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尾真治】芦屋府的倒塌
《科幻世界・译文版》2009.12月号收录,请勿转载,版权相关请豆邮。
妻子先行离开人世之后,又过了很多个年头。
芦屋二郎已经退休,眼下就靠着养老金过活。
整日整日,从二楼的书斋俯视楼下的庭院,如此消磨时光,已成惯例。日复一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
那真是十分宽阔的庭院。很少有住家能像这样,树干直径超过两米的大榉树,就在庭院里头恣意生长。
繁茂的枝丫延展开来,榉树的高度大概已有二十余米。从尚且年幼的那些时日起,二郎就常常爬上这棵大榉树,寻找隐藏于叶间的鸣蝉。
两株造型颇具美感的罗汉松也一如过往,那姿态仍是二郎孩提时代所见的模样。不变的还有池塘边半埋于地下的巨石,那是父亲的爷爷从山里头运来的,二郎记得父亲曾对年幼的自己这么说起过。
从这里俯瞰芦屋家,映入眼帘的风景一成不变。树木、池塘、岩石,以及二郎所居住的房屋,年复一年,从未改变。
二郎站起身来,拉开书斋深处的隔门,走入六个榻榻米大小的里间。里间不怎么常用,整个地面都被二郎铺上了报纸。
二郎从房间角落的古雅木纹风琴上取下一个细长的小盒子,回到书斋,在椅子上坐定。
二郎漫无目的地眺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这间书斋坐西向东,树丛绵长的黑影默默延伸着,不知不觉间,已到日暮时分。
那不知名的远方,也被晕染上无尽的绿意。
芦屋家远离市区,也没有供车辆通行的大路。出门后步行二十来分钟,有一个小小的公车站,二郎从年轻时起就靠它通勤。如果遇上糟糕的天气,那真是相当要命。
二郎打开方才取出的细长小盒,里面放着一只深藏青色的天鹅绒袋子。他拉开袋子一端束紧的细绳,露出里头的事物来。
是一只口琴。
二郎左手拿起口琴,右手张开来作为辅助,嘴唇从左到右拂过琴口,把每个凹槽轻轻吹上一遍,确认这件小乐器的音色。它发出的每个音符都完美如初,坦率地回应着二郎的呼吸。
该吹上什么曲子才好呢?片刻的迷茫后,二郎拿定了主意。
《月之沙漠》,这是二郎在孩提时代常常听到的曲子,就是用这只口琴吹出的曲子。
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当年是谁吹过这一曲。虽然依稀记得这是属于父亲的口琴,但父亲从不拿它吹奏军歌之外的曲子。而记忆中的母亲更是对音乐毫无兴趣。
二郎唯一中意的就是这曲《月之沙漠》。每当听到熟悉的旋律,充满奇想的画卷便会展现于眼前,二郎由衷喜爱着这种浮想联翩的体验:在遥远的彼方,有连绵不断的沙丘,幽蓝一片的夜空,浮于天边的巨大满月。以及在那想像的荒漠中,横渡沙海的两匹骆驼所投下的,长长的、长长的剪影。王子、公主,各色身影都在二郎的脑海中流连起舞。
他吹奏着记忆中的音符,右手止不住地颤抖。他阖上双眼,完全没入了想象的世界。
一曲终了,二郎甩甩口琴,排出渗入里头的水气,重新收进容器。
二郎依然神情恍惚,转而眺望窗外的风景。
庭院中的一条细长小径映入眼底,仿佛刚刚才被添加进去,有几分突兀。那是用卵石铺砌而成的小路,连接着外门和玄关。
最近啊,也只有二郎自己踏上过这条小径,一如芦屋家的其他场所。这个家里,现在只剩下二郎一人而已。
子女们已经舍弃了老屋。长子结婚后,夫妻俩曾和父亲二郎同住过一阵,不过短短半年就搬进了新买的公寓。这儿子,之前明明从没抱怨过老房子有什么不好,可临到结婚了,各种不满就一股脑地向二郎砸过来。
“老爸,把房子拆了重建吧!现在谁还住这种阴暗的样式。
“我要是有了小孩,绝对不会让他留在这种又脏又破的地方,必须让孩子在现代化的环境里好好成长。
“柱子和门槛都已经变形啦!老爸,这房子已经太旧了!晚上还有白蚁在灯下面飞来飞去,柱子多半都被蛀空了。这是危房啊!”
