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裁缝
一
暮色中,我驱车匆匆赶往棠棣村,去拜访那里的一位老裁缝。汪家农贸市场门口,老商已在等,他带我走进一座老房子。
“侬来啦!”屋里的阿婆忙着搬凳子,她身形瘦小却动作利落。
阿婆告诉我她叫王美英,“啊,原来你就是王美英!”我脱口而出。这个名字,我很多次从我婆婆及村里的阿嬷口中听到,用如今的话说,她们都是王美英的“粉丝”。
昏黄的灯光下,阿婆说起她的过往,说起她用了五十几年的时间去诠释的那个职业,裁缝。
王美英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村里有个裁缝,是千岛湖移民。看着她做衣服,她也很想学,可是她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学,那时候正流行割资本主义小尾巴呢,何况她公公是村里的书记。
她偷偷地学,一招一式看了回来就自己揣摩,实在不懂又跑过去问。她说,自己没有拜过师父,没有正式地学过一天。
后来,终于可以自由开店了。王美英丈夫是开船的,常在外面跑。借着这个便利,她让丈夫从南星桥买来了洋车(缝纫机)、剪刀、尺子等一应工具,在胥口老桥头自家的一间平房里,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

她十分善于学习,凭着一股子钻劲和韧劲,没几年,就成了方圆十余里有名的裁缝师傅,七板桥、帮坎、上练、下练、里坞、金慈等,几乎整个胥口辖区都有她的顾客。所做的衣服种类繁多,有罩面布衫(棉袄外面的罩衫)、大襟衫、中山装、西装……流行什么做什么,甚至“作老”的衣服(寿衣)也做。常常,为了一种新的制作工艺或款式,王美英跑去新登街上,仔细观察店里挂着的衣服,一时半会弄不清楚的,干脆买回来,把衣服拆开,又重新合拢。她说,如果只知道埋头做老样式,人家不满意的。我们裁缝师傅么,总希望人家心里跟身上的衣服一样,妥妥贴贴。
八十年代以前的乡村,人们从居家衣物到“出客的行头”,乃至内衣内裤,无不依赖于裁缝的制作,很少有从城市现成购买。裁缝颇受人们的尊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不只被当作手工艺人看待。
二
然而,他们的确是手工艺人,他们灵巧的手,装扮了一个个乡村人物生动的形象。
王美英说,可能自己天生就是做这行的料,几十年的活计中,几乎没有她不能克服的难题。但是,有的环节十分繁琐,费时费工,比如盘扣。
她称之为盘纽,也有叫盘花的,它是古老中国结的一种,除了实用性,还极具观赏价值。我国古代,人们用长长的衣带束缚宽松的衣袍,元明以后,逐渐改为用盘扣联结衣襟。可以说,它就是中国传统纽扣的鼻祖。
我们知道,旗袍、唐装上用的都是盘扣。早年,王美英做的很多款式的衣服上也会用到盘扣,罩衫,大襟衫,对襟的褂子、旗袍……
做盘扣的布料,她从做衣服的同一块料子上省下来,裁剪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基本都是同色系、同花纹,也有用反差比较大的,甚至对比色的布料做,不过很少有人喜欢这样,除非布料实在没得多。取料时,布的丝缕一定要斜纹,跟平纹成四十五度角最好,这样做出来的盘扣伸缩性好,也便于塑形。

王美英说起这些,如数家珍,我也听得有味。原来不同款式的衣服,盘扣的数量不尽相同,各有讲究。大襟衫须钉七个,对襟五个,旗袍七个和九个都有,不管什么衣服,都必须为奇数。
根据形状的不同,盘扣可以分成很多种,比如琵琶扣、圆扣、梅花扣、寿字扣等,题材常选取传统风格或寓意吉祥的图案。
盘扣的制作和固定她一般不让徒弟做,自己亲手完成。一件罩面布衫的盘扣,她要整整一天才能做好,有时候,利用晚上的时间,坐在被窝里制作。这是个细活,既需要手上的功夫,也需要耐心,一丝不苟才行。她觉得做好一件衣服,扣子是最难的。扣子没盘好或是没钉好,对整件衣服的穿着效果影响很大,那样就得返工了。
用盘扣的衣服,她收取的工资会高一些,也只是略微多一点点,“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做不出。”她说。
三
裁缝工作的细致与繁复,恐怕不是外人所能体会。我面前坐着的这位八十二岁老人耳聪目明,耐心温和。我不禁心生疑问,半个多世纪的辛劳带给她的难道都是快乐而非压力么?
似乎不是。王美英说,自己的一生几乎从来没有过闲适的时候,用几个字概括,就是忙和累。
“那辰光,裁缝店少,‘台近三方’的人都指望我帮他们打算身上的衣服。但是,钞票紧张啊,不少人家都要到撞年了(年底),大概廿七八里吧,才用刚到手的工钱买了布,拿到我这里做。往往一摞布,一家大小的新衣都押在上面了!”
王美英的裁缝店里最多的时候有六七台缝纫机,还不包括徒弟自带的。腊月开始,就非常忙碌了。尤其年底那几天,她休息的时间很少,即便这样,她也还是常常被人一遍遍地催。平时她最怕停电,一停电,原本定好完成哪几样衣物的计划就被打乱。停电了,徒弟们都回家,她则一个人在店里做些零碎活,实在累了,缝纫机上趴一会。电来了,是她最高兴也是最焦急的时候,要赶活啊。有一次,她联系不上已经能够独立操作的徒弟,急急忙忙地走路去桐岭上叫她,那次,好像半路上脚还扭伤了。
除夕夜,她只能匆匆扒拉几口年夜饭,就又把自己埋在布料堆里,村里、镇里的治安队员出来巡逻,都会在她店里坐坐,聊聊天。她说,年三十的夜真短啊。人们习惯于正月初一穿新衣,她答应他们的,就一定要做到。
鞭炮声里,人们穿着新衣观看龙灯竹马,她依然埋头于缝纫机上。自从七年前老伴去世,考虑到一个人,年龄也大了,她将裁缝店搬到了家里,工场就设在这会我们坐着的屋子后面。她带我进去参观,还拿出不同时期使用的各种形状的烫斗给我看,其中有把满是锈迹的烙铁,我似曾相识,可能我母亲当年给我们做衣服时也用过,屋子里瞬间漾起一股浓浓的怀旧味道。

我说,阿婆你平时性子急吗?她说,干活快的,脾气不急。其实从她脸上我也可以看出,布满皱纹的脸,表情舒展,一个内心平和、愉悦的人,眉眼之间的光芒是掩不住的。
她从不与媳妇红脸,从不斥骂徒弟,与顾客也和和气气,很替他们着想。比如,取料的时候尽量不浪费,多下来就给他们做件背心或短裤。也有人因为手头拮据,欠着裁缝工钱。有个金慈的,前一年的工钱,到第二年的新衣服做好才一起付。也有的欠着欠着就忘了。她说,忘记了么也算了,人家肯定也实在困难着。
王美英身板硬朗,从不吃药挂盐水,视力听力也很好。但毕竟八十多了,两年前开始她已不再做衣服。然而有些顾客很固执,一次次找上门来,去年上练有个阿公还来过,希望能再帮他做身衣裳。
不认老不行了,现在日子这么好,我却老喽……阿婆发出这样的感叹。她做的事那么单一,然而她的人生却是那样丰厚,唯愿她晚年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