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赴死
春去春来又一年,被病痛折磨久了,日子都有些恍惚了。今日不知明日事,人生无非就是听从上帝的指示,赎罪般的经历一番,一场以苦难为主的修行。
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小荣翘着二郎腿悠闲的躺在竹椅上,循着规律的摇啊摇。左手瘦小的食指和中指间夹了根烟,右手拿着一面圆形的小铜镜,背面印有一个小巧的十字架,将窗外刺眼的阳光反射在墙面上。时间仿佛凝结了一般,过得格外的缓慢,就像在等待死神脚步的临近。
看着随手而动的光斑,小荣眼神坚定,面无表情,嘴里随意的吐着烟圈,骨皮之间少了肉的间隔,瘦得跟个骷髅似的。时不时一边用力的咳嗽,一边拿着氧气瓶吸氧,肚子上的手机放着莫扎特的《安魂曲》,经常听据说能减轻死前痛苦。
小荣带着头巾以便遮住光秃秃的头顶,用烟在上面烫了六个圆溜溜的小洞,主要是为了夏日酷暑好透气。很少有人能鼓足勇气光着头出门,特别是女生,惹人注目,议论纷纷,妄加揣测,就跟在动物园看奇形怪状的动物一样,异样好奇的眼光如同机关枪的子弹,迎面扑来,尖锐而锋利。
小荣脸颊凹陷,面色暗沉,没有一丝血色。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还有一本破旧不堪的《圣经》,其他能卖的都被小荣变卖了,连口破锅和空调管都没放过。一来是因为治病要钱,二来“食疗”更需要钱。
好友小郭进门后将打包的饭菜放下,拖鞋还没换,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的往下掉,扶着墙站了好一会,试图沉静下来,平息自己急促地呼吸。宽大的风衣难掩她虚弱娇小的身体,就像两根小木棍支起的十字架上披了件外套,一吹就倒,弱不禁风。
小郭一边把稀疏湿透的头发体面的往后捋了捋,一边大大咧咧的盘腿坐到地上,对小荣说:“今后有什么打算,就准备放任不管,自生自灭啦?曾经风风火火的大姐头,没想到就只有这点能耐。”说完小郭轻蔑地笑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回过神来的小荣挤眉弄眼,难掩怒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仿佛用了最后一丝余力将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火星弹了一下。
“笑屁,五十步笑百步,你以为我不想活?命运不给机会啊,我又不是神,没法主宰自己的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想当年我还是西平街的一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不是被那个王八蛋给骗了,我也不至于沦落成这副德行,我要一辈子诅咒他。”小荣声音嘶哑地喊道,往地上啐了一口。
小郭缓慢地打开饭盒,照旧,在楼下一家吃惯了的小饭铺里买的,都有些生厌了。连提锅铲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做饭了,已经很久没吃过家常菜了,外面放多了调料和味精的饭菜吃起来真不是滋味,如同嚼蜡。
老规矩,又是青椒炒肉丝和醋溜土豆丝配一半的酱油炒饭,小郭一口接一口吞咽困难的吃着,不以为然。没所谓,反正现在感觉吃啥都是一个味道,常年累月的治疗早就把味觉给整麻木了。
小郭仰起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慢条斯理的说:“他是干什么的,老板?被你看上的应该不是一般人,大夫怎么说?”