直到搬进公寓,诸如此类的抱怨就一直没停过,这些不满让二郎真切体会了儿子搬离老宅的决心。
女儿的情况也如出一辙。
“爸,我太讨厌这种旧房子了。”
这句话几乎成了女儿的口头禅。她去东京读大学之后,声称可以在打工的俱乐部里和别人合住,也完全没了回家的意思。毕业之后就留在东京工作,完全脱离了二郎所在的老屋。
即便如此,二郎仍保有着身为芦屋家直系传人的责任感。
听说这座宅院十七世纪末期就已建成。这是先祖们修建的房子,这是芦屋家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绝不能轻易让它在自己这一代被拆毁!这就是二郎一直坚守的责任心。
这里住起来其实很舒适啊……那些号称使用最先进施工技术建成的新式住宅,看上去就像塑料模型,单薄无力得很。二郎丝毫没有兴趣把老屋改建成那副模样。无论用上如何尖端的高科技工艺,也断然不能再现这座老屋拥有的情趣和神韵。
按照芦屋家的习惯,这座房子世代都该由长男守护。不过相对的,也有留给二郎的责任。
二郎原本有一个哥哥。
二郎出生时,有个年长五岁的兄长。然而,当他终于能够独自一人蹒跚迈步,兄长却突然夭折了。这样算来,兄长死时也不过七八岁吧。不过不知怎么的,在二郎幼时的记忆中,那位朝气十足的兄长却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样。
毫无预兆,兄长就这么不在了,就这样从二郎面前消失无踪。然而那时的二郎,多半还没有“死亡”的概念吧。
兄长过世很久之后,母亲才告诉二郎,他是患上了痢疾,就这样被轻易地夺去了生命。后来,父亲在弥留之际嘱托二郎:长男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他必须承担起继承芦屋家的重担。守护祖屋、守护家人的觉悟,供奉先祖、传承家风的责任,全都压在二郎肩头。
“代替兄长完成使命”成了理所当然的信念,伴随着二郎成长。
然而,现在还留在芦屋祖屋里的,也只剩下二郎一个人而已。
他之所以选择留下,并不是被所谓的家族使命束缚,只因为他发自内心地热爱着这座伴随自己成长的老屋。内厅里的那口地炉,是问祖父借来烤土豆的。通往浴室的游廊肯定会有妖怪出没,儿时的他坚信不疑。恶作剧时总爱藏在角落的小仓库里头,直到残阳斜下。积雪的日子,就窝在农具室里转陀螺。内厅、游廊、小仓库、农具室,二郎由衷喜爱着芦屋家的每一个角落。
其实他真希望能重建旧宅,不管花上多少钱,只盼能把这栋老房子复原成自己怀念的模样。
然而,就算怀有再深的热爱和留恋,总还有无法自欺之处。人已经上了年纪,却还在独自生活,二郎也会不时感到对他人的眷恋。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谁会拜访这种地方呢?儿子媳妇也好,女儿也罢,谁都不会登门……哎呀哎呀,任谁到了这把年纪,都会感到孤独寂寞吧!二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老人心不在焉地从二楼往下俯视着,一天又这么过去了。明天、明天的明天,都是如此吧……
他明明孤独寂寞,却从没打算给谁挂个电话,只是这样度日而已。
儿子儿媳离开时留下了一台收录机,二郎按下开关,不知名的古典乐流淌而出。这首曲子二郎已经不知听过多少回,调子早就记下了,却始终没听过作曲者埃里克·萨蒂的大名。说来今天真是闷热。
终于,连夕阳也没得看了。
白昼已尽,天边的云彩似乎多了些,而且低低地垂着,就这样向着彼方缓缓流动。
二郎这才记起手头还拿着东西,总算回过神来把装着口琴的盒子放到桌上搁好。他正要转身,手肘却磕上了墙壁。
拉窗上方的特制书架上堆着二郎的藏书,这会儿有好几本在二郎眼前掉落,发出“咚咚”的落地声。其中一本有着绿色的布制封面,是文学全集的某一册。
二郎无可奈何地伸手将书拾起。
绿色那本的书背上刻着金色的文字:
《爱伦·坡合集/黑猫·厄舍府的惨剧·莫格街谋杀案 他》
这是二郎年轻时读过的书。他对这类志怪或者推理小说完全不感兴趣,只是刚好收录在已经战死的叔父赠送的文学全集里。当然,二郎并没读完整个全集,当年他看过黑塞的《在轮下》之后就选了这本,只是因为标题中的《厄舍府的倒塌》听起来很像《厄舍府的倒塌》。读过之后,二郎并不喜欢这部作品,只心想自己真不适合这种结局怪异的小说。
然而现在,厄舍家被阴暗沼泽吞没的画面却在二郎脑海中苏醒。虽说他并不认为自己生活的这栋芦屋老宅也会遭到物理性的毁灭,不过仍会将二者联想起来,感叹相似之处。还留在这个家里,还守护着这栋屋子的,就只剩他一个人而已。等他死后,这房子也就荒废了,之后等待它的当然只有腐朽衰败。这样一来,芦屋家不也同样消失殆尽了吗?
