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国博大火，伤痕又岂是政权更迭就能抚平的
当地时间九月二日晚，巴西国家博物馆被火光笼罩。两个离博物馆最近的消防栓竟无滴水流出，消防员只得就近汲湖水灭火。错过了最佳时机，南美洲最大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一夜之间只剩满目断壁，各路学者两百多年的心血灰飞烟灭。
次日早晨，消防员和联邦警署在一地灰烬里拯救幸存的展品，除了那块自1888年起就岿然不动的陨石，其余两千万件大小馆藏中有九成毁于一旦。博物馆前院的铁门外群众云集，怒吼可闻眼泪可见，人们除了来悼念失却的童年记忆，也是要向失职的政府讨个说法。
巴西经济多年不振，债台高筑，自2014年危机以来，财政紧缩政策当道，执政的巴西民主运动党砍掉大笔科学教育经费。公立的里约热内卢联邦大学首当其冲，隶属该校的国家博物馆也受池鱼之殃，四五年的工夫预算就从十三万美元缩水到八万美元。去年恐龙化石展厅闹白蚁，馆方竟要去线上众筹方能消灭虫害。
相比起世界杯和奥运会的风光，国家博物馆失修多年，员工下班都得拔掉电源来预防火灾。如今警方初步认定是博物馆内部电路短路导致起火，偶然之中也多少是带着必然的。最讽刺的是，巴西国博数日前才与巴西国家开发银行达成协议，后者同意要资助其翻新和防火维护工作，结果钱还没到位，火却先来了。
巴西国家博物馆的建筑，原本是葡萄牙皇室在其南美殖民地的行宫，1808年，为了躲避拿破仑的入侵，葡萄牙国王约翰六世携其家眷来到里约热内卢居住。约翰六世之子佩德罗王子与奥地利大公妃利奥波蒂纳成婚之后对这座行宫加以扩建，以至有今日之规模。此后佩德罗宣布巴西独立，成为帝国第一任皇帝，该建筑遂成为皇宫，一直到1889年帝制结束。新成立的共和政府将佩德罗之子佩德罗二世赶去了欧洲，皇宫被改造成博物馆，向普通民众开放。
巴西国家博物馆的机构，本身的历史也很悠久。1818年6月6日由葡王约翰六世创建，起初为皇家博物馆，用于容纳十八世纪以来在巴西采集到的众多博物学（自然历史）藏品，说白了，不过是一屋子鸟类标本，巴西国博真正经历繁荣还属巴西皇帝佩德罗二世治下。1820年代，佩德罗一世为了争夺葡萄牙的统治权，携妻女回到欧洲，意在让其长女坐上王座，幼子佩德罗二世被独自留在巴西，六岁登基，成为了巴西帝国的名义上的统治者。小皇帝衣食无忧，但却孤苦寂寞，遂以读书解闷，也使他其后一生都在皇帝和学者的身份之间挣扎。
佩德罗二世十三岁便亲政，一生很有作为，他推进现代化不遗余力，军事上稳中有进，一度使巴西跻身世界列强。然而佩德罗的志趣始终是求学，他少年亲政也并非因为向往权力，而是摄政集团内部四分五裂，国将不国，他不得不担起万众归心的角色。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他开始巡游欧洲非洲，沿途收购采集了不少标本文物，也是自此行起，他对皇位开始感到不便与厌倦。当咖啡农场主因为巴西废奴而集结颠覆帝国政权时，佩德罗二世选择佛性地离开，远赴欧洲养老，去法国科学院进修。佩德罗二世深受民众爱戴，篡权上位的共和政府因此十分忌惮，将皇宫改造成博物馆既有破旧迎新的考虑，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抹去佩德罗二世存在于世的所有痕迹。即便如此，1891年因肺炎去世时，佩德罗二世的葬礼仍然引来各国政要出席，彼时巴西国力不济，民众对其也甚为缅怀。如今倒好，当年农场主们没能干成的事儿，一把大火全部画上句号。
佩德罗二世毕生喜好读书，能驾驭十余种语言，甚至包括中文，其所收藏的数万册古籍皆存于巴西国家博物馆内。他七十年代远征带回来的埃及和古希腊古罗马文物，构成了南美洲极为罕见的考古收藏，可谓巴西的镇国之宝。
巴西国博的另一件珍藏，是一件名为“Luzia”的古人类化石。上世纪七十年代，巴西考古学者们在国境腹地发现了一处旧石器时代晚期古人类遗址，岩画上描绘着先民捕猎巨型犰狳的场景。巨型犰狳冰河时期就已灭绝，那么这样的岩画是否意味着人类出现在美洲是冰河时期之前的事？果不其然，考古学家在该遗址底部发现了不少人类遗骸，经过断代发现时代最早的一具女性骸骨竟是一万两千年年前，比迄今为止所有发现的美洲人骨都要早，这说明新世界的先民未必是从北美走到了南美，也可能是从南美走向北美。从这个意义上说，该具遗骸的发现地（巴西第六大城市贝洛奥里藏特附近）基本相当于北京周口店之于中国文明的地位（注：其实基本无法证明北京猿人/直立人是今日生活在中国的晚期智人的直系祖先，但是你懂的）。
这具化石骨骼后来被命名为“Luzia”，此名是著名的非洲古人类化石“Lucy”的变形，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向非洲致敬，因为巴西考古学家认为Luzia很可能是非洲人，而不是亚洲人。人类或许在冰河时期之前就从非洲飘洋过海到达了南美，而不是在冰河时期间通过冰封的白令海峡迁徙而来。Luzia头骨的解剖学特征后来也证明了其并不形似蒙古人种，而是具有典型的非洲特征。这样石破天惊的发现，也收藏于巴西国家博物馆，火灾后的新闻里还没有关于Luzia近况的详细报道。
从1818年到2018年，巴西国博刚过两百寿诞，这些珍品就遭此噩运，佩德罗二世若泉下有知，也不知是会辗转难安，还是继续佛性地躺着。当下的政客们日子是肯定不好过了，十月份巴西总统选举就在眼前，只怕这场惨烈的火灾还要再被狠狠利用一轮，但回忆的遗失，国运的困顿，历史的消亡，这样的伤痕又岂是政权更迭就能抚平的。
本文图片来自巴西国家博物馆官方网站
http://www.museunacional.ufrj.br/
沈辛成
《纽约无人是客：一本37.5℃的博物馆地图》作者，佐治亚理工科技史博士在读，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硕士，复旦大学考古学硕士，北京大学博物馆学本科。曾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9/11国家纪念馆和纽约历史学会参与研究和策展工作。前独立唱作人，美国时政播客“说沈马”主播。
本文原创，如想转载，请获取授权。如擅自盗用，将严厉问责！
欢迎关注我的公众号：旅人說
公众号ID：travelwonderla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