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的不是怎么讲一故事 而是怎么不讲一故事

今天忽然又闷热起来,回到家我立马按开了空调,给屋子和身体除湿。睡裙套上一半的时候,我听到门铃声。这是我搬来这儿后第一次听到门铃声,响了三声,室友们没有响应的。我暂停的动作只能继续,将另一只手伸进袖子里,出去接起门口的电话。
“喂…喂?”电话那头没有回音。大概是有人按错了门牌号,我挂了电话。
“哎,你好。”一个沉闷的声音,听着像透过木介质传播而来,不清晰但又似乎近在咫尺。我意识到那人就在门外,而不是楼底下。我在等待他的下文。
“我是住你们楼下的,你们的空调滴水,上回我来说过这事情…”
我打开了木门,隔着外侧的铁门,站着一男一女。我房间的空调管子排出的水打在了他们家的雨棚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这声响,按那他们的话讲,“像敲竹杠一样”。上回他来反映的时候,我不在家,室友向我转达过,但我没法解决——隔着防盗窗,我根本看不到、摸不着那根管子的具体位置。
“我小孩今年上学了,他的房间刚好在你正下方,这样的话,会影响他学习和睡觉,你看…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什么情况,只要移动一下水管的位置就可以了。”男人接着说。“这两天没听到声音,我以为已经修好了,刚才又听到了。”我的确已经有段时间没开空调了。
“我怕你们女孩子觉得不方便,就过来看一下。”边上的女人立马接话,她讲话的方式明显比男人市井很多,头发烫了毛躁的小卷,梳成大光明,衣着俗气,一副精明的样子。“哦,这是我爱人。”男人做了必要却也多余的解释。
“行吧。”我松开了铁门。说是怕我觉得不便,男人却丝毫没有犹豫,赌气似的径直走向我的房间。他的爱人紧随其后,嘴里又一次笑嘻嘻地、故作客气地念叨起来“我也进去看看啊,我怕你们觉得不方便”。他们夫妻二人的行动火急火燎的,像是刚被放出圈的斗牛。这时,我的室友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也走到我的房间里来,她应该是刚刚在睡衣里面扣上了内衣,两根肩带都没有穿上,我看出来它们正垂在她的腋下。我有点想笑,这不是等于挂了半面遮羞布,遮住了前面没遮后面嘛。
那男人打开我房间的窗户,一面向外张望,一面自言自语地分析着状况,女人积极地回应他的自语,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从他们话语中频繁出现的专业术语,可以做一种推测:夫妻中至少有一人是工程师,大概率是那男人。但男人的气质更像是一位公务员,头发梳得很平整,穿着拘谨保守,仿佛在刻意规避时尚感;浑身清爽干净,没能透露一丁点工程现场的气息——他大概是某工程领域的公务员。
这时我的室友用胳膊捅了捅我,眼神示意我刚脱下的内衣正张扬地“横亘”在置于夫妻之间的简易衣架上。我顺手从手边的烟盒子里抖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算是对我的室友做出一点态度上的回应:“还要我怎样?这是我的房间,‘强行’闯入的这两人我素不相识,我何苦来?”。
男人转向我,问我能否踩窗前的矮柜上看一看外头的情况。他彬彬有礼,讲话温柔,并不让人讨厌,我抬了抬眼皮表示默许。他的爱人半张开了嘴,想要插话的样子,但男人迅速背过了身,开始脱鞋,她遂闭上了嘴。
当他踩上柜子,我开始有点反感,他的黑色棉袜可能会沾染他的脚汗,在我的柜子上留下水汽。不过很快,我的注意力转向了他的小腿,中等粗细,在米色中裤下并不显得暗沉,反倒白得发亮,这是胶原蛋白流失后的细滑质感,没有体毛覆盖,张扬地反射着窗口照进来的夕阳光。少年的腿反而不那么干净,总是通红的,被水汽蒙住;到了中年,皮肤更像是油蜡纸,过分光滑,只是失去了生气。
他定是从未晒过太阳的工薪阶层,但三十来岁还拖家带口住在这样一个老小区,老得都不曾听任何人用普通话谈及它的名字,大多是老人用方言讲出口,看到合同前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是这样几个字。他大概是为了孩子上学,毕竟这是学区房,马路对面就是学校。不知是哪位别出心裁的校领导,把上课铃声设置成惊悚片中紧张桥段的配乐。而无聊又恶俗的孩子们依然天天趴在窗台上张望,视力好得不得了,爱好窥视周边民宅,一个站在阳台上挖鼻屎的女人都能让他们兴奋半天。
男人用我给他找的晾衣杆朝窗外的空气捅了半天也没捅到症结,他放弃了,从柜子上下来,与我商量找专业的维修人员过来看看,钱可以由他来付。
“晚上是找不到人的,你白天有可能在家吗?”他问。
我欲回答,他的爱人又插了嘴,语气着急又恶毒,她这是在费尽心机地吸引自家男人的全部注意力,防止他将目光落在我的内衣上,或是停留在我的身上。这男人一定是出过轨,或是曾有出轨的嫌疑。而中年的爱情不折腾则已,一折腾就如同死水被捣搅了一样,飘起来的只有发臭了的动物尸体和垃圾。这气氛让我厌烦起来,我用嘴唇翘起叼了已久的香烟,眼神示意她闭嘴。
“明天中午来吧。”我下了简短的逐客令,率先走出了房间,他们一行也跟了出来。我在门外终于把烟给点了,目送他们下楼。
隔日我已忘了这口头约定,只是照常回家午睡。我爬上三层半的平台,听到对面学校又传来惊悚片的配乐,有兴致地拿起手机来录。录毕转身一抬眼,昨日那男人静止在他家的门口,微微地弓着背,一手握着插在锁眼里的钥匙,小吓我一跳。我方才没听到任何动静,他这姿势像维持了半个世纪,究竟是刚从外面回来欲开门,还是刚从家里出来欲锁门,下一秒就要见分晓,我竟然有点兴奋。然而他并没有转动钥匙,只是定定地看我,鼻翼翕动着,嘴唇湿润饱满,仿佛下一秒就要撕开“血盆大口”,教我尝一尝中年男人口水的滋味。
“今天我爱人没空,明天过来修,行吗?”最终他开口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是在这儿等我,就为通知我今天不过来了。顺便,他问我要了电话,我冷淡地报给他。移动、固定空调的一根水管,一名维修人员就足够了,为什么非要等夫妻二人合体才能上门,又要演上哪一出才肯罢休?我蹬着高跟鞋,目不斜视地上了楼。我听到他也开门进了屋。
当天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跟我确认明天中午过来维修,我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嗯”。他应该是没有听见,又“喂”了两次,我立马挂断了电话。
次日,他们一行人果然热热闹闹地来了,懦弱而又憋着一股倔劲的男人,吵闹粗俗的女人,还有一位无辜的维修师傅夹在中间。他们都在铁门外“跃跃欲试”地等我放行,我拉开门让出一道小口,把师傅请了进来,然后立马把口子一收。
“你们别进来了,下去等着吧。”夫妻二人只能听从我的命令,回到他们不安分的牛圈里。方才我的心情烦闷到了极点,现随着噪声的离开清静了许多。好景不长久,窗外传来他们隐约的争吵。
“师傅。”
“嗯?”
“抽烟不?”
“嗯。”
“今天这空调必须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