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喜事》 凌叔华
一件喜事 早上张妈给凤儿穿衣服的时候告诉她说:今天得给她换件新衣服。 “穿新衣服,又过年吗?”凤儿看到那件粉红色的闪缎袍子,便感到喜 悦,妈妈只许她在过年那天穿一次。 “今天新姨太太进门,你得给你爸爸磕头道喜。”张妈低声说,停了一 下又接下道,“你们小孩子还得给妈妈,三娘五娘都道喜,给新姨娘行见面 礼。” 凤儿似乎昨天听见四姐告诉六姐说过今天有个什么新姨娘来,家里要摆 酒席请客,五娘哭了一天,她问新姨娘是谁,为什么五娘要哭,两个姐姐都 象不耐烦答这孩子气的问话,问了两遍,四姐才答道:“谁知道是谁,你明 天就看见了。”说完她们便支使她出去,她惘然的回头看见四姐伏在六姐肩 上,喳喳的说了又笑,笑了又说,讲什么好玩事情,怪闷人的! 好容易盼到今天,一清早张妈居然便提起这事。张妈脾气好,向不嗤笑 人的,谁都说。凤儿想到便问:“新姨娘是谁,张妈?我见过没有?” “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妈妈相片本上有没有她的像片?”她记得平常听说起什么没见过的 人,妈便翻像片给她看。 “那会有她的像片,傻孩子!妈妈也就在昨天才知道。”张妈停一下, 自言自语道,“看不出你爸爸这一回这样能藏事,好象谁都没听说过。” “张妈,我怎样给爸爸道喜,是不是象过年一样?”凤儿穿好新袍子, 想到过年的热闹,笑嘻嘻的问道。 张妈拿过梳子来便打开凤儿的辫子给她梳头,迟迟应道:“唔,差不多 吧!” “五娘昨儿哭了一天连饭都不吃,你知道不知道?”凤儿悠然想着昨天 的话问道。 “谁告诉你?”张妈问道。 “四姐告诉六姐,我听见的。五娘干吗哭?” “小该子别乱说话,妈妈听见不喜欢的。”张妈正经的说完这句话,辫 子也梳完。两条辫子尾上她都用两三条大红绒绳结出一个蝴蝶结,这给凤儿 增加真的象过年的感觉。 张妈跟她换了那双挖绣云头如意的绿花鞋,配上雪白的线袜,鞋头上一 对大红绒球,走一步颠一颠。 凤儿很高兴的跳跳蹦蹦就要往前面厅子去。她说道:“张妈,我就去给 妈妈磕头吧?” “不,回来,我告诉你。”张妈轻轻的,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板起脸孔 说话道,“你到堂屋跟大家吃点心去好了,吃过点心看见他们跟爸爸磕头你 就跟着磕。妈妈叫你给谁磕头你就磕,不要自己瞎来,听见没有?乖乖的跟 着妈妈,不要多话,惹她生气。六岁的姑娘,也该懂点事了。” 凤儿呆呆的立着听,她是个顶听话又会看眼色(所以讨人疼)的孩子。 话听不懂有时想问一下,瞧瞧大人脸色不对,便悄然的打住了。 张妈见她不动,看着她笑道:“可把我闹胡涂了,穿着这样漂亮,脸光 光的不打扮可寒伧呢。过来,总得擦点粉涂点胭脂才行。” 说着她自己拿出一盒水粉一块胭脂来,拉过凤儿,给她淡淡的拍了些水 粉,眉心用梅花簪的模子印了三个胭脂梅花,一直到额头上,然后才歇手, 端详她自语道:“我看我们的姑儿,比谁的都不含糊。一张瓜子脸,一双又 长又大的眼,细细的眉毛,真象你妈一样俏。” 凤儿见夸,又高兴起来,自己爬到椅子上,对着那墙上挂的一面镜子, 照了又照,镜里的小人儿,花花俏俏的,象年画的小孩子一样美。 “不早了,快去吃点心吧,晚了妈妈会说的。”张妈笑眯眯的说,看着 凤儿一只鸟似的飞了出去。 果然不早了,堂屋两张八仙桌上已经坐满了人,人人都穿了新衣服,都 在笑嘻嘻,很高兴的说话。 