盘腿坐下的小荣冷笑了一声:“呵,让你失望了,做贼的,偷了十来年,也没偷出个名堂,本还想跟着他发横财,谁知在一起没两年就被逮住,打了个半死,关进了大牢。放出来后又死皮赖脸的贴上来,最后竟然偷到我身上来了,报了警,跑路了,偷了本《圣经》给我,上面贴了张纸条,说是希望上帝能可怜我,你说可笑不可笑,他特么就是个废物,不提也罢。“
小荣停顿了一会,继续说:”半年前大夫还吞吞吐吐的和我说老子只能活一个月,我又赚了,他知道个屁,要光对着张纸就能预测我啥时候到头,真见鬼了。这次只差没直说回去等死得了,肺、脑、肝,早扩散了,就像那奔涌的海水,堵不住啰。我现在就是一口烂锅,哪漏堵哪,漏的底都快穿了,我也懒得管了,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
沉默了一会,小郭说:“咱们都是穷人,又特么得了个富贵病,没钱啥都是百搭,pd1也好进口药也罢,只有等死的命。”
小荣说完盯着地板思索了一阵,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只剩小郭有节奏的咀嚼声。突然,小荣挺直腰杆,鬼附身一般,严肃异常,目露凶光,用手比成一把枪的样子,好似《出租车司机》里的德尼罗。用力指向自己的太阳穴,不断的戳,表情狰狞:“如果能搞到一把枪,我会毫不犹豫的一枪嘣了自己,快!恨!准!痛快的自我了结,总比活着受罪好,现在我脑子里全是那猖狂恶心的鬼东西,不过好在还未穷途末路。”
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快,小荣笑嘻嘻的侧身从裤口袋里掏出用白纸包好的一小包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小戳白色粉末,小荣用食指点了一点放到小郭的眼前,得意地说:“看到没,这可是纯正的海洛因,不是靠这玩意,老娘早就见阎王了。这是'纯天然的食疗',想什么有什么,飘飘然,这些年没少见半死不活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病友,这玩意儿起码能维持我活着的最基本的尊严。”
小荣打着打火机在装着毒品的纸下来回移了移,接着将毒品移到自己的鼻子边,闭眼认真地闻了闻,异常陶醉。一缕白烟飘进了她的鼻孔,小荣慢慢地嘴巴微张,快感涌上心头,嘴角上扬,傻笑了几声,露出了十分享受的表情,接着平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扔下盒饭的小郭摇了摇头:“没劲。”站起来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全方位洒了进来,异常的温暖,照得小郭的脸愈发惨白。出门走在街上的小郭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深觉自己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来自另一个孤独荒凉的时空,不被接受和认可,始终被拒斥和排挤。
小郭嫉妒他们有家庭、有朋友、有爱人、有未来,自己除了一副臭皮囊,一无所有。自从五年前确诊得了卵巢癌,老公带着儿子跑了,又不愿连累家人,小郭只好远走他乡,混一天算一天,把日子混完了,这衰到头的一生也就完了。
小郭走进卫生院,一位精气神特足的胖护士迎面上来,说:“对了,你朋友还欠了十支注射器的钱没给,你劝劝她少碰那玩意儿,对身体不好,早晚要出事,你又来验血?”小郭不予理会,扔下二十块钱,抡起袖子,关节处反复扎针的位置已经僵硬和淤青。
护士摸了好一会,拍了又拍,最后总算找到了根细小的血管,娴熟的一针下去,小郭面无表情,抽完,熟练地夹住棉签,眉头紧锁的坐在一旁。不出一会,胖护士拿着结果给小郭:“你这可不行,白细胞只有两千,还有中度贫血,开不得玩笑,你最好还是去趟医院。”
“不错了,上次验只有一千,有进步。现在大夫也是爱莫能助。我就想看看离死期还有多远,心里有个数。盼着能早点血栓或肺部感染得了,要死就死得干脆点,别拖。”小郭说完,胖护士一脸愕然,无言以对。
门口有个一脸憔悴的女人坐在轮椅上,一手提着尿袋,一手拿着检查单。小郭认出了她,曾经两人在医院住同个病房,这女人名叫陈芳,体制好的不得了,身强力壮,吃得多睡得好,跟正常人没任何区别,大伙都以为她治愈了。住院期间,小郭多亏了她的电饭煲,偷偷摸摸的下面煮饭,才免于被医院食堂里难以下咽的饭菜给整残了。小郭一脸诧异,上前询问情况:“你怎么搞成这样了,上个月见你不好好的嘛?”
