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二)

怎么没有?灯灯问:你老公是我公公的亲儿子,宋祁不是。
嘉行不会要老头一分钱的。关于这点,猫头几乎可以打包票,换过来,老头若是问嘉行要钱,嘉行也一分不会给的。
他们只是生理上的父子俩。
灯灯笑笑,不说话。半晌才慢慢地说:我公公对你挺欣赏的。
猫头有点愣神,好像一时没明白“我公公”是谁似的,抬头看一眼灯灯,发现那可绝不是“欣赏”的眼神。
好吧。猫头在心里绕毛线一般地绕道:红楼梦里史湘云是怎么说的,“这丫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
可是,“我公公”好像也是我公公呢。我公公在大把人面前点赞我,灯灯吃味儿了?
猫头觉得自己再是表白自己绝对不要他一分钱也没有用,嘉行是老头的亲生儿子,这是“原罪”呀。
况且灯灯从来不差钱,她差的是“爱”,是家庭和睦是吗?或许,她还怕自己和宋祁“旧情复燃”?尽管这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反正,猫头感觉自己和灯灯中间隔着一条滔滔的河流,两人坐着不说话时,彼此也都能听见岁月流过的,汩汩的声音。
我希望能生个儿子。灯灯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缓缓说道。
猫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想来灯灯大概也打听过她和嘉行是要“丁克”的。
没过两天,嘉行知道了猫头送花篮和蛋糕的事儿,猫头还以为他会骂她,没想到他只是说了一句:你钱真多。
用券换的啊。猫头连忙说:真的,没花多少钱。说着又跌跌撞撞地过来拿着手机给他看:你看,在这里买蛋糕可便宜了,券随便下,我估计吧,都是什么人造黄油,人造奶油做的,吃了会死人的。
说完连她自己都乐了。说的这都什么呀,这不傻帽吗。
嘉行大概也被她气乐了,嘴角上扬了一下。
猫头见嘉行能对她笑,知道事情就没有那么严重。
后来嘉行去厨房做菜,她也就去帮厨。
嘉行瞅她一眼,说,玩你的去,少越帮越忙。
猫头说自己确实是不会做家务,不过剥个葱蒜什么的,总还是能做得好吧。
于是她就在边上剥洋葱,剥的都快流泪了,心想其实这道洋葱牛肉不吃也罢,她对所谓的美食,还真没有这么执着。
我们同事说你挺像陈柏霖的。猫头搭讪道。
有次嘉行去单位找她,同事就这么对她说,你老公挺像电影后会无期里的那个男主角。
那不是因为我忙的不行,好些天没有剪头发了吗。嘉行一边切菜,一边没好气地回答她。
吃饭的时候气氛似是好了很多,嘉行吃了几筷洋葱牛肉,没什么铺垫的,突然就和她说起了童年。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无非就是一个跟着妈妈长大的男孩的琐碎事,上学,放学,周末去博物馆,美术馆,或者去听露天音乐会,音乐节——“有次音乐节,妈妈和我站在外面听,站了一个多小时,一样啊,甚至是听得更清楚……”
猫头知道那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舍不得买几百块钱一张的票,所以只好站在外面听。
听起来,嘉行的妈妈是一个很文艺的女人,也很开朗。
“有一年同学都去澳大利亚过夏令营,我没去,后来看到大家拍的无尾熊。”
从语法上来说,这句话没有结束,但是,从嘉行的神态来看,结束了。
为什么想去看无尾熊但是没去呢,还不是那些夏令营特别贵,他妈妈一个小女人,在一个清水衙门里上班,哪儿有钱供他去。
“妈妈去找过她的前夫,说我要去夏令营。”
什么?猫头有点被绕进去了,后来才明白,“妈妈的前夫”就是嘉行的父亲,就是那个手捻佛珠,外形,气质都有点像陈丹青的儒雅老头啊。但是在嘉行的版本里,他算是一个面目模糊,处世可憎的人吧。
想来是老头没有给钱,或者给的晚了还是怎么着,反正像他妈妈那样敏感的文艺女,要问“前夫”去要这个钱,心里的那种郁塞是难以言传的,更何况那时候老头身边已经有了现在这个“夫人”。
就像约翰列侬的前妻,虽然离婚时获得了一大笔赡养费,但是每次去要这些钱时,还必须是约翰列侬签字,后来还需要大野洋子签字(因为大野洋子那时是他的合法妻子),那么,对于所有的前妻来说,这种感受绝对是够让人喝一壶的。
张爱玲说,每次问父亲要学费,或者问母亲要车钱,前者总是要她在烟榻前站很久很久,后者总有不少人生道理要讲给她听,于是,她说,我宁愿一个人在“烈日走很长很长的路,也不愿意去要车钱”。
猫头很是懂得要在一个人的榻前站很久很久才能要到一点学费或者车钱,所以远远不如“一个人在烈日下走很长很长的路”的感受,她埋头吃饭,也不再追问什么,后来主动站起来身来替嘉行添饭,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蓦地充满了对他的怜惜。
这种怜惜,或许是出于心底那种苍茫的母性,猫头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儿地往碗里装饭,一直装到嘉行阻止她“你行了吧,想撑死我”?