凤儿走到东面妈妈坐的桌边,照例的叫了爸爸,姑妈,妈妈,三娘,五 娘“早晨”,然后回到西边小孩子们的桌上(正好八个人)吃早餐。 真的什么都象过年,祖先神龛前点了一对大红蜡烛,正中香炉插了三对 高香,檀香炉放满了香,神桌前铺了一块猩红的拜毡,桌上摆三杯酒,三双 筷,三碗素供。大约还要供酒席,此时尚未到时候。 “一会儿还要放鞭炮!”凤儿望到门口台阶旁,一根长长的竹竿,吊着 一大串猩红的鞭炮,啧啧的向七姐称赏道。 “爸爸还要给我们一人一只元宝呢?”七姐笑着说。 “瞎说!谁告诉你的?”六姐正色道。 “你不信去问一问好了。”七姐得意的答。 “今天是有封标给我们的。”四姐说。 正巧三娘拿着一碗吃剩水饺子过来,问小孩子还吃不吃,她今天穿了粉 蓝色的素缎袍子,圆白的脸上一团的笑,七姐便拉着她,问是不是爸爸说过 要给一个孩子一个元宝作封标。 “许是的。爸爸高兴的时候,什么不给你们?你们要金元宝,就给金的。” 三娘答。 “我们就要金的,”六姐笑咪咪的又说,“可是让谁去要?” “凤儿去。”七姐指着凤儿道,“你去爸爸一定给。不给金的给银的也 好,只要是元宝就好,不要洋钱。” 凤儿又怯又喜的不敢答岔,却频频歪头,望着大人的桌上,不一会儿, 只是爸爸走向花厅那面去了。孩子们此时也吃过早饭,大家擦嘴走出去院子 里玩。 堂屋门口前面,有两棵海棠,此时正浸在阳光里,开着粉红色一球一球 花,旁边是两个芍药花坛,含着花苞,红的紫的白的都有,在日光中也微微 吐出一种香涩的味儿。 妈默默的立在花坛前好一会儿,才笑向姑妈说:“今天的花也特别开的 热闹。” “是这样才好,‘家门兴旺’。”姑妈托着水烟袋笑吟吟的答。五娘今 天穿的更美了,那是什么材料,凤儿可不知道,只觉得她象一枝红芍药花, 可是闪着银白色的光。她的脸相可没有平日可爱,狠狠的闭着嘴,方才妈妈 笑逗她说话,她都不笑。吃过早饭,一溜烟的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碰着今天正是星期天,哥哥姐姐们都没去上学,他们三三两两的陆续跑 了出去,七姐等得不耐烦,找出一个空钟来教凤儿玩。 白鸽子在翠蓝的天空打着圈儿,一阵阵的飞过,脚上的小铃子响得很好 听。妈妈陪姑妈在堂屋说话,爸爸走出书房两三次,他长长的脸上挂着笑, 摸着八字须,很出神的瞧着孩子们玩。爸爸穿着一件大团龙宝蓝的绫绸袍子, 黑缎瓜皮帽子上有个大红结子。脚上蹬着一双黑缎鞋,衬着雪白的线纱袜。 他本来生的高大,立在廊前朱红的粗圆柱子旁,格外显得合式。见凤儿望着 他,他笑问道: “怎么不去画画去?” “妈妈叫我等着给你磕头。”凤儿答。 “怎么新姨娘还不来呢?”七姐笑嘻嘻向爸爸问道。 “你已经不耐烦等了吗?”爸爸笑着回她。 七姐歪着头笑,忸怩的道:“我想快点得到一只小元宝。”爸爸哈哈的 笑向窗内坐的妈妈道:“你看这些小财迷!” 忽然门口哗哗叭叭放起鞭炮。王升气喘喘的跑向堂屋道:“新姨太太到 了。” “快些点着那大串鞭炮吧!”妈妈吩咐道。 在纷乱的鞭炮声中,一群小孩子女仆人拥挤着一个年青女人走进内院。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她穿着一条粉红缎子绣花裙,蓝缎绣花短上衣, 头上戴着些珍珠花,斯斯文文的低着头走进堂屋。 七姐拉六姐一旁低声说:“脸多长,没有三娘五娘好看。” “我妈妈可比她美得多。”六姐很懂事似的低声讥笑说。 “什么好看!她给我妈做丫鬟都不配。”五姐快意的低声说。 凤儿觉得五姐六姐的话都满好玩。可是她还没十分看清新姨娘怎样,她 急着要看个清楚,于是她分开仆人挤到拜坛边立着。此时屋内黑压压的站满 人,爸爸、妈妈、姑妈、三娘、五娘都出来了。 