陈芳扯着嘶哑的喉咙说:“我们这种人哪知道明天会怎样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病只要一恶化,神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把五脏六腑给占领了。我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吃止疼药,屎也拉不出,尿也撒不出,全都得靠药物,只求能赶紧解脱啰!实在是这辈子没干过坏事,不知道为啥要受这磨难,想不通,唉,只能破罐子破摔了。你也别想那么多,过好每一天吧,多保重。”陈芳的丈夫一边玩着手机,向小郭点了个头,一边心不在焉的推着她走了。
看着陈芳远去的身影,小郭站在门口发起了呆。走廊尽头走来一个高高瘦瘦憔悴不堪的小青年,突然拉住小郭的手,吓了她一跳,轻声细语地在她耳边说:“我有药能控制你的病,你要不要试试。嘘,不要说出去。”小郭白了一眼,仔细打量起小青年,瘦骨嶙峋,眼球突出,嘴唇发黑,脖子上青筋爆出,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小郭说道:“神经,脑子秀逗了,你又不知道我得的啥病,凭啥说治得好?”
小青年回道:“刚在护士那打听了。”说完往小郭手心塞了一张纸条,一瘸一拐的走了。
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联系方式,小郭把纸揉成一个小球后放进了口袋。回家后小荣还在昏睡中,小郭突感不适,扶着腰躺到床上,痛感加剧,大汗淋漓,咬牙切齿的拽着被子,吃下大剂量的吗啡片后才减轻了疼痛,暂缓而已,治标不治本。
听到小郭痛苦的呻吟声,小荣迷糊的睁开眼睛,看着难受的小郭说:“又发作了,别犹豫了,死了得了,像《末路狂花》一样,咱俩一起结伴上路。你说我们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遭这种罪,这辈子还了,下辈子会不会好过点。因果循环,没完没了,真特么绝望,死了以后希望什么都没了,要是还有知觉,也太残忍了。”
精疲力竭的小郭喘着粗气说:“早想过了,烧炭、吞药、上吊、跳河,在脑袋瓜子里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又不能确保百分百就一定能死。查了查,植物人、垂死挣扎、半身不遂的几率都很大,到时候落了个想死也死不了的下场,更惨。再来一想眼前就会浮现出我儿子的脸,他还那么小,就没了妈,太可怜。万一我没死成,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能照顾我吗?”
小荣扬了扬眉毛:“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你儿子早没你这个亲娘了,现在见到你未必还认得,就跟个陌生人似的,有啥好惦念的。亲人也是缘分一场,时候一到,该断则断。要是你成了植物人,放心,答应你,一定亲手帮你了结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走,今天咱们不醉不归。”小荣支起身子,扶起小郭出了门。
夜深人静,两人来到经常光顾的路边摊。难得豪爽的点了蒜香扇贝、红椒口味虾、凉拌黄瓜,啤酒一杯杯地下肚,菜一叠叠地清空。醉醺醺的小荣兴奋的边拍桌子边喊:“吃光,用光,老子从此做个自在的逍遥派。”
小郭举起酒杯附和道:“好,我们从此开始无所顾忌的游戏人间,快意人生。”
小荣看着小郭,情绪上来了,眼含热泪。一拳捶在桌子上,突然苦笑起来:“妈的,我才活了二十八个年头,就被死神给逮住了,太亏了,很快就要成为孤魂野鬼的一员啰,到时就真快活了。”小郭站起来将小荣的头抱在胸前,还是没忍住,两人已泪流满面。
小荣醉了,倒在桌上,小郭看着天上的月亮喊道:“举杯对月,高歌一曲《笑红尘》。”从口袋里掏纸巾顺带出了那张揉皱的纸条。迷糊的小郭捡起来看了看,想都没想拿出手机就加了微信。
一个药丸图像的人积极的发了一连串的信息询问了小郭的病情,推荐了一种号称可以抑制肿瘤生长和血管生成的药,俗称“地下实验室原料药”。纯度高到99.5%,毒副作用、疗效和原版的差不多,相当于不同爹妈生的亲兄弟。小郭傻笑起来,目的不过是无聊想逗对方一下,发了消息过去: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真是假,要真有奇效,那医生不早下岗了嘛?
