么办？
万一，我说出来会有人不接受我呢？
我会不会被这些人送进实验室，然后被解剖研究？
为了避免这些状况，我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人活一世，苦大仇深。
这很难，真的。
不过好在，我这个人的性子本就木讷，对大家来说有趣的事情我未必会有感受，否则也不会过了好长时间才发现自己的特殊。
在木讷的基础上，我又学会了易怒，让自己变成一个讨厌一切，且很容易被别人讨厌的人。
木讷，不苟言笑，脾气暴躁，一般来说不是好事，但对我而言却是救命的稻草——救了我的命，也救了其他人的命。
02
爸妈常说：这个孩子哪里都好，就是爱发脾气，而且越大越脾气越古怪。
我不想解释，也没法解释，我很难把这件事对父母说出口。
有次，我和我爸去参加婚宴，他对我说：“好歹出来参加别人的婚宴，露个笑脸吧。”
“······对不起，爸······”
“······算了。一会你就低头吃你的饭，尽量别说话······”看我这个样子，他摇摇头，放弃劝说。
他们说得没错，我就是很古怪。
每天都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还老是发脾气，对一些没必要的事，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即使听话，他们也觉得我这样子和所做的事情违和感太大——一边做着家务，一边生闷气捶胸顿足，这样的孩子，是算不上多么值得称赞的。
同亲戚间冷漠，与同龄人疏远，孤僻且不善言谈，冷淡至极。
我成为了大家嘴里的怪胎。
于是爸妈都说：“你这个样子，我们也管不了你，但愿你以后长大了能成熟点，正常些。”
听到这种话我真的很心累。
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这样的。
03
如果这样的生活能够持续下去，我也不会感觉有多么辛苦。
只要平安度过上学的日子，进入社会以后就容易多了。
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哪有心思管别人是不是开心呢？
然而高中那一年，我遇到了她。
就像是小说剧情一般，她成为我的同桌后，主动向我示好。但我对她却很冷漠。
“喂，你是有中二病吗？怎么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她不是很理解，为什么我每天都呆呆的，不然就是生气，语气表情都不友善。
“你管我？”我语气很冷，好像心里憋了一股无名火。
这样的我，居然引起了她的兴趣。我被她当做了好友。
我心里发愁，她是不是有病，怎么会对我有兴趣？
的确，我们之间聊得来。但我不解，她为何喜欢和我聊天？
没给过你好脸色，说话呛人，即使是善意的提醒，乍一听也不是那么友善。
这样的人值得做朋友吗？
所以，每次她和我说话，我都会提醒她：“我觉得少说话多做事，更有利于学习。”
“怎么了？这也是学习的一种啊。生活处处是学问啊。”她摸清楚了我的脾气，觉得我除了嘴臭一点，脾气臭一点，脸臭一点，大体上是个好人。
我拱手，然后一言不发，闷在那里。
“看你这么无聊，要不然我大发慈悲给你讲个笑话吧！”
“······身为班长，应该更多地去注意一下班里的人员动向。”我严肃地说，“昨天听说十五班有一个人被班里的坏小子们把裤子扒了下来，这种霸凌事件别的班有咱们班或许也有，管不了别人，咱们班的人你得管好吧？”
“放心，我比你想的要负责，咱们班每个人的动向和关系我都一清二楚，你就别担心了。先听我这个笑话······”
“······”
04
高中那一年，我又遇到了他。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出乎我的预料，他这个人的脾气居然这么坏。
我一开始和他打招呼，想示好，但他的一张臭脸让我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喂，你是有中二病吗？怎么看起来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有一次我实在想不通，就开口问他。
“你管我？”他语气不善，但并不出格，只像有无名火不知给谁看。反正不是给我看，因为他对谁都这样。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有趣。
第一次见到他，还是三年级的时候。
那天我放学，路上看到了一个爷爷，拿着一缸金鱼，招呼我过去看，我很开心，他说家里还有很多，要不要去。
我正犹豫的时候，他突然就抓到了我的手，力气很大，我很害怕，刚想大声呼救，就听到了“砰”的一声，那个人怀里的鱼缸炸掉了，我因为个子矮没什么事，而他被炸伤了。
周围人报警叫救护车，我回头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逃命一样地狂奔。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人不是好人，是专门拐卖幼女的。爸妈庆幸我没有出事，决定以后接送我上学，寸步不离。