确实很相似了。
《裸体歌舞》结束了,广播中响起整点报时的声音。用淡淡的朗读腔播完新闻后,又转为天气预报。
明明还是初夏时分,广播里却传出台风迫近的消息。说是台风即将登陆,而且还会势头不减地继续北上。好像这一带也会在今天夜间遭受暴雨袭击,兴许还有电闪雷鸣。“请务必做好非常时期的一切准备”,最后广播还不忘强调。
随后,收音机里重新流淌出音乐的旋律。
二郎坐在走廊的藤椅上,静静倾听着弥漫的乐曲。
风稍稍刮得有些猛了,树木开始低吟。庭院里的树木们一起拍打着枝条,宛若呜咽又如叹息,吹奏起断续的笛声——这是暴风雨的预兆。
“啪嗒”!走廊上,一滴豆大的雨滴狠狠砸下。“啪嗒”!又一滴,正好砸在二郎脚边。就这样持续了数秒,忽的,就好像盛满水的浴桶被猛然推翻,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二郎只把玻璃窗紧紧关上,继续眺望着庭院。
是夜,正如预报所说,暴风雨来了。
地震般的轰鸣划破长空,有什么东西被间断刮起的狂风卷起,撞在树木上,发出金属破碎的声音。雨势仍然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强风冲击着老屋,整栋房子剧烈地震动着。瞬时,一切都风平浪静地安定下来。片刻,复苏的狂风又重新激烈摇晃起房屋。就这样反反复复。
二郎也没有用餐的心情,只是保持同样的姿势,继续恍恍惚惚地眺望着庭院。
而后,一阵格外猛烈的狂风吹起,屋里的电灯灭了。多半是哪儿的电线被刮断了。不过,到底只是这栋老屋断了电,还是整个地区都停了?可惜附近并没有别的民家,他自然无从判断。
二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进去里屋取了蜡烛。烛尖的火焰仿佛配合着外头狂风骤雨的节拍,轻轻摇曳着。在柔和的烛光中,玻璃窗上隐约映出了二郎的脸。
二郎被自己苍老的面孔吓了好一跳。
伴随着激烈的风声,烛火终于被吹散。黑暗之中,二郎暂且就这么继续坐着。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视线的边缘晃动,二郎以为自己眼花了。
有亮光正在移动。
二郎扑到窗边,死死瞪着光源。不是错觉!连接外门和玄关的小径附近,有一团红色的光芒摇曳着,正缓缓向主屋而来。踏在卵石上的脚步声被暴风雨悉数吞噬,无从听闻。有什么人,正打算拜访芦屋府——
在这个风暴肆虐的夜晚。
红色的火光在浴室背阴处徘徊着,消失了。不过来访者应该是直奔主屋而来,玄关处很快就响起了有别暴风碰撞的规律敲门声。
有什么人,正在敲着房门。
二郎手忙脚乱地重新点上蜡烛,掌着烛台走下楼梯。他吓得六神无主,连双脚都不听使唤了。
房门继续大响个不停。
“请问是哪位?”
没人应声,只有不屈不挠的激烈敲击声。
二郎稍稍提高音量,又问了一次“请问是哪位”。这次尝试当然也以失败告终。
实在没法子,二郎只好赤着脚踩上玄关的三合土地面,透过玻璃门的猫眼向外张望。
门外站着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
他正抬头望着二郎,浑身打扮很不寻常。男子剃着月代头,头顶上的发髻黑如墨炭,右手上提着一只灯笼。二郎从二楼看到的红光,原来就是这灯笼发出的光亮。
矮小的男子身着绣有花纹的黑衣,下面穿着裤裙,脚上蹬着竹皮编制成的草鞋,腰间还佩着大小双刀。
二郎并不认为这是奇怪的恶作剧,只消看看这男子的眼睛,立刻就能明白。
这是武士的装束。
武士站得笔挺,冲二郎问起话来。
“玄关怎么成这样了?我记得这儿原本是扇木门吧。”
二郎一时还缓不过神,只是呆呆地站着,自然没能回话。
过了好半响,他才终于挤出几个音节。
“您……您到底是……”
武士无视了二郎的提问,反倒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他。
“你就是二郎啰?是芦屋二郎吧?”