新娘斯斯文文的向祖先牌位行三跪三叩礼,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摆满一 桌酒席,齐齐整整的一对大红蜡烛照着,“真象过年??”凤儿心下想。 拜完了祖先,新姨娘便给爸爸姑妈磕头,他们立着受了头,便递过一个 红纸包儿,里面是什么,可惜起先没有问一问姑妈。 接着她给妈妈,三娘五娘都对磕了一个头,彼此又交换了一个红纸包。 七姐狠狠的回头望一望五姐,她心里大约很可惜妈妈给新姨娘什么东西。七 姐知道妈妈送她什么东西吗?正想到这里,只听姑妈笑吟吟的高声道: “新姨娘坐下歇一歇吧。让小孩子来给你行礼。” 妈妈于是过来拖过四姐七姐,三娘来拉别的孩子。让大的先磕头,好在 新姨娘拼命拉着三哥四姐不许磕下去,末了只许每一个人请一个安,她照样 还礼,行过礼后,她身后的女仆便捧出一大盘礼物,一个小孩一件衣料。 “别走,到花厅去,给你们爸爸磕头道喜去。”妈妈这样喊,孩子们才 知道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出堂屋了。 当一群孩子拥进花厅时,见五娘坐在紫檀贵妃床上拿着小铲子弄香炉, 头低低的见人来了也不抬起头来看。爸爸笑嘻嘻的向她说话。 “爸爸恭喜!”八个孩子同声说了这话,便高高低低跪下去磕头。爸爸 站着连声的笑喊:“快起来。”孩子们叩过头,先是女仆来,后是男仆,男 女老少合起来,数一数竟有十三个人,爸爸连声吩咐:“说过就行,不要磕 头。”但都象没听见。四姐低声和六姐笑说:“不磕下去,拿不到封标吧!” 奇怪得很,妈妈竟同三娘也来给爸爸道喜,她们也要磕头,都给爸爸用 力拉着不让跪下去,末了各人只请了一个安。五娘出其不意的忽然走过来, 迎着爸爸扑通一跤便跪下去,爸爸来不及拉住就把她由地上半拖半提的弄起 来,安到一张椅上坐。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三娘笑得身子软了,倒在一张 沙发上。屋里满了笑声,幸好佣仆行过礼都退出,每人都可以找一座位坐下 去。帐房陆先生穿了一件新绸褂袍,斯斯文文走进来,笑着给爸爸作一个揖 算道喜。 “把我们前年存起来二两一锭的小元宝拿出来,一个孩子给一个。”爸 爸这句话真响亮,孩子们彼此瞟着笑。 “我们的呢?”三娘向爸爸问过,便大声笑起来,接着道,“小的可不 要呢。” 爸爸笑着搔头发,不作声。 五娘冷笑说:“你想要多大的?今天说还是金口玉言,明天就成废话连 篇了。” 妈妈一直是默默含着笑,此刻方开口道:“亏你们好意思的跟小孩子一 样争封标!”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封标就是钱,钱就是命!”三娘说过咯咯的笑起 来。孩子们也大笑,觉得这话说得干脆。 爸爸向陆先生道:“姨太太是一人一张一百块票子。早点送出来吧。” 大家默默听完都不作声。过了一会,五娘埋怨三娘道:“都是你闹的, 一张纸银票有什么好玩?一百一百的,倒是好兆头!” 三娘愣了一下才笑道:“你说不好玩,送给我花好了。”说完这话便走 了出去。 哥哥姐姐都连着走出去。五娘拉了妈妈的手要走,爸爸止住她道:“谢 谢你给我研点墨,今天得写好周家的寿屏,明天便来不及了。” “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听戏,现在我就预备预备,吃过饭就赶去,这么多 人都不支使,现在又添一个,倒专支使我,怕我养胖了吗?”五娘说。 “谁叫你研得好。今晚再去听戏好了。”爸爸说。 “老爷子,今晚的戏码还不改,他们老唱一样的戏吗?白天有《游园惊 梦》,李又辰演小生,好得很。不去太可惜了。晚上小孩子又不能去。” 爸爸笑着叹一口气没说话。五娘见凤儿坐在矮脚凳上,摊开一堆影印画 本凝神低头的看,便向她说道:“凤儿,咱们回屋换衣服去。”凤儿没有点 头,似乎没听见有人同她说话,她走近一步道:“小书呆子,快起来,一会 儿带你听戏去,今天有李吉瑞的《安天会》呢。” “安天会有孙猴子的是不是?”凤儿此刻方笑着问道。 五娘不答话,只点了一下头,拉起凤儿的手,一阵风似的溜出花厅。 快活的日子常象闪电一般闪过,这一天便飞快的过完了,凤儿跟了五娘 一整天,到晚上吃过饭她也不知不觉的跟了她到卧房里去(五娘还没有小 孩),她点了纸捻给五娘抽烟。五娘洗脸,她给五娘递手巾,递胰子。五娘 收拾完,催凤儿好几次回房去睡觉。她只答不困,其实她在戏园内,锣鼓喧 吵的当儿,已经睡了一觉了。 “我看五姨太就留凤小姐做女儿算了,省得我两头跑。”张妈来接时笑 道。 “她妈妈不舍得,我倒提过两次来的。”五娘答,又道,“你先回去, 我反正会招呼她。一家人在哪间房子睡不一样。” 凤儿这时很洽意的留下去了,挨在大床上剥桔子吃。她边吃边问《游园 惊梦》的故事。她就不明白为什么那小姐做一个梦便要生病,生了病便要死, 翻来覆去问了好几次。五娘有点乏了,她连连搓眼叹了一口气。 “五娘,你为什么叹气?”凤儿惊奇的问道。 “想心事。” “什么叫想心事?” “你们小孩子不懂得的。” “我懂得,你讲给我听。” 五娘不作声,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想死,死了什么都忘记了。” “你真的喜欢死!”凤儿爬前一点,搂着五娘的脖子,又道,“你别死。” “喜欢死的人死了,就快活了。”她拿手遮了眼说。 “真的么?”凤儿睁大了眼睛望着问,只见她尖长的脸,在灯下更加青 白,很象一粒南瓜子,她的眼呆呆的望着灯,嘴唇有些抖颤。 “凤儿,我死了你哭不哭?”她咬着唇问。 “我天天到你坟上哭你,你的坟在哪里呢?”想到灰丫头天天哭妈妈的 故事,凤儿答道。 五娘不作声。大粒大粒眼泪滴下来,象一串散了线的珠子。 凤儿呆望着她,一会儿低声道:“五娘,你怎的哭了?” (初载 1936 年 8 月 9 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一个故事 近几年来,因为自己与几个朋友办了几个文艺刊物,我们四面八方拉稿, 拉不到就逼自己,大家看我闲着(不像他们还要教书),就不断的要我写小 说,这种催眠式的劝告,一种友情的好意,在不知不觉中,我就也常常写点 小说了。这一来,倒逼得我对于世事人情发生很深的探讨兴趣。每当我看见 一篇小说印出来,黑字印在白纸上,如若是抒情的自叙体文章也罢了(不幸 我常不写那样的),若是里面有一个故事,我看见了常不由的就要长长的叹 一口气。那时我便想:这故事为什么要这样收场,这个人也可以那样看法, 他也不一定会这样做,怎知他不那样做呢?蠢呀,为什么当写时不曾这样想 呢? 这自己同自己拌嘴真不是味儿。若那一天没有别的比较有兴趣的事占领 我的心,我便要整天的嗒丧着脸。但是过了几天当然也便忘记了。接到朋友 们的一两封加快的或航空快信,里面常常像有回事的严重的喊着:“救救急 吧!”“你一定得写一篇来!你不写,谁还给我们写呢?”话说得那么有劲, 那能不动心!何况我还要求他们写文章。 写吧,至少也该写一点东西了,天天吃饱饭混什么!我骂过自己的第二 天,便发奋起个大早,收拾完,便坐在书桌前郑重的对着摆开的一搭稿纸。 