“药丸”解释道他们这种看似以盈利和售卖为目的实际是为病人另谋活路的药物研发是绝对违法的,其中还有没上市的,肯定不能大张旗鼓的卖。他的家人也是因癌去世,所以特别能换位思考。得了这种病大家都不容易,“药丸”的老爹从发现到复发再到扩散,也就一年的时间。最后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光吃原版药就吃了十几万,不放台印钞机在家,谁特么吃得起,相当于宣判了死刑后,只能坐以待毙。
小郭随即将自拍照发了过去: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鸟样还有救?大夫都说无药可救了,你不是扯淡嘛?是不是缺钱缺得都连德都没啦?“药丸”提出之前他们见过面,诚邀小郭去他家深入了解和沟通下。
第二天睡眼惺忪的小郭感觉头有千斤重,缓慢地的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掌拍了拍额头,左右动了动脖子,觉得昨晚像做了一场梦,似有似无中感觉遇到了个救世主伸出援手想要救她一命。拿起手机看了看,聊天信息清楚的摆在那,着实吓了一跳。
小郭来到小荣身边,用力的将她摇醒,兴奋地举着手机,说:“真特么邪门,你看看,不是做梦,天上还真能无缘无故掉馅饼?”
迷糊的小荣看了看,一幅完全没睡醒的样子,抱住被子说:“试试呗,反正横竖都是死,要能吃死也不错,即便是毒药也没所谓了,要是能控制不更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郭心想也是,都病成这副德行了,连死都不怕,还有啥好担心的,既没钱也没姿色,就病怏怏的贱命一条。于是小郭和“药丸"联系后,约好了地点会面。
小郭来到一个名叫浓加巷的地方,左拐右转了七八条巷子,还未拆迁的老旧棚户区。在一个卖水果的摊贩旁站着一个仿佛一吹就倒的小青年。小郭一眼就认出了他,比在卫生院见到时更瘦了,跟竹竿一样,皮包骨,头发蓬乱,像个鸟窝,面色蜡黄。
青年露出善意的微笑,向小郭迎面招手,喊道:“这边,您好,我叫陈杰。”陈杰领着小郭又绕了几条小巷,来到一栋老旧的宿舍楼门口,从一扇生了锈的铁门走了进去。里面幽暗而憋闷,门窗紧闭,一股消毒水的怪味扑面而来,一间只有三十平米的小居室,墙上挂着一张四口之家的照片。
小郭很难相信照片中帅气英俊一脸憨笑把手搭在父亲身上的青年竟是眼前的陈杰,简直判若两人。长桌上铺了一张烤箱纸,上面放了各种仪器,离心管、混合器、不同颜色的空胶囊,精确到千分之一的电子秤,就像一间神秘诡异的私人实验室。
陈杰没说半句话,关了门窗上锁后,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小郭感觉貌似有点羊入虎口,心里嘀咕着不知是要劫财还是要劫色,肩膀不自觉的抖动起来,汗水浸湿了她的衣领,一副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但事实证明她明显是想多了。陈杰直接打开墙角的老式双开门冰箱,拿出装袋的淀粉和原料药放在桌上,带上医用口罩和食品级一次性手套,按一定的比例开始聚精会神的混合,容不得一丝马虎。
用小勺先称原料再称淀粉放入离心管,得反复称量,尽量精确,减少误差和损耗。接着上下不停的快速摇动,双手握住在振荡器上充分混匀半小时,小心翼翼的装入胶囊,最后用毛巾将粘在胶囊边的残留药粉擦干净,放入干燥避光的空瓶中。
陈杰摘下口罩说:“我刚装配了一颗针对非小细胞肺癌的原料药,最后一定要记得擦一下,主要是怕会口腔溃疡和伤及肠胃,虽然具有一定的风险和不确定因素,但总比在痛苦中等死好。没有路可走的时候,就只能主动的冒险寻条活路了,求生本就是人的本能。说白了其实和制毒没啥太大的差别,都有一定的毒副作用,就看个人体质的耐受性。”
呆在原地的小郭目瞪口呆,感觉在持久的暗黑、恐惧和痛苦中终于迎来了一丝希望,小郭理性地开口了:“这药对我们这种已经晚晚期的还能有用吗?”