二郎忙回答说“是”,武士眯起了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会儿二郎才终于缓过气,再次问男子:“请问您到底是谁?”
“我是仙卫门”,武士打扮的男子扔下这句话,从二郎身旁挤进屋去,在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我要洗脚,你这儿没准备水桶吗?”
二郎急忙跑向灶房,往脸盆里盛满水,一路小跑着给仙卫门端过去。
仙卫门瞥了瞥二郎端来的塑料盆,好不诧异。塑料盆就塑料盆吧,仙卫门也不计较,脱下竹皮草鞋开始洗脚。
武士模样的仙卫门看上去估摸四五十岁,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很明显,仙卫门的年纪至少比二郎小上一整轮,可他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又是从何而来?
“酒放哪儿了?”仙卫门出声问道。
二郎已经很多年不沾酒了,家里当然也不会备着这种东西。
“这……酒恐怕……”
仙卫门再次无视了二郎的回话,他蹭地站起身,直端端往厨房旁边的储藏室走去。
“应该一直都在这儿吧。”仙卫门打开储藏室,一把一升容量的矮胖酒壶赫然其中。可是二郎没有任何印象。
“这个家啊,我可比你熟多了,酒自然是放在这里。”
二郎哑然。
“仙卫门先生,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仙卫门转过身来看着二郎,“我啊,这地方最初就是托付给我的。”
二郎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
忘记关上的房门大敞着,门外似乎正站着一大群人,影影绰绰。惊雷轰鸣,在闪电的映照下,访客们的面孔依稀可辨。
乱糟糟的人群一话不说就鱼贯而入,男男女女的打扮各不相同。有和仙卫门一样穿着士族衣衫的武士,也有梳着圆形发髻的女性,又有头部几乎快要垂到腰间的老太婆。还有一位披头散发的男子,似乎很是新奇,正饶有兴致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仙卫门根本也不在乎被吓傻的二郎,环视着新到的入侵者,说到:“好啊大家,来得还真早。”
“是啊,大限将至嘛。”披头散发的男子说道。大伙儿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我比较喜欢内厅,不过留着贵宾室不用就太浪费了。走走走,去二楼,都上二楼去!女人们都去准备酒宴,从灶房到厨房来回忙活去吧!”
仙卫门交代完,男人们都从二郎身边挤过,一股脑往二楼涌去。女人们则一副了然地向灶房移去。
“慢、慢着!”二郎狼狈地冲无法无天的入侵者们吼道。不过众人一致无视他的存在,四散开了。
而后,不断有新的访客一个接一个上门。新到的也都不含糊,毫不客气地闯进芦屋家,听到举办宴会的动静就直端上了二楼,半点儿都不犹豫。
厨房已经变成战场。不同时代的服饰交错在一起,形形色色的女人们做着菜,煮着饭,各种各样的工序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厨房里总少不了驼背的白发老妪,这时正背靠着储藏室的柱子,指挥着女人们分工协作。这些食材,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是她们事先准备好的吗?梳着圆形发髻的女子正在灶房处理鲷鱼,那条巨大的鲷鱼足足有两尺长!
房间的各个角落不知何时点起了无数的蜡烛,在明亮的烛光中,一道道菜肴陆续出炉。厨房的角落里放置着儿子媳妇买来的整套电子厨具,还有冰箱之类的现代化电器,不过谁也没搭理过它们。
楤木的嫩芽、蕺菜叶、水芹,三种奇怪的植物被混在一口大锅里油炸。另一边的大蒸锅里煮着糯米红豆饭。
靠着储藏室柱子的老妪叫喊起来,“厨房可不是男人该来的地方!二楼,上二楼去!”
毫无疑问,她要轰走的就是二郎。
“不得了……”二郎不禁感叹,“做这么多菜到底是要干吗……”
老妪这回稍稍放低了音量,“今儿个举办的是盛宴!自然得有像样的仗势。”
二郎无言以对。
“现在这么点儿还差得远呢!当年大老爷上京面圣,在这里宴请过宾客,那时候的场面,可不是今天能比得上!在这儿歇息的短短时日,让大老爷满意得不得了!不过今天是自家的宴会,没那么多人参加就是了。”
二郎继续站着,没有移步的意思。
“二郎!二郎!”
有人在叫唤他。
二郎转过头来,仙卫门正站在那里,向二郎招着手,“二楼已经准备好了,缺了二郎可没办法开始啊。快来!”
