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丝

几乎每次见面，大奶奶都重提她喂我吃饭的事：“泡的馍，放了糖，我端着喂你，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说着，难得地笑起来：“你还记得吗？”那次大概是奶奶和妈妈都有事，才让她带我。我也笑，心里说：那时我刚断奶，哪里会记得？

不只这一件，好多好多事都不记得。

她家正房朝西，老房子又高，所以常常黑洞洞的。北间放着一口漆好的棺材，跟当门的大方桌只隔一把藤椅。那边我从来不敢仔细看。害怕，加上拘束，回想起来，连屋里有什么陈设都模模糊糊。

记得的事，有一回看到门后有块木板，中间凹下去，像砚台，但又有花纹和奇怪的字。大奶奶说：“你知道这是啥？是月饼模子。”当时已经没人自己做月饼了，模子就那样随便靠墙放着。我对老物件有很浓的兴趣，极想要过来，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八月十五买月饼，一例圆而扁平，比现在的更像天上的月亮。大奶奶自己住，收到亲戚们送来的，到第二年五月当五还有，拿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说起来，小时爱吃月饼，更多是因为里面的冰糖。能吃到的东西里，再没有比冰糖更纯正、更纯粹的甜了，沙子糖，梨膏，糖稀，糖精，红糖，白糖，都不能比。平时难以吃到冰糖，月饼却每年准时来到。月饼坚硬，冰糖藏在里面，像宝石藏在山中。但是要分着吃，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运气，能从里面开采到冰糖。

还有就是青红丝。这种神秘的东西，颜色鲜艳，口感奇妙。问大人是什么，只简单地回答“是青红丝”。现在网上打起口味仗来，五仁月饼固然是被黑的对象，青红丝也被斜刺一枪挑下马。我挺喜欢这种神秘的配料，含在嘴里，就持续地扩散出甜味；嚼起来微韧，与常吃的东西都不相同，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而且，那颜色真是可爱，红的朱红，青的青翠，搭配起来，为月饼增色不少，就像月亮里有了兔子和桂花树。

这种鲜亮的食物，除了月饼里，只在吃席时才能遇到。那是一种甜汤，汁水里别无他物，唯漂着一两颗小樱桃，也是红的朱红，青的青翠。这种甜汤的好处，全在漂着的樱桃，盛在碗里，实在漂亮，虽然真的吃到嘴里，会觉得不过尔尔。

老式月饼和樱桃甜汤，市面上虽然还有卖的，却也很久没吃过了。偶尔想到，在回忆里增加一层色味，但并不想买来品尝。旧日的色香只属于旧日。我只遗憾没有问大奶奶要月饼模子，至少，如果被我得到，它现在应该还存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