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洲
他们相约在一个午后,接着计划驱车去橘洲。 阳光褪散缠绵数日的阴冷,像是老天也为这重逢发了善。 吃饭时照例临窗。看见透过玻璃洒落的光线,踮起脚尖在原木色桌面舞步翩翩。临窗的好处还在于,倘若因分别太久难找话头,还能假装看风景打发时间。不过这种担忧很快被证明是多虑。气场相近的伙伴之间,“距离只会增加想念”,至少他一直心怀这种执念。 因为上午处理过工作事务,他们到土菜馆时已近午后一点。这家餐馆他曾数次经过,外观是典型的当地农家风格,虽是人造的朴实,整体不算违和。饭点高峰已过,客人不多。 两个人,三个菜。他点菜的样子略笨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询问一些细节,是担心给人添麻烦吗?店员妹子倒耐心极好,有问必答,认真而诚恳。芋仔蒸排骨、蒜蓉粉丝干锅虾、农家小炒肉。都是极简单的家常菜,“选对地方才能吃出地道风味。”他笑说。“好像确实比大酒店做得更有味道,”他承认。土菜真是米饭杀手。为他添饭三次。每次接过他都道谢,就算对朋友也同样谦逊客气,家教良好。 两点半多,他们在去橘洲的路上。阳光钻出云层,空气愈发温暖。有风微醺,他忽然忘记了小睡的习惯,漫不经心的打量起窗外风景。 这座城市正在发生巨大变化。原本市郊的农村被不断开发,越来越多的高层建筑在各种工地茁壮成长。他聊起自己长大的城,竟也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陌生,因为平时上班之外就宅在家里,对外界的动静自然迟钝。 “原本要带你去的那家老店在这附近,谁知这次来看已筑起围墙找不见了。”他说。“其实找不见的岂止是一家老店,每天每时每刻,都有好多东西在生命中离开,倏忽不见。”他想。不过这种精神层面的微妙体验还是不用讲出来的好,有些分享需要选择对象,否则就是对牛弹琴。想到这,他又自顾自笑起来。 途中他接听电话。对话用带有奇特尾音的当地方言进行,聊的都是无关痛痒的男婚女嫁。“开车还边说边笑,这可不好。”他想,不过在他来得及严正抗议时,自己也被飘进耳朵的只言片语逗得直乐。果真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所谓成长的烦恼世人皆然,不过如此。 半小时后,到橘洲。 小时候他从语文课本上读过,是那位领袖的诗作,大气磅礴。精瘦的语文教员说,你们要有时代弄潮儿的觉悟。可是他只记住了“漫山红遍,层林尽染”,想象着火一样蔓延开去的秋之山景,油画般壮美的画面。 很多年后他知道每年秋天橘洲有音乐节。成千上万的本地文艺青年汹涌而至,还夹杂着为数不少的外地援军。他们是把这块江中小岛想象成1960年代的伍德斯托克吗?只是这种一厢情愿终究换不来灵魂到达某种高度的升华,跟遍地开花的各地户外音乐节一样,沦为荷尔蒙宣泄的通道,谁说不是呢?“音乐节时车连桥都不能上,停车头疼,下车还得走老远,算了,不凑热闹。”他讪笑道,对于自诩不读书没文化的人来说,这种坦承值得点赞。 他不止一次想过登橘洲。有时是在去麓山的路上,有时是在江亭闲看夕阳,他远观橘洲,就那样纹丝不动浮在江面,有植被点缀,也有人工建筑的痕迹。他还听说,伟大领袖的巨型雕塑在洲头遥看苍生。不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洲头洲尾,就像在家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跨江大桥中段有弧度优美的立交桥连接橘洲。他们顺桥缓缓而下,锁好车走出车场。“溜达一圈至少得两个多钟头。”他说。他以为是开玩笑,因为在北平生活时两个钟头可以在香山防火道上走很远的路,他从不觉得橘洲有那么大体量,不过很快他知道犯了错。 其实可供正常溜达的范围只是橘洲的一半左右。洲头部分往后延伸至车场位置,是经过人工规划的成熟公园,而洲尾尚存大块土地未经开发。也可以搭乘观光小火车,不过那是实在乏味的选择,他婉谢了提议。阳光甚好,有什么理由不放慢脚步享受呢?小火车的造型是托马斯吗?“当然不是,托马斯的样子我还是晓得的。”他忽然找到宅男的自信。 晒太阳的人不算多,当然也得感谢橘洲确实足够大,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经过,最多的人群是搭乘小火车的观光客。太阳在渐渐西沉。他们下到西边江堤步道上,这里人更少,江面现出平静的倒影。有人在拍照,也有人在闲聊,阳光有些刺眼了,他们决定回到上面去,至少还有树荫。 橘洲正逢收获季。挂满枝头的除了金黄的小巧的橘子,还有鹅黄色硕大的橙子。应该有专门划出的收费采摘区域,不过没有找到。倒是迎面看见几个捧着橙子招摇过市的游客,边走边跟同伴炫耀手中的战利品,从隐约听到的对话判断,橙子当是非法所得,“他们还以为多牛逼,一脸傻气。”他说。见惯了旅游景点必备的奇葩游客,此时倒也还心平气和。 “平时来得很少,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上来。”但对于他来说,这是这辈子第一次上来。橘洲其实是个规划很棒的公园,树影参差,修竹婆娑,水塘散布,大片的果林在等待成熟,到那时,丰富的色彩层次将使这里美不胜收。其实现在也已经很棒了。“这种天气,带点干粮带本书,吹风晒太阳,日子神仙一样。”幸福在他眼里总是简单可得。 领袖塑像正在修整。“正常的时候,他的眼睛位置会在晚上射出灯光。”他有些不以为然。对这座人造景观的态度,他们惊人的一致。八零年代下的蛋,今天还有多少人愿意膜拜神坛? 塑像前不远便是洲头观景平台,神似微缩版的两江交汇处朝天门景象。这里风大了起来。抬起头看江水来的方向,感叹逝者如斯。“以前没蓄水时,秋冬水枯,河西浅滩甚至可涉水而过。”他忆起当年犹在眼前。平台背后的大理石陛上,有城市十景还是八景的石刻,他觉得没意思,“不过穿凿附会而已。”既如此,他也不再坚持看完。 折回车场的路,选择了东岸江堤。夕阳沉得更下去了,风带起凉意。游人越来越少,对岸城区已可见华灯初上。路过橘洲一些年代久远的老宅,有的深宅紧锁,有的已对外租赁成了酒吧、咖啡厅和餐馆。灯光昏黄,音乐缓缓流淌。边聊边走,溜达一圈回到车场,已近三小时。离开时他想,如果能住在洲上种菜读书,倒也不失美事一桩。 不过对于他来说,这种想法显然奢侈,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解决——你看,今天,他就三十岁了。 他们不确认是否能像橘洲那样,任江水冲刷兀自岿然不动。但是他很确定的这次重逢几近完美。以至于他又忘记了早睡的习惯,一气写下这些记忆的文字。 生日快乐。故事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