滢见我端端正正的坐着,他对自己妻子从来也忘不了他批评家的态度,必定 笑着问道:“写小说吗?故事想好了没有?”“老天爷,你别问我好不好!” 我的心被问叹息起来;可是我嘴上常是答着另一种话:“唔,想好了,不知 要那一个好。”“你总得想好了一个才好下笔,一齐想几个,这那儿成!” 滢常是这样好意提点我,我却并不感激他,我有我的苦处,他没看到,我也 无从解说,只好苦笑。 我知道有不少作家诚如沈从文先生说的“从创作过程中得到一种愉快,” 可是,我真可怜,连这一点愉快都常常享受不着。为什么我就不能享受到呢? 我看每一事件都可以由多方面看去,像绘画的人,绘一个花瓶,因各方光影 的变化不同,绘出来便不得一样,虽然花瓶就只那一个。绘画人的技术还是 第二个问题。脑子灵活的人就会骗自己说,只要画的好,还管什么别的呢? 遇到死心眼的真理探求者,可要自讨苦吃了。 以下是一个两年前发生的故事,可是几个人告诉我的几个样儿。 一个三月的下午,虽是春天,江上还没有撩人的暖意,我坐着轮渡到汉 口买点东西,遇到一个在城里教音乐的女朋友,她已结婚且生了子女了,人 是非常天真诚恳的。我因想到报上说??女学校闹风潮,便问她究竟为的什 么事。以下是她告诉我的一段话: “这些日子为了那个校长恋爱一个女生的事,我们都没好好上课。我们 倒是天天看见这些人,等我告诉你??这事据说两年前就发生了。起先是那 个女学生写了一搭信去恭维校长,说怎样怎样崇拜爱慕他。校长没有回信, 但是他在学校里短不了天天见她,还特别为她请求公费,那就是说她是一个 很有希望的学生。日子一久了,这女孩子仍不断的给他写信,他还没有回信, 可是在学校见了面也不断说话;直到今年春天,事情才闹出来。 “怎样闹出来,就为了那女学生要回那些信,他扣起几封没全给回她, 听说他想要来做凭据。这报上登出来的信是头两封信,自然没有什么了不得 的话。信,谁也不清楚到底写了多少封,只登出两封有什么用?这故事我们 天天讲着,起先我还不清楚,现在才闹明白,等我同你讲吧。直到今年春天, 这女学生忽然向校长把信要回来,大约他们是吵了嘴吧,校长一定要留下几 封,把其余的退回她,她当然不答应了。一边要,一边不肯给,末了她气极 了,就把校长前后骗她的罪状,写了一篇长文章,油印出来,送给各班同学 看。女学生自然帮女学生,她们就联合起来打抱不平,要出来驱逐校长,校 长看看怕闹出事来,就把这个女学生交给训育主任,不许她见客,不许她接 电话,差不多关她起来。这样一来,女学生更闹得凶了。 “校长倒是又老实又正直。长得并不漂亮,样子是快五十的人了。不知 那个女学生中了什么魔,会看上他。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会闹出这样风流 事。??人是看不出来的,平常我们女同事看见了校长都怕同他说话。真是 怪事。 “那女学生也是个怪人,看去非常老实,给生人说一句话都要脸红的, 她倒会写情书!长的一点也不美,她还没到十九岁,其实才满十七,还很年 青呢。看她这一辈子怎么过下去,男人真是可怕,害死人。不能要她,为什 么早不让她死了心呢? “你说的笑话倒有点真理,如若她生得美一点,校长也许早就抓住她, 不会这样慷慨的把她的情书登在报上了。现在这事还不了结,两面都有人帮 忙,校长已经辞职??学校一团糟。我们大家都可怜那个女学生,她很年青, 她当真的想自己受了骗,说不定要难过一辈子呢。”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对我做眼色,那面有个与学校有关系的人走过这边板凳来坐。故事便停止了。 