但我只记得，有一个人，在我身后笑了出来，然后鱼缸炸掉了。
鱼缸炸掉，是因为他吗？我想不通。
一年之后。
那一天，爸妈带我去游乐园。半路上，我们被人群冲散了，我就待在一个角落里，等着爸爸妈妈过来找我。
我相信遇到坏人的时候，我一定能够保护自己，但没想到后来出现的是狗不是人。
一条好大的黑狗冲我狂吠，我不知所措，周围的人也只是看着，没有想过来帮忙的意思。我只好逃跑，但是那条狗也在追我。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眼看它就要咬到我了。
突然，我听到一声笑，然后感觉空气中一阵颤抖，回头看去，那条狗已经趴在地上不动了，血液从它的身体里缓缓流出。
那一声笑我很熟悉，仿佛之前就听过，我就发了疯地找，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身影，一年前我就见过的身影。
我也看到了他的样子：惊恐，慌张，茫然。
那时起，他的样子我就从没忘记过。
五年级时，我差点死于一场车祸。
还是他，在我惊惶无措地看着冲我而来的汽车时，出现在了街对面。这次我看到了，他只是微微咧嘴一笑，车的轮胎就炸掉了，车身翻滚到了一旁，而我则毫发无伤。
接着，我就看到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惊慌，然后飞也似地跑走了。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不敢确定。
这一次遇到了他，我终于可以接近他了。我一定要看看之前几次奇怪的事情，是不是和他有关。
他好像，不喜欢笑？
那我偏要让他笑！
05
不得不说，当有个人真的把你当做好朋友之后，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
因为那个能力的缘故，我一直没有什么朋友。
只有她每天都缠着我。我看着她的样子，只能摆着张臭脸，说着让人上火的话。她有样学样，跟别人都和和气气的，一到我这里就学我说话，脾气比我还大。
不光如此，她似乎还制定了新目标：每天都要逗我笑。
为此，她煞费苦心：
上体育课她拉上我去玩，说玩憋笑挑战，谁先笑了谁就输；
下了课组织一帮人过来我周围聊天说笑，如影随形；
上学我负责开门，来得最早，她就是第二早，趁着安静的时候给我讲笑话；
放了学也让我跟她一起走，我说不要，她就强行跟着我一起走，见了认识的人的面就打招呼，连老师都开始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
更离谱的是，她常让我陪着去看电影，主打喜剧。
于是电影院也成了我讨厌的东西。
一堆人坐在一起，跟着剧情一起笑，那是让我发疯的场景。
所以每次去看电影的时候，我都会在手机里面存上英语录音、课程讲解。本来我学习中等偏上，因为这个，成绩反而上来了。
那段时间，我仿佛每天活在地狱，她的出现像是恶魔耳语：笑啊，你倒是笑啊，只要你笑了，我就会爆炸喔······
我不止一次地对她说：“活泼的姑娘，不会有好下场，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这句话已经说得非常狠了，就是希望她听完这句话之后能立刻翻脸。
可她却说：“别说别的，笑一个，我立马就不这样了。别跟舍不得似的，咧个嘴难吗？”
舍不得？
我承认，我舍不得笑，因为我舍不得她。舍不得这个缠着我的人。
06
生活处处有波澜，来得很突然。
我极力地克制自己，希望自己不要因为疏忽惹祸，但没想到，除了我之外还有外因，学校里还是出现了大事。
空调机，炸了。五楼一整个楼层的都炸了。
火光一闪，我当即被爆炸的气浪震晕。
转醒，身边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是浓烟滚滚的样子。
我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躺在火海中间，我悠悠地想：今天这件事和我有关吗？没有。
但如果今天这件事是我做的，有人死了，我是不是就是杀人凶手？
是不是我死了，我周围的所有人也就都安全了？
我突然不打算逃出去了。我重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不用再克制自己，也不用再担心他们的安危；他们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遭遇突发危险。
话说，她逃出去了吗？
我要是死了，也就不用关心她了，天天和她在一起，真的累死了······
就在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她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你果然在这里。快走吧，火好大的！”
我看着她被熏黑的脸，卷曲的头发，破烂的校服，大声质问她：“你疯了？都跑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我没疯！你还没出来呢，我不能放你在这里！”