陈杰迟疑了一会,回道:“我也不能保证,不过可以一试,癌症只要能控制就好办,之前有个病友全身转移,胸部流脓流水,后来吃了段时间这类药,又活了两年,要看个人体制和病情,最重要的还得看命。”
小郭指了指胶囊:“我是卵巢癌,原位复发,已经转移到骨头和肝脏,要吃哪种?怎么卖?”陈杰拿起桌上的药粉:“阿曲搓尼效果应该会不错,建议尝试下。”
陈杰从冰箱里拿出一包药粉和淀粉:“我这正好有现成了,可以现在就跟你配好,因为是进口的所以会要贵点,上市的原版要一万一盒,我这里是三千800g,每天早上空腹一颗,吃两周停一周,接近三个月的量,你可以先试试。之后图方便你也可以在家自己装配,得像我刚才那样按1比12mg的比例将淀粉和药粉混合,一次性配一个星期或一个月的量都可以。重点在于得混合均匀,减少误差和损失,要不然会增加其副作用。除了手摇上下震动外,在振荡器上也得分三次震动十来分钟,也算是技术活吧。熟能生巧,得慢慢来,动手中找问题和积累经验,第一次我会给你配好。”
小郭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好意思和为难,吞吞吐吐的说:“能不能便宜点,这些年钱都送医院了,已经所剩不多了,总还得吃饭。”
陈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坚定:“我也没办法,要不是急着用钱,我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卖药给你。我已是肝癌晚期,肿瘤还在不断地长大,靠这药勉强维持了三年,换了四种药,全出现了耐药,命背了点,但也算幸运了。我急需一笔钱做介入和免疫治疗,没个几十万,我都不敢去医院,上有老母,下面还有老婆和女儿,我自己倒是想一了百了,问题是我还有应尽的责任,不能太自私了。”
说完陈杰抬起自己的左手,小郭看到手腕上有几道很长很深的伤痕,陈杰诡异地笑了一声:“只怪我自己太蠢,怎么也找不到动脉,割了老半天,最后自己怂了,打了急救电话,真是说出来都嫌丢人。当我看到女儿出生,她还那么小,小脚丫不足我手掌心大,不忍心也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才有了求生的意志,我还有家人要照顾。”
小郭点了点头:“可以理解,但我现在没那么多现钱,先买一袋吧,下午我再过来一趟。”陈杰把小郭送到了大门口,用诚恳的目光看着她:“现在的大夫很少会有全心全意为我们着想的,大海捞针能捞到一两个就算幸运了,往往抛不开利益这层关系,我们只能互助了,好比是一条船上的难兄难妹了,只希望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连忙跑回家的小郭在爬楼梯时高兴得就像个小女孩,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一蹦一跳的,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跟中了头奖一样。开门后二话不说叫醒小荣:“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小荣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看到小郭手里拿着一袋白色粉末,不停地来回晃动,说:“早就劝你试试了,这玩意可以帮我们拖个一年半载的,减轻点痛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小郭白了一眼:“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不是你那玩意儿,是药!”