后来猫头也明白了灯灯为什么这么忌惮她。灯灯嫁给宋祁时,夫人就和她约法三章,必须要多生孩子,而且必须要生一个儿子跟老头姓,过继给老头当孙子。
灯灯答应了。第一胎是女儿,于是就追生,如果再是女儿,那么就继续追,夸父逐日一般地追。
但是猫头一出现,灯灯突然在脑袋那里就被开了一个西瓜般的大洞,她忽然懂了,自己哪怕追到七星伴月追到玉皇大帝的凌霄殿上也是没有用的,猫头才是老头的亲儿媳,她随便下个蛋,都比她灯灯生上一百个儿子强。
金瓶梅里是怎么说的,万颗星不如一轮月。
这并不是什么输在起跑线,败在子宫里的故事。
当然了,夫人也不傻,所以,打从猫头出现的那一天起,她就越发不给灯灯好脸子瞧了。
猫头想不明白,像灯灯这样的富家女,换了是她,她真未必嫁入,就要嫁也不会嫁到宋祁那里去,做小伏低的,这是在干嘛呢。
记得上学时,灯灯有次和她说悄悄话,说她“妈妈”其实是她亲妈的亲姐,她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是她那俩妈生的。
她琢磨了半天才听懂她爹娶了亲姐俩(当然法律上不是),就说如今怎么还有这事儿?灯灯说在我们那里不稀奇呀,没人管,反正她和弟弟在户口本上也算是“她妈”(也就是她亲妈的亲姐)生的呗,但是“她妈”疼她哥(那是她亲生的),她亲妈疼她弟弟,灯灯自己有没有人疼呢?
大概是有的。钱疼她。只有她的钱疼她。
猫头当时还想,这都是什么家庭,什么故事,乱七八糟一团毛线,纠缠的让人脑袋疼。可灯灯这人再是无脑,大约也不会把这样的故事到处宣扬给人听,女孩子总是会把自己的秘密悄悄端给朋友,作为一种对友谊的投资或者报答——这是她很久之后才明白的,很久之后她才感觉到灯灯在被人孤立的境地里,对友情有多渴望,那就像一条陆地上的鱼渴望大海一样。
几天后老头再打电话来,猫头就不怎么接茬,约她见面也不去,她觉得自己应该和嘉行站一块儿。再说了,多和老头接近,灯灯和夫人会怎么看她,背后会怎么嚼说她,嚼她也罢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嚼嘉行,嘉行的态度可一直都是很明确的,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把事态搞得“暧昧”起来。
按嘉行的话来说,我也不要你帮衬我什么,不给我添乱就成,我谢谢你了。
猫头就表白说不会再“添乱”了,谢是不要的,一家人不要客气。
嘉行白她一眼,摇摇头又笑了,似是也拿她没辙的样子。
后来老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的事儿,连嘉行都呆了,老头跑去法院告他了,说这个儿子没有尽到责任,没有赡养老人,他要赡养费。
嘉行当时就呆了半晌,嘴里蓦地冒出一个关于植物的词,第四声,在这里硬是做了动词
……什么?他一个身家起码……——因为不了解,嘉行压根儿不知道老头怀里有多少钱,但他知道老头住的房子至少值上千万,而且,还不止一套房子,一共有多少套,还是个未知数——反正一个身家超过我几百倍的人,竟然问我要赡养费?