过了几天,我偶然遇到一个朋友,谈起闲话来,我就又想到了这件故事,禁不住又犯我的老脾气(因为我知道他有几个朋友在这女学校教书做事)问他道: “??女学校闹的风潮,到底是怎回事?报上说得糊里糊涂的。” 这个朋友是个很直爽,爱讲话的中年人,听了我问,立刻满脸的笑,很 得意他知道世事的广博。 “这事别人都不像我知道得详细。告诉你,这不是一件浪漫史,你们小 说家听了也许要失望的。(目下社会人士,都还以为写小说的人,一定要抓 到恋爱做题目)。这事看来也真是个问题,你看好好的一个校长为了一个女 学生写情书便须辞职,社会上一般人,还说那女学生可怜,好几个报还帮女 学生说话。这年头真是没法儿,对女子总是“优待!”“这是笑话,您别急,等我慢慢的一点儿一点儿说。我有几个朋友在这学校做事,有一个还是同校长顶熟的,他们都说这女学生胡闹,校长是好好 一个人,老实,正经,真是目不邪视的老夫子??“您说的也对,那自然, 一个正经人不能说他心里完全没有爱,恋爱不是罪恶,这我们也懂得。不过 这个校长绝不是那种胡闹的人。 “好,我听你的话,从头告诉你一遍;这事据说在前年春天已经开头, 女学生给校长写了一封很恭维可是露着爱慕的长信,校长收到了压根儿就没 回信。可是尽管不回信,她还是写,校长是个厚道人,怕说出来使这女学生 难堪,他一味假装不理会,那女学生也不追究。恰巧她家里来告穷要接她回 去,校长见她功课不错,境遇又不好,就替她弄了一笔公费,仍旧让她在学 校读下去。因为他觉得她的境遇可怜,他想这样就可以鼓励她向上读书,感 化她,使她不胡思乱想了。不想那女孩子不识好了,钉上了他就不放手。他们天天见面,校长却向来没有同她说过一两句私话。她还不死心,直到今年 春天,她拼死拼活的写信来,校长没法,把她叫到跟前和和气气的劝说一番, 把信交还了她。?? “唔,——校长扣下头两三封,是的。这是他怕将来人说别的闲话,留 下两封最不要紧的,拿出来做凭据洗刷洗刷,彼此都有好处。头两封信你看 到一封登在报上的吧,写得很不错,这崇拜大人的心理表现得倒很好。她才 十八九岁,他已是个快五十的人了,这件事一看便知是那个年青女孩子自己 发的痴。他这样年纪,什么事不见过,会为一个小孩子忘了自己的前途吗? 况且那女孩子长得并不美! “她年青!您说的也对,可是年青女人多得很,一个像校长那样一个正 经人会为了这样女人发痴,我们朋友都敢担保他不会的。他们天天与校长见 面,做了四五年同事,多少也看得出来,这校长真是冤枉,平白地被一个发 痴的女孩子害了一世。这以后教育界的事可不能做了。那个女学生,他们说 也是一个老实人,不知碰了什么鬼,会做出这样事来,不过她的牺牲小,校 长的牺牲大,校长一辈子完了,有了学问也没用处,他的家庭,太太儿女都 间接受了这个损失,他们在城里住不了,要回乡去。现在的女学生惹不得, 害人不浅呢! “??哈,哈,我并不是帮男人,我是讲公道话。这都是那女学校做事的朋友告诉我的真实情形,我是谁也不帮。 “这女学生自己害自己,可说‘自作自受’,没什么可怜,倒是那个校长,一辈子的事业都断送了。??” 这一天我因为有点小事,心里也想着这学校的风潮真象,便过??女校, 想找里面一个朋友谈一谈。她恰巧出去了,却在会客室内,忽然被一个从前 住过我们隔壁的女学生抓住谈话。她年纪大约二十左右,人是很可爱,有胆 子说话,一看便知是一个新时代的女子。倒是她先开口同我谈起她们的风潮, 以下是她告我的故事:“我们真糟糕,现在简直无形停课了。这件事,你来打听我最好不过了。 我们同她同学了两三年,谁想到像她这样人竟会上这样一个老大当。她很可 怜,现在已经气得半疯,我们问她话,她都答不出来,简直是神经病人了。 “她真是个好学生,她的操行作业一切都是甲等。平常不言不语的,也 不好打扮,下午吃过饭我们常常会回房洗洗弄弄,修饰修饰,她就不曾有过。 什么时你遇到她总是低头用功看书。这回校长忽然间说她品性不端,要看管 她,我们就动了公愤了。男子到底是欺负女子的;你看,若说她好给他写信 是她的错,他也不是哑叭,手又不是有毛病,为什么他不能告诉她不要写, 嘴上不好意思说,手还不好写吗?为什么让她一封一封写下去。若是他对她 没有心,他应该早说呵!干吗扯到两年长。他天天见她,还同她讲话,难道 那就不算数。哼,若说校长完全没有心,为什么他每次出去旅行,总跟前跟 后的走到我们这一组来,他在这一组常常有说有笑的总不肯走,到别一组就 恍然不同了。都是因为有她在这里,谁看不出来。若是他怕人说闲话,一点心事没有,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倒是没有单另躲起来讲过话,我们倒时时注意着他们。不过校长 看见有她在面前,讲话的时候真起劲,这是我们大家都留心看见的,我们常 常的背后说他们。有一回我还亲自看见校长忽然的,脸都红了,半天讲不出 话来。你说这还不是恋爱是什么?我不懂校长为什么一定要赖,他怕娶了学生便打掉他的饭碗就是了。这样大年纪了,为什么起先会没想到?直等到那 学生痴心要跟他,他才狠了心一刀两断,这还不是害人?我们都在他的学校, 我们年纪青青的谁懂得这倒霉的恋爱?平常家长把学生送来学校,就是托付 学校负责管,现在一校之长都不能负责,还把责任推到学生身上,真是岂有 此理!我们现在都猜得到校长是一种什么鬼心理了。他起先只是想拿这个女 学生开一开心,心里可不当一回事,可是同时又怕被这学生拿到证据,打了 饭碗,所以一直不肯回她信,可是一直逗弄她玩,你说这样男子可怕不可怕? “是的,他家里不但有老婆,并有三男一女,儿子大的已在高中三年了。 他大概还不是舍不得那小脚老婆,多半还舍不得儿子女儿。玩了人家一个够,说翻脸便翻脸,存心多坏!?? “对了,信是她先要回的,她看不值得被人玩弄下去,所以要把信要回来,他若不是心里有鬼胎,怕人告了他,为什么要扣留她的几封信,还单单 留下几封不关痛痒恭维崇拜他的信,他想把错处都放在女学生身上罢了。?? “说公平话,平日两个倒都是很老实的人,做事都很有规矩,真看不到。 可怜她年青,校长比她大一半呢。现在她已经气得半疯了。你说男人该杀不 该杀?我们都代她抱不平,昨天会议好派代表到教育厅去??他,这样人还配叫他做校长,真害死人!??” 我的朋友冷笑着便收了头,会客室中已经黑了,我起身告辞。 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闲谈,这个朋友是曾经在西洋留过学,现在大学教书,人是无所不谈的一个好学者,所以不知不觉又把我引到这件事上了。我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的真象,他说这校长他也认识,女学生倒没见过, 不过他听到许多可靠的报告,以下是他告诉我的故事: “咱们中国人真是大惊小怪的慌,居然报纸上大登特登起来。这样事在 外国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起,还能算数吗?据我听说只是一个年青女子恋爱 没成功,很平凡的一个故事。“那天我到城里,碰见我几个老朋友,他们都很起劲的告诉我这故事, 我仔细听了听,到底也没有什么出奇。你要听,我可以再讲一道。 “据说这是前年春天就发生的事。