小荣啪的一下坐起来,睁圆了眼睛,彻底清醒后说:“药?啥药?要真有奇效,阴曹地府早就关门大吉啰,你少胡扯了。”小郭详细的把来龙去脉告知了小荣,小荣立马来了神,喜上眉梢,一拍大腿喊道:“真见鬼,老天爷百忙中终于肯抽空出来照顾下我们了,总算开眼了,快快,带我去见识见识,开开眼,我也搞一袋来试试。”
小郭带着小荣来到陈杰家,呆站在门口,直接傻眼,小荣上前拍了拍陈杰的背:“你小子还挺有两把刷子的,久病成良医说得一点也没错,有天赋,轻轻松松就可以发家致富了。”
陈杰严肃地说:“我从没有想过要坑病友的钱,老实做事,踏实做人是我的座右铭,同病相怜,各取所需罢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这步棋,我也是被逼无奈,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怕篓子捅大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
小荣东看看西瞧瞧,连连点头:“不错,你小子还挺有良心的,够放心,反正一只脚已经跨进鬼门关了,还有啥好担心的,我也买一袋试试。”陈杰娴熟的也给小荣装了一袋治疗肝癌的西帕尼克,并嘱咐她们一些注意事项和饮食禁忌。
小郭和小荣按照陈杰的要求,连续服用了两个疗程,先后出现拉肚子、流鼻血、毛发变白、皮肤黑沉、乏力等副作用。两人心里都有些犯嘀咕,该不会是什么慢性毒药吧,痛感和以前相差无几。小郭整天感到全身软绵绵的,只剩下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丁点力气。
一天,窗台上来了一只喜鹊,小荣立马起身拿起墙角的一根木棍,将喜鹊赶走了,说:“千万不能收留鸟,小时候听姥爷说过很不吉利,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啦,别想些有的没的,放宽心,死都没在怕了,还是啥好担心的。这药的原理应该就是以毒攻毒,八九不离十,吃完一个疗程,上医院看看,要是真没用,也没必要责怪他,大家都不容易,死前能发挥点剩余价值也挺好。”
过了三个星期,两人相伴到医院做个检查。小荣身体内的肿瘤根据CT结果的显示,进展迟缓,已得到控制;但小郭的情况却恰恰相反,特别是肝上面的肿块,在以两倍的速度飞快增长,俗称爆发性进展。
留院观察的小郭已经意识到死期将至。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腹胀得难以下咽;像陈芬一样,插了尿管也撒不出尿,肚子越来越大;全身疼痛难忍,口服两种止疼药都不起作用,吗啡的剂量不断地往上加,一吃就吐,汗流如雨,手脚起水泡流脓;低烧不退水肿乏力,一直在痛苦的折磨中度日如年。
躺在床上的小郭握紧小荣的手,眼神中带着无助和乞求的目光,呼吸急促,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真的想死,你答应过会帮我的。”
小荣皱起眉头说:“你放心,绝不食言。”小郭激动的情绪这才平复,昏睡了过去。
突然冲进陈杰家里的小荣哭喊道:“小郭可能快不行了,你赶紧救救她。”
早已见怪不怪的陈杰一脸愁容,冷静地说:“当肿瘤大范围的扩散时,就像那倾盆大雨,根本控制不住,只能面对和接受,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了。这药并不是灵丹妙药,因人而异,加上受各种主客观因素的影响,治疗效果也大不一样。活路既然没有了,我倒是可以提供一条痛快舒服的死路,但有着巨大的风险,得有人愿意帮她。”
小荣双手握拳,踱着小碎步,表现得十分急切:“你赶紧说。”
陈杰:“你有听说过安乐死吗?瑞士就有,没有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不过高额的费用、复杂的手续和遥远的路程,我们都没有那个能力和时间去承受和负担。我这里有一种能让心脏骤停的药,但前提条件是患者必须是深度昏迷的状态才能注射,也就是说不能亲自掌控。这就会有个很矛盾的问题,一般没有任何希望、在病痛百般折磨下的患者都会有想要亲手了结自己的念头,不过出于各方面的顾虑,有未能死成的风险和不可逆的后遗症,所以几乎所有的癌症病人到最后都是咬牙坚持直到丧失尊严的折磨致死,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变得千疮百孔一般。另外也没办法断定最后一秒他是不是就不想死了。而这种“安乐死”没法自己执行,只能求助他人,即便是亲朋好友也没有谁会冒着赔上自己一生的风险帮着注射那一针,这是犯法的,你应该知道,后果很严重,我提出过,但从未有谁敢尝试。”
愁眉紧锁的小荣用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沉默了片刻说:“我愿意,我答应过她。”
小荣转身,拿起桌上的胶囊掂了掂,笑了笑,继续说:“这药能控制我的病又怎样,只不过能多苟且偷生一段时日罢了,还不是活得跟人鬼不分一样。即便没这病,我的人生也是狗屎,没有任何值得我活下去的理由,人总归是要走那一步,创造了价值过得快活又有何用,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我一无所有,没有顾虑,那药多少钱?”