嘉行觉得不可思议。
猫头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同时只好又喃喃劝解道:他毕竟是你爸,要你孝敬他,好像也说得过去吧……
过得去个P!嘉行说道:请问,当时他付给我妈我的抚养费了吗?只要他说得出他是付了的,我立马给他赡养费。
当年,是嘉行的妈妈自己不要啊。当老头又一次赶到猫头单位,找猫头一起去楼下喝咖啡时,老头这样说,他妈妈不要,我不能硬塞给她,她的自尊心特别强,那时候我也不想激怒她来着……
猫头立刻想起嘉行说的,他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站着听完一场音乐节,还有嘉行去不成澳大利亚看无尾熊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情景脑补与叠加起来,令猫头的心无端地,一牵一牵的痛。
本来对老头还存有的那些怜悯,此时渐渐无声无息地开始退潮。
猫头想,我不想听你追忆似水年华,或许,你们一人一个版本,人人手里有一部罗生门,我虽然也读过红楼梦,但我从来都不是索隐派,我可不想去探究那么多。
爸爸,猫头想了想,正色道:您现在告嘉行,要赡养费,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您今天来找我,本来我一堆事儿呢,可我还是来和您一起喝咖啡了,我就想和您商量商量,您每个月要的赡养费,我替嘉行给成不,您就别给他添乱了,他刚接了一个项目要主持,整天兵荒马乱的,头顶上盘旋着无数个甲方和领导,他还架得住您给他来这么一出……
老头手捻佛珠,面无表情,半晌才缓缓说道:孩子,你认为我是缺那几个钱?
我知道您不缺钱,您就是和嘉行逗咳嗽呗……
老头听了,沉着脸,一端咖啡杯,一饮而尽,慢慢哑声说道:孩子,你呀,你根本不懂我的心。
猫头红了脸,本来不想还嘴的,突然不受控制,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中说道:爸爸,嘉行小时候特别喜欢无尾熊,一直想去澳大利亚看无尾熊,您知道吗?
什么?老头声调茫然地问,一副全无所知的表情。
猫头突然有点气,她替少年时的嘉行气,替从未见过面的“文艺范儿”婆婆气,似乎,也是替自己气:爸爸,其实吧,嘉行真不欠您的,一分钱都不欠。
说完这句话,她就知道,她从小受的教养荡然无存。理性告诉她,其实她应该说的话是:爸爸,您的事儿吧,我们就看法院这怎么判,怎么调解,但是无论怎么样,您都是嘉行的父亲,这点谁也没法改变。
云淡风轻,拈花微笑,说了和没说一样,同时,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这才是猫头啊。这才是作为儿媳妇的猫头该说的话啊。她就应该永远像戏台上的大青衣,水袖甩过来,甩过去,洒金扇子左边扇三下,右边扇三下——梅兰芳称此为“扇三羞”,把别人都扇晕乎了才对。
是什么让她说出了那么没分寸,那么不得体,却又那么痛快的话来呢,是嘉行附体了么,是婆婆来借尸还魂了么,真是一张被不盖两样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几天后有法院的人来调解,说这种事儿还是和解了吧,老头是你亲爹,哪怕他是王健林是马云,那钱可都是他自己挣的,你是他儿子,每个月给赡养费也应该,不用太多,算了一下大概是一千三百多块一个月吧,你给了就是了。
嘉行断然拒绝,申明别说一千三了,就是一块三,我也不给。要给也行,他欠我妈妈的抚养费呢,先付给我妈,然后,别说一个月一千三,一万三我都照给您哪。
猫头在边上听着,都听愣了,心想这都是什么故事儿,这不罗圈儿话吗,怎么说着说着又给绕回去了,千条小溪回大海,万条大路通罗马,老头又不是多啦A梦,手里有时光机器是怎么着,还能穿越回去不成。
但是她知道,这是嘉行的心结。一个和妈妈在外面站了整晚,站着听完整场音乐节的少年,或许真的有资格说出如此任性的话来?
是啊,如果你有本事,那么,一切就从源头开始,从那场露天音乐节开始,你行吗?你不行。你不行就别来讨那一千三,你就别来讨爱,讨亲情,讨慰藉,讨原宥,谢谢。
猫头想,老头大概就是地铁口那老要饭的,站了一天一夜,风吹日晒,可还是什么都没要到。
:PS:本文首发于我的 个人公众号:wochengjinghong 浮世小团圆
猫头连载到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