那个校长有一天忽然收到一个女学生 的一封信,里面满是恭维爱慕的话,他知道这是从一个才十七岁的老实女学生写的,他怕使她不好意思,就没回信。可是那女学生以后就不断的给他写, 他都拆开念了,可是仍然没回。有人说他怕女学生误会了,所以不回。有人 又说他怕在她手上留了把柄。可是我想他不回也有他的道理。你想一个一生 没有尝过恋爱味儿的男人,年纪又快五十了,偶然有个年青女子,痴心的爱 慕他,他也得意不是?如若他回信,他得表明他的态度,接受不接受都是一 个问题。不接受吧,他又不舍得拒绝这一种意外满足他个人情感的来源。接 受,他当然更舍不得他的事业与他的老婆儿女,在这犹疑不决时,当然只好 不回信了。依照心理学讲,一个人年青时没有照例尝试过的,一到年纪大了, 都要补偿。我们常看见一些五六十岁的暴发户,男女都打扮得像个妖怪,都 是因为年青时没有如愿的穿戴过。 “对的,我先不该下批评,把这个故事讲完给你听我们再批评。校长没 回信,可是天天在一个学校里,自然见面是不能避免的了,见了面要能说通 了也就没事了,偏偏两方面都得装样子,这装样子倒容易帮助恋爱,抬一抬 眼,皱一皱眉,声音高或低等等都容易增加误会,你们写小说的人明白这一 套,用不着我讲吧。所以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便一直做她桃色的梦做下去 了。她没收到回信,可是一直写下去。这种态度也是年青人应有的,一般人 小看了她是不该的,古今中外,多少不朽的诗歌戏剧,都是依着这种精神做 成功的。 “可惜这双方的好梦是不会长的。若不然两个人都不知不觉的各自各的 尝着恋爱的味儿,各得其所,不也很好吗?现实终是现实,今年春天,不知 为什么,也许是生理关系,这女孩子又长大一岁,决定梦境不能满足她了。 她要他回信,要他表明态度。这一来,他可由梦中醒了,一切现实分明摆在 他眼前,他才明白这个梦不容他再做下去,他舍不得他的事业,他的妻儿老 小,他只好跳出这个迷人的梦境了。这是他退还她信的结果。 “她长得并不好看,这是对的。可是她年纪很青,她对一个中年男子, 具有一种青春的魔力,这也是不错的。她觉得她在这方面占优势,所以她一 直没有犹疑对方的爱。现在两方都由梦境转到现实,她才发现这男子的梦境 原是自私作成的。她知道受了骗;她生气了。何况校长方面又不肯把所有的 书信都退还她,却偏偏留起几封不相干的信。她两年的心血白用了。竟这样 不值一个钱,她气得很是有道理的。普通人只说,既然两方面没有发生肉体 关系,这有什么难过的呢?这是小看了人,一个真要做人的人是对于一切经 过都要认真的。 “我也觉得校长的步骤,一点也没错。他既然没有同这个学生发生过关 系,他做梦时欣赏的只是一个普通年青女子,这时把他提到现实世界来,他 有权利不承认他的犯罪经过,他本来没有犯什么罪。他采取一种精明自卫的 手段,像防止这女学生被一般人利用,防止她听了别人的引诱,做出别的不 利于己的事来,这种自卫是该有的。我们不能说他是心有鬼压迫人。他没有 做错什么! “哈哈,‘言重’了,我照例是要帮谁都帮,要不帮谁都不帮,这是我 一向对人对事的态度,把一个烈烈轰轰的故事讲得这样平常乏味儿,有点杀 风景吧?不过,这倒是事实,你信不信? “你说的也对,事实挟理论帮忙,事实也就不成其为事实了。??。可 是,你看看谁讲故事时不由着自己的性儿,加油加醋的讲下去的,若一点儿 作料不加,三句话便讲完了这个故事了。那样故事谁要听呢?” 我再不好说什么,故事就是这样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