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黄色毛皮、黑色斑纹猎豹猛然出现在眼前,几乎是面对面,它瞪得圆圆的棕色眼珠明亮,冷漠。它的眼睛里或许没有任何“活人”,这些游客,仅仅是光滑的镜面上的影子而已。但是,即便隔着玻璃,我也几乎吓了一跳。它的动作迅捷,肌肉紧绷,没有丝毫的赘肉,皮毛也没有多余的绒毛,如此干练、精悍。它迈着几乎均匀的碎步,一趟一趟地在玻璃屏障前来回跑动。这样的身形体态和这样的精神之气会让人想到的只有广袤的草原。它与囚禁没有任何干系。
有人敲打玻璃窗企图引起它的注意,活着举起手在玻璃上晃,它好奇地追逐,但似乎并没有怎么停下步子,继续来回跑。它只让我想起一种品质,自由,坚定的意志。在它面前,我感到人类引以为傲的所谓智慧,也许更多是狡黠。6对的女儿害怕它,我想,她是对的。对它,这被囚禁的动物,应该心存敬畏。



两只非洲象,它们多褶皱、稀疏硬毛的灰色皮肤,在阳光下的黄土地上显出一种和谐的颜色,既不刺眼,又温和,它庞然而温厉的样子,步态雍容。给它带来灭顶之灾的白色象牙高高翘起来,插在半空中。我听说的非洲有个地方的母象选择不长象牙,以此来逃避覆灭的命运。黑乌鸦,灰鸽子,飞落在大象的圈里,啄食,踱步。人们若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会发出怎样的惊叹?而五千年前,大象在遍布中原大地。500年前,它们的样子已经为人所淡忘。上百只大象的队伍款款走进如梦如幻的北京城——这条由西而东走过的街道,因为它们走过而被命名为“象来街”。某个午夜,陨石坠落,工器坊燃起大火大火,伴随着爆炸,象群也在这场好似世界末日的大火和爆炸声中,奔腾逃出来。这些,都在我们和它们的记忆中潜藏着吗?
面对它们,我想起在斯里兰卡那么近地在一头老象身旁的感觉,它被锁着重重的锁链,身上布满伤痕。或是在丛林里搬动伐木,或者是表演,这些都需要驯服。我很想伸手抚慰它的伤口,希望自己有神通力,可以抚平这些创伤。一种庞然巨物被驯服让我悲哀和同情,但我却对黑皮肤、红眼珠的驯象人难以产生憎恨。这样的关系在的热带的忧郁丛林中显得持久、无奈。作为一个闯入者,旁观者,我甚至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好恶强加给这种关系。在这样一种生存的暴力面前,我只是一个带着祈愿的过客。
狼,动作没有豹子灵活迅捷,动作冷硬,心事重重。它们在虚拟的荒野和废弃村庄的场景下踱着步子,朝着玻璃屏蔽走过来。它也许觉得奇怪,这幻像重重的边界。小女儿最不敢靠近的就是这只没有丝毫伤害能力的狼。她被我一拉扯,居然面色通红,真的不敢。狼,恶名远播。尽管它远远没有熊那么攻击能力强,可是离人类太近了。人对狼的污名化不遗余力,但其实各自为其生存。相互离太近,彼此摩擦太多。父亲讲过日本人1943年扫荡过村庄之后,街上躺着死人,其实他只是个精神病人,所以不会藏,就被日本杀死了,横尸在街上。夜晚,狼到处蹿。在他的讲述中,甚至分不清狼和狗,吃过死人的狗同样瞪着通红的眼睛,跟狼一样恶了。狼是以群居,不可琢磨,暴力,杀戮,狡猾的代名词,它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人类的历史中的,它是人性当中黑暗面的折射。
企鹅,北极熊,许多的动物背对着我们。它们在思考吗?它们一定有智力,比如,大象,黑猩猩,它们十分聪明,但因为有了人,就显得聪明不够,因而被拉到这里示众。大象选择沉默,黑猩猩则干脆闭门不出。几次来动物园,没有一次见过大猩猩。尽管它的地盘足够大,中心位置,也足够独立,丛林茂盛,还有亭子,有轮胎玩具。
山魈红彤彤、彩虹色的屁股是发情的表示。以此,它吸引异性。它面颊上的两片幽蓝的亮色那么诡异。对于色彩搭配,山魈像个最新潮的时尚人士,甚至有一点男同的倾向。《离骚》中提到的山鬼就是山魈吗?如今的城市丛林,一度是这些动物纵横奔跑的地盘,没有狭仄的空间,没有结实的边界。

门开了,管理员,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低头从食蚁兽的铁门里出来,来到花园里。他的雨靴重重地踩在浅水塘里。食蚁兽瞪着几乎盲的眼睛,抬起它管状的鼻子,在空中耷拉下来,嗅着,又低下头。年轻人与它对视片刻,它的头再次抬起来,然后朝着铁门走了进后面跟着管理员。
黄昏来临了。这些夜行动物门是如何打发漫漫长夜呢?我想起南非的草原上那些在灿烂的十字星和璀璨银河之下的默声不响的动物们,长颈鹿成群地咀嚼着高处的树叶,瞪羚是成群的红色眼睛,隐匿的狮子,犀牛,大象,河马,野牛,它们之间各自的边界是不可见的,是移动的。我们经过它们的时候,它们一言不发,红色的眼睛,标明它们在在夜里的位置。各种声响,气息,在夜空中流动。它们的耳朵竖立着,充满警觉,这份自由需要日日夜夜生存和死亡的博弈作为代价。我们一行,乘车夜游,在非洲草原的夜晚才是最奇怪的动物,闯入者。
北京动物园要关闭了。动物们也要下班休息了。

“为什么它们在不停地走啊?"小女儿望着她最喜欢的长颈鹿说。是的,那是一对雄性和雌性的长颈鹿,它们绕着围栏在不停地踱步。四年前,我们来的时候,我曾经和女儿一同举着树叶喂它们。是不是就是现在这两只呢?而且,我注意到,动物园里是所有好动的动物,猴子,狼,豹子,它们都在绕着笼子的边界奔走,似乎为这一边界的结实存在而不解。
“它们是在锻炼身体啊。它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就像人要上班,有一天,它们会回到大自然里去,那时,它们必须奔跑才能生存。”(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