陈杰:“免费送你们。”陈杰为小荣备好注射器和药,说:“你最好还是多考虑下,这可不是好玩的,很可能你一生就完了。”
小荣走后,陈杰又一次听到个无药可救的噩耗,虽早已麻木,但陈杰还是感到有些落寞和丧气。
陈杰闭眼摇了摇头,拿起离心管准备配药时,突然冲进来一个怒气冲天的中年女士。一袭黑衣,披头散发,脸色发白,眼角的泪水奔涌而出,手里拿着一张黑白遗像,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看上去还处在豆蔻年华,笑得很甜美。
女士扑到陈杰的身上,拽着他的衣领,嚎啕大哭起来,让他还她的宝贝女儿:“我女儿才十八岁,要不是吃了你的药,她不可能会走这么早。”
陈杰一脸茫然无措:“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再来每次事先我都有提过风险的问题,吃不吃在于你们,既然选择了,就要承担后果。”
女士更加激动的喊道:“少说废话,你可没说要承担死亡的后果,大夫说了是药物引起的肝脏大出血,我绝不原谅,你等着。”女士又冲了出去。异常冷静的陈杰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开始仔细回想,松开紧握的拳头,抹去手心的冷汗,拿起桌上的玻璃杯颤抖着喝下了一口,想到三个月前找过他的患有小细胞肺癌的小女孩,玻璃杯瞬间从手中滑落,碎了一地。
陈杰特地买了纸钱和香烛,在病友那打听了一番,半夜三更跑到小女孩离世的医院后门,紧张兮兮的拿了个铁盆,点了火,一边把折好的纸钱往里放,一边口里碎碎念:“拜托拜托,千万莫怪罪我,不要伤害我的家人,多留些时间给我,我是想救你的。”
望着盆里旺盛的火焰,陈杰又想起了三年前在医院亲眼目睹病友秋梅去世时的画面,秋梅病重后,家人一直瞒着。她自己也糊里糊涂的,做了一个月的放疗中间又穿插了一次化疗,两个月后出现进食困难腹部胀痛。最后不能行走只能靠轮椅推着做检查,早上四点护士注射了一针止痛药,六点人就不行了。秋梅的丈夫也不懂,和她睡在一起,突然散发出一股恶臭,秋梅的腿抖动个不停,找来大夫一看,就说人已经没意识了,过了一会人就凉了。病房里的人都跑了出去,吓个半死,空留秋梅一人。陈杰站在门边,看着昔日和他有说有笑的大姐,如今却一动不动没有知觉和尊严的躺在那里,接着往袋里一装,绳子一捆,火里一送,孤独而凄清,一辈子就完了。陈杰第一次感受到生而为人的悲哀和苍凉。
按照陈杰的习惯,凡是他认识的病友,死后都会买上一袋,烧上一盆,可能是精神上的压力所致。回到家后陈杰坐在床边。吓了他老婆桃子一跳,坐起来将手放在陈杰的肩膀上,陈杰一颤,转过身来目露凶光的看着她。桃子立马往后一退,将手放在胸口上,陈杰这才缓过神来,将桃子一把搂进怀里,使劲道歉,桃子不停地轻轻拍打着陈杰的后背,让他放松。
第二天来了警察,说是经人举报陈杰制造假药害死了人家的女儿。桃子惊愕万分,警察不停的询问桃子陈杰的下落,让陈杰赶紧投案自首。桃子面色惨白,话也说不清,女儿在一旁嗷嗷大哭,警察走后。桃子赶紧给陈杰发了短信让他在别处先躲上一段时间,陈杰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是福是祸都躲不过。
半夜陈杰回了家,一大早陈杰梳好头,把嘴巴上密密麻麻的胡须剃了,穿上一直收藏着的名牌西装,以前穿着正合身,现在像大了好几码,系上领带。桃子走了过来将其整理好,拍了拍陈杰的西装,眼角闪过一丝泪光,抿嘴一笑,说:“真精神,会没事的!”陈杰面露笑容,神色轻松,摸了摸桃子的脸颊,眼中满是疼爱,深深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陈杰的女儿从外面欢快的跑了进来,紧紧的抱住陈杰的小腿吵着要吃街角的葱油饼,陈杰将其抱起,亲了又亲说:“好咧,爸爸答应你,不过你要乖,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女儿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那天风和日丽,陈杰和妻女做了最后的道别。出门后陈杰站在窗外看了很久,接着走上了天台,一切尽收眼底,闭上眼睛,微风拂面,坦然无惧。