“你知不知道能活一个是一个！你进来了可能会搭在这里，你想没想过！”
“没有。”她似乎是要哭了，“我只知道你还没有跑出来，我要来救你！要是逃不出去，我就死在你身边，这样下去以后，还是能逗你开心。”
我生气了，从未有过的怒火从我心底爆发出来。
“傻逼！你凭什么陪我！就算是我死了也是应该的！我本就该死！你知不知道······”
“啪！”她一个巴掌抽在我脸上，我的脸都木了。
她抓起我的手就往外面跑，声音颤抖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救你！这是我欠你的！哪怕是我求你，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她抓着我跑，烟太浓，火太大，出了拐角已经看不到出路。她很紧张，死死地抓着我的手。
看着她的背影，比我矮了一个头，却想着救我。
我应该把她救出去。
我的死活无所谓，但我舍不得她在这里陪我。
我挣脱开她的手，在她不解的眼神中，捂住了她的眼，把她放在身后，然后看着楼道两旁的水管。
“哈哈！”
07
尽管他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到了那一声熟悉的笑。
他捂住了我的眼睛，不想让我认为水管爆炸和他有关，但这声笑声验证了我过去的猜测：之前的几次，都是他救了我。
鱼缸，疯狗，汽车，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依然救了我。
其实，我是想救他出去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他拯救了······
我都想好了，如果我们两个都逃不出去了，就在这里陪他一起也蛮不错的。我没说假话，我真的欠他，只是他不知道。
没有他，可能三年级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会经历怎样非人的待遇，然后身处何方；
没有他，可能在我面对疯狗的时候，就已经被咬得皮烂肢残，一生尽毁；
没有他，那辆车说不准已经把我碾得支离破碎，人生戛然而止。
而且，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不想理我，因为他笑了，我可能就会死。
我希望他能重视我，但他又何尝没有容忍我呢？
他说，他应该死。我想，他也是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因为自己出现这样的事。
我突然有些理解他了。
08
五死多伤，这是那场火灾的灾情。
那段时间我很不愿说话，比以往更甚。想着这件事，想着事故，想着自己。
“喂，别想了，水火无情。不要因为这个就走不出来了，那天除了我，你不还救了一个人吗？好像是十五班的那个。”她在一旁，貌似是劝我。
“······你别再说了，我只想静一静······”
她看我很严肃，没说什么，只是提醒我备考在即，要努力，别分心。
她没再来打扰我，只是每天坐在我的身边，但我们只是正常的交流了，她没再和我开过玩笑，就像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好而已。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高中生活。
毕业那天班级聚餐时，她问我：“你打算去哪？”
“还没定好。”
“要不然一起？”
“······你别管我了。”
席间，我溜走了，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联系方式，包括她的。
我想，这样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可没想到的是，她不知从哪里知道我的志愿，竟然和我上了同一所学校。
她没有质问我当时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掉了，也没有质问我之后为什么不联系她。
她习惯我的一切，不仅没有和我生疏，反而越发亲密。
吃饭，看电影，逛街，考试，还有很多时候，她总是陪在我身边。这非我所愿，是她来找我。
四年来，她一直是这样，我也背负了骂名，被她的同学和我的舍友说是一个负心汉、直男癌。
我从没往心里去过，她也没说过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要在一起， 但是俨然是一对情侣的样子。
09
四年的大学时光一转眼就过去。
我们成为了社会的一份子，每天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
我选择了自由职业，在家深居简出，她则成为了一个正常的上班族。
以前一样，她闲下来了就把我约出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如既往——她表情丰富开朗；我表情不善，冷冷呆呆。
她对于这样的组合很满意。
