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琐记
戊戌年八月初二,单田芳枪挂得胜钩,一摆大纛旗,拨马离了尘寰。

1
单田老生前,没少遭人批评。
可也没听说,老头儿一辈子招谁惹谁了。
真要说有什么,也不过是老艺人版权意识不强,说了人家的《三侠剑》《十二金钱镖》,让人告上法庭,闹了一场。
这在门派林立,勾心斗角,甚至有点腌臜的曲艺界,也算是完人了。
评书迷质疑的,是老先生的艺术。
一是嫌他说书太多、太杂,贪多嚼不烂。
其实,老头儿有三部书,打遍天下都不怕。
《明英烈》是师传的老袍带书,助他当年出山成名。
《白眉大侠》以《小五义》之续,集短打书大成。
万丈高楼一跃冲霄,扬子江心踏浪登舟,老头儿把一辈子说短打的劲儿,都使上了。
《乱世枭雄》脱胎自东北讲土匪的“胡子书”,与天津评书“混混论”所出一辙:
强徒硬汉,不论正邪,都有人仰慕崇拜。
地方上口耳相传,也就传成了三头六臂,威震八方的豪杰。
“匪帮传奇”消失多年,到单田老处,才又登堂入室。

谁有这三部书,独一份的本事,也够吃一辈子了。
可老头儿不太满足,把《隋唐》《水浒》《封神》《清官册》说了个遍。
一人不能同时说《三侠剑》《剑侠图》的行规,也破了。
任何书目,都有他一份儿。说的不一定最好,但人人听过。
也留下许多烂尾,《西游记》说到女儿国,就结束了。
《三国演义》录了两次,一回说到七擒孟获,一回说到刘备入川,都草草煞尾。
当年万里平川,百废待兴,中国太需要一个单田芳了。
可一人三套书,解不了举国十年渴。
他不断录磁带给电台,自己拉广告时段,凡有井水处,皆听单田芳。
像多数明星一样,一旦跑起来,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近乎流水线的生产,放大了他艺术上另一处微瑕:
有书无评,干讲故事。
春典(行话暗语)管这叫“跑梁子”,抱门户之见的人,说他这不是书,是“大鼓白”。
更多人,因他作品的远播,以为评书本该是这个样子。
2
听书看戏,离不开《三国》。
李商隐《骄儿》诗:“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北宋汴梁霍四究说“三分”,是评书最早的记载。
据考证,依据《三国演义》改编的京剧达158出,占史集说部之冠。
罗贯中写《三国》,有博大,有粗疏。
金圣叹说,“人物事本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
论文笔,不能比陈寿《三国志》。
因此后世评书、戏曲乃至电视剧,都可以比小说好。
不像《水浒》,放浪雄奇,精严幽微。
柳敬亭说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也只在小说笼罩的临场感上放大。
施耐庵是分镜头天才,让评书显不出“评”的重要,《三国》能。
民国时,天桥有老艺人,身披鹤氅说《三国》,朗声道古,湛然若神。
评书之评,是说书人坐定高坛,讲古谈天,所应有的自信姿态。

评书的内容,可以分为“道活”和“墨刻”。
“道活”是代代口传心授的师门秘本,“墨刻”是根据已成书的小说,自行编纂的。
姜存瑞、袁阔成说《三国》,同样是墨刻。
墨刻有了评,书才是自己的。
袁阔老把道活的章法、墨刻的文本,像化学方程式一样,精确配平。
开口就是一台戏,生旦净丑,分毫拿捏,都十分得当。
他极重视评,说到关羽归天、曹操寿终,都另起一回书,谈人物一生功过,千秋毁誉。
姜存老说《隋唐》出身,直接拿道活本领说墨刻。
《三国》要打怒鞭督邮开书,到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才是第一场大战。
姜本里,添了一段三弟兄弃官出奔,路逢追兵,血战鸳鸯桥。
乍一听有点胡来,少了《三国》“七分真实,三分虚构”的克制:
随时随地找个理由开打,不问情理,只图个热闹。
可从姜存老口中说出来,磊落跌荡,不见花巧修饰,让人以为陈寿、罗贯中笔下真有其事。
真要有一比,评书《三国》就是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姜存瑞与袁阔成,就好比卡萨尔斯跟史塔克。

钟嵘《诗品》论曹操诗,用了“古直”二字。
老一辈人说书,似乎都这样,古直但不古板。
第一次听姜存老说《斩颜良》,差点儿没睡过去。
“通天教主”陈士和,名满京津,留下三段儿聊斋《梦狼》录音。
乍一听,怎么跟领导讲话似的?
开口有些磕巴,话含在嘴里直嘟囔,简直是自言自语。
得耐一会儿性子,才能听得入胜,再来上十天半月,准离不开了。
习惯了这份沉着苍劲,再听“袁三国”,都觉得轻飘飘的,入耳发滑。

说书人本身怎么说,也是评,也分高下。
打个比方,好比关云长潜踪斩颜良,斜刺里铁骑突出,寒芒一闪,人头滚落。
艺高人胆大,那自然是名将。
李元霸、罗士信那样的,扛鼎托闸,一力降十会,也能勇冠三军。
可将对将,还是不一样。
3
老听书的,都爱在故事之外咂摸滋味儿,比如人情风俗。
旧故事里只图痛快,不讲人情的,可上不了席。
《东汉演义》有名的“三请姚期”,邓禹要说服孝子姚期,投奔刘秀帐下。
什么“晓以大义”,讲了半天专诸刺僚,活活把姚母逼死。
所谓英雄行事,比混蛋都混蛋。
因此听《东汉》的,相对还是少。
《隋唐》故事挺粗糙,可人情细腻。
说单雄信待朋友,上马提金下马提银,落得个锁五龙割袍断义,后世不学瓦岗一炷香。
也因此,刘立福先生说《聊斋》,说民国旧案,比朴刀杆棒、长枪大马都好听。
《胭脂》的命案,到了他口中,十足美剧级别。
入情入理,才见功夫。

说人情,书与书有高下之分,讲风俗,每部书都有。
《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里,第二十四回最长,就为西门庆听王婆解说“潘驴邓小闲”。
今天的评书里,市井柴米油盐、绿林三老四少,普遍来自清末民国——
让秦琼下馆子,来盘儿溜黄菜、炸丸子,在隋代不太可能。
如果对中国人从前怎么活,乃至今天怎么活感兴趣,这是评书留下的一宝。
但时间造就的遗憾,依旧难免。
陈荫荣《兴唐传》里,程咬金上会友楼,大马金刀一坐,跟店小二要酒:
“多控控,多淋淋,花头大着点儿,我好多喝一口!”
什么酒呢?老白干还是山东黄?
打哪儿出花头,怎么控怎么淋,就能多喝一口?
再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