小荣到医院劝小郭回了家,小郭似乎有预感,一直逼问到底是什么方法,重点是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搭上别人的人生,一再强调她死也不会安心。小荣耐心的安抚,谎称没啥风险,自己也不会有法律责任。小荣出钱让楼下的阿姨做了几道家常小菜,小葱豆腐、芹菜腊肉、凉拌莴笋和番茄炒蛋,小郭勉强吞咽了一小口,欣慰地说:“好吃,还是家里的饭菜对胃口。”
病友突然来电,小荣放下碗筷,听完,一脸惊愕,眼神发直,嘴微微张开,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瘫软,小郭询问情况,小荣支支吾吾的说:“没啥,我出去一趟。”
小荣飞奔到陈杰的家门口,外三层里三层,聚集了很多吃瓜群众。围了一圈警戒线,一个泣不成声的女人带着小孩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地上有一大块血迹。
小荣问围观的群众:”人呢?”一个老头摇了摇头哀叹了一声:“唉,作孽啊,年纪轻轻就这么想不开,刚被殡仪馆的人拖走了,好像是造假药被人举报了,不想连累家人,就这么‘嘭’的一下,人就走了,脑浆溅了一地,死不瞑目,惨不忍睹。以后让她们娘俩怎么活下去哦,可怜啊。”
回家后小荣并没有告诉小郭陈杰跳楼的事,而是一本正经的问她有没有要交代的,小郭说:“没啥好交代的,无牵无挂,爹妈可能以为我老早就死了,儿子也不知道在哪儿,我孑然一身,只求能舒舒服服的上路,死后火化了,别占地,不要立碑,尘归尘土归土,树葬。还有谢谢你,能认识你算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小荣点了点头。小郭换了一身新衣服,喷了香水,化了妆,体面的躺在床上,迎接死神的到来。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有主动的选择,脑海中无数次的想过被病痛折磨致死的样子,能这样解脱她的内心竟浮现出了一丝庆幸和安慰。小郭先服用了深度昏迷的药物,面对小荣,留下了最后甜美的微笑,安详的睡了过去。小荣熟练的弄着注射器,一边匀速缓慢的推药,一边不断的深呼吸,手微微的颤抖,回想起这些年来苦逼的“抗癌之路”,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了下来。
注射完后,小荣抽了根烟,接着从厨房的柜子里搬出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煤炉。把窗户和房门全部紧闭后又用强力胶带封好。小荣洗漱完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将配制的药丸全部倒进煤炉里,点燃木炭,火光照亮了她煞白的脸,一副肃穆而冷漠的表情。小荣躺在小郭的身边,握住小郭僵硬而冰冷的手,说着:“今天我不单送你走,还与你结伴同行。”
两人的名字最后出现在了第二天的新闻报道中:初步判断一栋居民楼内两名青年女子因一氧化碳中毒后宣布抢救无效死亡,据说是因为身患绝症无药可救而选择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随后警察在地上发现了一封遗书,上面只写了四个大字:尊严赴死。
尉迟上九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七部电影,孤独是人类永远无法消隐的底色 (10人喜欢)
- 八部电影,关于两性关系的思考 (7人喜欢)
- 八部电影,单身狗有片看就够了 (13人喜欢)
- 七部电影,精彩的双女主故事 (7人喜欢)
- 不愿醒来的美妙梦魇,怀念林奇! (5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