当我们成年了，真正能被称为大人了，我们的话题也就随之成熟，终究是离不开谈婚论嫁的坎。
她对我说，她妈逼着她相了四回亲，但就是没有感觉，之后的相亲，她也不想去了。
听这种话题时，我都是闭着眼睛的，因为我不敢看她的脸，我怕在她的脸上看到希望的表情。
每次，我都会岔开，草草结束。
我自私吗？是的，十分自私。
我知道，我没有条件，也不应该和她在一起。我早就应该和她断绝联系，让她渐渐地忘了我。
虽然我们相互陪伴了七年，但是七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注意，不要因为她而笑出声来。尽管她陪伴我的日子非常幸福，但这根紧绷了七年的弦，也让我感疲惫。
相信她也一样。
我知道，最后总会有抉择的那一天，我也想好了，如果那一天来了，我主动离开。
我陪她走到这里，够了；她陪我走到这里，也够了。
10
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累了。”
“怎么讲？”
“你知道的。”
“······嗯。”
“所以呢？”
“······对不起······”
“······好吧。我知道了。”
她走了，走得很干脆。
她得到了我的答案，我给了她我的回复。
我很难过，但也感觉这是个解脱。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勇气告诉她，她这么多年的朋友，竟是个怪胎。
我相信，这是最明智的抉择。
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很长时间以后了。一封大红色的请柬被人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
在现场的化妆室，我看着穿婚纱的她，看着巨大的相框中，笑得很幸福的她，心中很宁静。她让其他所有人都出去，只留我和她在里面。
还是像以前一样，即使很久没见，我们丝毫不觉尴尬。
这个场景很烂俗，烂俗到我想笑。
“十年了吧。”她说。
“十年八个月零四天。”我告诉她。
“后悔吗？”
“······”
“十年八个月，没想到咱们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了。”
“······”
“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知道，但不行······”
“······为什么呢？”
“我······我不合适······”
她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是因为你的能力吗？一笑，别人就会爆炸？”
“······你！”
我听她讲述了我不知道的，但男主角是我的故事。没想到，我竟那么早就和她见过。
“我一直知道，只是你不想说，我也没有说。怎么样，知道了是不是很开心，有没有后悔啊？”她笑了，像是高中时候她每次使坏的笑容。
“我想笑，但我不能笑；就像我想陪着你，但终究不可能。”我紧握着她的手说，“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我不会表现出来的。”
“嘻嘻，知道，你是为我好。”她嘻嘻地笑着，笑着笑着却流下了眼泪，“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鼓起勇气，直接告诉我真相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怎样？”
我沉默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婚礼开始以后，我坐在酒席桌子前，看着台上的他们，一言不发。
我的表情极为平静，看着他们致辞，敬酒，来来往往于各桌酒席之间。
回到家中，我打电话和妈说：“妈，今天她结婚了。”
“是那个姑娘吧······孩子，别难过。”
“妈，我不难过······”
“没事，孩子，你想发泄就发泄吧，不要憋着了。”
我挂了电话，躲进厕所。
如果那个时候，我选择把一切都告诉她，和她一起面对的话，会不会现在，我就能够和她站在一起，笑着向大家宣布······
宣布什么呢？
我不敢想。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哭了，一滴，两滴，逐渐泪流满面。
我解脱了，我想开了。
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真好。
我的路走完了，我发现的我存在的意义结束了。
照着厕所的镜子，我看见我穿着西服，打扮得体。
我看着自己可怜又可笑的样子。
毫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砰！”
END
作者 | 查勿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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