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仔陈阿四

烂仔陈阿四曾经是我的大哥。

他家是卖淡水鱼的。从小就在菜市场里帮忙的他一年到头都有一股新鲜的鱼腥味。人不大高，精瘦，背有点驼，看起来像个吸白粉的，蔫。唯一有点精神气的，是他的眼睛——有时候遇到一些蛮不讲理的客人的时候，他会突然露出一股杀气，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客人一时也就哑口了。开口闭口就是“蒲你母”，因为这没少和人起争执。见到人也从不打招呼。他妈气得天天骂他“白仁仔”（白痴），但他依旧不改。我妈说，那以后就是烂仔，混日子的。

他初中毕业以后就没读了。没别的原因，学得太差，不想念了。他爸也觉得他继续读没用。倒是他妈花了些钱把他送进了中专学数控加工，结果不到半年了就回来：学不懂，上课天天发呆。因为这事，他爸妈吵了一架。他爸说，早和你说浪费钱你不信。他要有小陈那块料，我卖血都供他读！

小陈是他弟弟，比我高两届，经常考年级第一，是菜市场的神话。我从来没在菜市场见过小陈，因为他爸觉得小陈好好念书就够了，市场卖鱼不是读书人的事。和陈阿四不同，小陈高大，白鞋子永远是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见到人总是微笑着打招呼。我妈特别喜欢他，天天在我耳边唠叨要向小陈学习。还有，不要和烂仔陈阿四混。

可能这也是我不喜欢小陈的原因，年纪轻总是有点逆反心理。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我想是因为他好得不像个人。太过干净，和张白纸一样，没劲。

说回陈阿四。没念书后他就跟着社会上一群赌钱放高利贷为生的黑社会混，真的当上了烂仔。他没钱没背景，有的就是一股狠劲，只能当别人马仔。不过他大哥倒是挺喜欢他的，说这家伙够硬，所以那会混的还行。他爸妈也管不住他。

某日中午我走路去上学，被同级的几个同学拦住。我心里一紧，心想完了要被揍了。他刚好开着摩托经过，就停了下来。走过来挡在中间，说这是我兄弟，别他妈乱搞。那几个同学知道他是混黑社会的烂仔，一溜烟全跑了。那念头正是流行古惑仔的时候，我想这不就是浩南哥吗？我说我叫你大哥以后跟你混吧。他说不行，你没狠劲。太怕事，混不好，刚刚那都把你吓得。好好念书，别乱想。开着摩托风驰电掣地走了。

我因为被拒绝了很泄气，但又觉得他拒绝我的样子很酷。总之，从那之后我就崇拜起他了，每次遇到他都热情地喊大哥。

开始他还和我说你别乱喊，后来发现没用也就不理会了。他那些烂仔兄弟们问他我是谁。他说我弟，读书人。每当那一刻我总是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

从那以后，他有时候出去兜风都会喊我，不时的还会请我吃个肠粉菓汤什么的。不过他从来都不到我家找我，总是我家后面的医院大门前那颗大榕树下找我——我总在那背该死的英文单词。他也从不在我爸妈面前和我打招呼。他知道，我爸妈不喜欢他。而我也害怕我妈知道我和他混。按我妈的脾气，能把我揍到衣架和竹棍断了为止。

这成了我们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有天天气阴沉，把人闷得满头大汗。我拿着单词书出去，我妈正好回家。看了我一眼，问干嘛去。我说背单词去。

马上下雨了吧？今天别出去背了。

背一会下雨就回来。

我说，我妈叹了口气，以后好好念书，别学陈阿四，半天吊灯笼（形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谱）。他妈现在可哭惨了。

我吸了一口冷气，等了半天我妈也没动。于是乖乖回了房间。等我妈一走，我才偷偷摸摸溜出去。在大榕树下站了好一会，昨天约好一块去兜风的陈阿四才来。

不过今天有点奇怪，他没骑摩托过来。倒是手里拎着个包。我隐约感到了些什么，但不敢说。

陈阿四脸色有些苍白，勉强挤出个笑容。伸出手拍了拍我肩膀，说对不住今天不兜风了。

我说好。

好好念书。

好。

别当烂仔。

好。

走了。

好。

他背起包，低着头走了。

后来听我妈说，是他大哥在夜总会喝酒和人起了冲突，他一气之下拿着啤酒瓶把别人脑袋打破了，送医院了。据说那人是派出所所长的侄子。

结果他大哥居然先跑路了。他爸妈又气又怕，宣布和他断绝关系，让他立刻滚蛋。

我把家里所有的古惑仔碟片收了起来，一心一意念起书来。考上了高中大学，又一路念到博士。认识我的人都说是个奇迹，看着要变烂仔的我居然念起了书来。

于是我代替小陈成为了新的菜市场神话。

再后来派出所所长贪污被抓，那个侄子也没死，最终两家私了。陈阿四又回来了，接替他老迈的爸妈开始卖鱼。

前年寒假回家，在菜市场买鱼的时候我见到了他。人瘦了些，背也更驼。也不再骂“蒲你母”。看到我的时候，他怔了一会，然后笑了。我还是喊他大哥。他挠了挠头，说别喊了，都是过去的事情。怎样，要什么鱼？

买了鱼回家，我妈拿了去过秤，随后就骂了起来：早死仔，连熟人都杀，两斤差了一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