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现在正在ICU病房里,全身插满管子,睁不开眼睛,默默的与黑白双煞谈判着。
距离她几千公里的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却无从下手,只想安静地写点什么。
我的外婆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太太,她生于四十年代的山城,隐约的记得外婆同我提起过儿时她的家族也算是村里有名望的人家,她也算得上是大家闺秀,所以她的身上残留着旧社会的裹小脚风气但是却被新思想解放,导致她的每个脚趾头都比正常人的看起来小,整体看起来她的脚就非常的丑陋,可是这却完全没有影响她的勤劳与能干。因为在我幼时,五十多岁的她还能像个爷们一样在工地上筛沙子当小工赚钱补贴家用.
我的外婆生得一双巧手,但是长满了老茧,爬满了青筋,摸起来粗糙,看起来却不如一双男人的手漂亮,但是她的这双手写的一手漂亮的好字,会做衣服、做老布鞋还会做床单被罩和枕头,她没有很好的审美,但是她却一直自信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既漂亮也精致,每当有人夸赞她的时候,她绝不谦虚,只会哈哈笑着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做的。”她说她的自信来源于她父母以及她外公外婆的教育,她说她的年代会识字看书的人不多也不少,她就是其中一个,她觉得她的字从来都是苍劲有力,并且有大师风范的,以至于我幼时开始学写字的时候被她一直诟病着。其实,她是一个深刻的人,深刻地甚至在我的童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不论是她的不作为,还是她的偷鸡摸狗,或者是她的见风使舵,都让我在青春期的时候对她反感至极。那时候,每当我想起外婆我都会觉得脸红害臊,甚至觉得她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那时在我心里她是所有失败相关词汇的集成者。
记得那时候,我的母亲重新组建了家庭,我要离开外婆与母亲以及新的家庭一起生活的时候,我觉得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开心到我几天几夜睡不着,就觉得那么多年只能抱着母亲衣服睡觉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母亲说我爱你了。这个时候外婆总会轻轻地走过来问我“你确定你要跟你母亲一起生活?她那么懒惰,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她能照顾得了你?而且她还要替别人养儿子呢?她怎么可能有空管你。你跟外婆在一起多好,还非要去那边受罪干嘛。”那时的我心想“跟着你好在哪里?跟着你还不是一直过着小便只能在桶里,大便只能在塑料袋里的日子?洗个澡就得自己烧水倒水,那么大个盆每次我倒水都得用脸盆搬运七八次。而且要跟舅舅们一起挤在一个饭厅、客厅、卧室、厕所都在同一个空间里的破屋子里不说,在我被一直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大舅恶语相向的时候,你还不是什么话都不说,甚至有的时候还要夸两句说得好?”可是嘴里却只敢小声的说,“不要,我要妈妈。”而那时候的外婆就会说“那你就走吧,就知道你是白眼狼,最好走了就再也别回来。”后来我真的就不想再回去,可是母亲在寒暑假的时候总是会差我回去,我都是极力推脱极力推脱,但过年总是逃不掉的,所以有几年只要一进门就会听到外婆说“还回来干啥,不是说了不让你回来吗?你个白眼狼。”起初的几年我都是当听不到,然后不作声,后来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可能青春期荷尔蒙幻化成了怂人胆,一进门外婆只要一说这句话,我就会怼回去“搞得谁想回来一样?不欢迎我,我走就是了,还搞得谁稀罕留在这里一样。”说完以后,我就会大摇大摆的坐在桌子前开始大快朵颐起来,那时候的我满脑子只有“还不是欺软怕硬?”完全没有看到外婆眼里的泪光和一桌子好菜后面的汗水。甚至在我结婚那年,我邀请外婆来,都是对她嫌三嫌四,比如越不让她擦地她越会偷偷早起擦地,而每次地上都是水渍斑斑,被我吹毛求疵。结婚的时候,我想让她来我现在居住的城市转转看看,每每说要她出门去哪里哪里的时候,她都会借口腿疼的走不动路,气得我都会高声斥责她不懂得接受他人的美意,这么多年了,这么大岁数了,却活的一点没有其他老年人通透。可是后来生了孩子以后,很多夜里想起那段相处的日子,我的眼泪就会不住的下落,其实这么多年来她都是爱我的,只是她从来不会用教科书上的方式来传达爱,她只会无穷无尽的用言语的利剑刺痛并划伤我,好让我看到伤疤就想起那个一直对我恶语相向,但其实会在机场安检口转身拥抱我的老太太。前些日子我带着我的孩子回到她居住的城市,我的满脑子全是这里不如意那里不如意,只想快快离开,可是看到以前会用狠话吸引我注意力的外婆,今次却安静的望着我,温柔的说着家长里短,并一改往日的蛮横,空气里充满着她的喜悦,那一刻我心里软绵绵的。晚上她执意把大床让给我与我的孩子,自己去睡沙发的那一刹那我都觉得自己原谅了她,觉得这么多年尽管她用了错误的方式,但是她还是爱我的,最起码她在这一刻是尊重我的。那一夜,我几乎没睡,一直纠结要不要叫外婆进来,与我们一起同睡,然而经过了一夜、两夜的挣扎,最后我还是没有拍醒睡在沙发上的外婆,我真的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我觉得下次、下次我应该可以彻底放下。放下那个在夜里外婆带我偷树差点被抓包,坐在黑夜里不敢呼吸的自己;放下那个在夜里被大舅破口大骂自私自利、不懂感恩,而外婆却不言不语,任由我被吵醒后只能在被子里咬紧嘴唇无声哭泣的自己;放下那个每次回到家里她都会诟病母亲,让我与其断绝关系而心碎的自己;放下那个被她粗糙的大手打到不敢动弹的自己;放下那个看她因为长期照顾全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的外公而脾气暴躁的自己;放下那个一直以来都厌恶与唾弃她的自己;真的爱与恨全然交织却不知所措,期望有人能引领的自己到这一刻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买票回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