二郎盯着仙卫门的腰,两把刀都已经除下了。
二郎追着先走一步的仙卫门,上了二楼。
众人围坐着,书斋和隔壁房间的拉门已经被拆下,这下贵宾室和六张榻榻米大小的里间就连成一片,铺在地上的旧报纸也被收拾了。
座位中央并排放着好几口大漆钵,各色菜肴盛放其中。每个人的手中都握好了酒杯。
“二郎的位子在这边,这边!”坐在壁龛前的男子空出旁边的席位,对着二郎招招手。
二郎艰难地分开密集的人群朝里头挪动,刚在空出的位子上坐定,酒宴立刻就开始了。
二郎手中被塞上一个酒杯,刚一喝完里头的酒,又被重新满上。
这酒还真是香醇诱人,弥漫在口腔之中的酒香如此浓郁,二郎已经不知多少年没喝过这样的美酒了。
屋里围坐着大约三十人,男人们端着斟满的美酒一饮而尽,而后齐齐将视线投向二郎。
小碟子里盛着菜肴,被放置到二郎面前。
“千万别客气,用力吃啊!”
仙卫门来到二郎身边,挤出一个位置坐下。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仙卫门嘴里含着红烧菜,戳了戳二郎肩膀。席间立刻安静下来。
“嗯……好吃……”
“很好。”仙卫门转而对着同伴们说道,“看来,主人家很中意这个味道!”
众人呼啦一声欢呼起来,会场里又重新响起了嘈杂的谈笑声。
这到底是在唱哪出?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聚到我的家里?任是二郎抓破脑袋也理不出个所以然。
“请问在座各位,到底是为什么专程拜访寒舍?”酒杯再次被斟满时,二郎忍不住问道。
仙卫哈哈门笑了,“啪啪”地拍着二郎肩膀。
“这不重要。别扫兴,喝酒!喝酒!”
酒刚喝完又被斟满,杯里就没空过。菜肴一道接着一道,被盛在小碟里,伴着吆喝呈到二郎面前。
“喂!二郎!你能站起来让大伙儿瞧瞧吗?有些人刚刚才到,坐在后排的看不清你的模样啊。”
仙卫门催促着二郎。
“哦”,二郎站起身来,身边的仙卫门高声介绍起来。
“听好了!诸位,也不用多介绍,这位就是芦屋二郎。”
仙卫门介绍完,二郎条件反射地弯腰鞠躬,说了声“你们好”。不少人也站起来回礼,屋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晚宴继续着,二郎接连被劝了好几杯酒。一杯杯香醇佳酿下肚,他也不再计较这些入侵者的蛮不讲理和不可思议。不仅如此,二郎甚至喜欢上了这种热闹快活的气氛。而且,周围这些初次见面的人们,竟然让他抱有无法言喻的亲切感。这些穿着、年龄各不相同的人们,明明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还是说,因为他们是芦屋家在漫长等待之后终于迎来的访客吗?
“如何,很开心吧?”仙卫门又开始搭话,他看着二郎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
“是的,非常开心!”二郎说了心里话。
“是吗,开心就好。因为大家是为了你……才专程聚到这儿来的。应该还会有人陆续过来,好好期待吧!”仙卫门说道。
果然,楼下又洋溢起热闹的人声。而后,新到的访客们陆续登上楼来。
“二郎先生!你真的非常努力了,我别提有多欣慰啊!”有人冲着芦屋家的老人这么说道。
又有一名男子站到二郎跟前,他抱着胳膊,直盯着二郎的脸孔细细打量,“二郎啊,果然看长相就知道你是芦屋家的人,这就是骨相啊。”
访客们一个接一个登场,亲密地同二郎攀谈着。
房间已经被人潮填得满满当当,都快盛不下了。终于,已经老朽的宅屋开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人数仍在不断增加,再这么下去,恐怕地板都会被压塌吧。
整个二楼已经完全被人掩埋,酒宴在喧嚣中继续着。在空出的一小块地方,开始表演小曲儿大合唱。各种时代的服饰、各不相同的发型,大家却如知己故友,亲密无间地放声高歌着。
这时,二郎不经意瞥到正在合唱的其中一人,顿时将手中的酒杯打翻在地……
二郎的祖父正放声大笑,用手打着节拍。
祖父穿着军装,蓄着胡子,头发剃得短短的,正如二郎记忆中的模样。这就是祖父,他不可能看错。
早在二郎十二岁那年,祖父就病逝了。不同于和蔼的父亲,祖父在他的印象中非常严厉。无论回忆还是想像,二郎从未见过祖父笑成这样。
可是,这是真的。死去的祖父回来了。
祖父并没看有向二郎。或许他是太久没有重返人间,只顾着激动了。
不过,祖父看起来丝毫不像死灵,他的肌肤还是二郎记忆中健康的模样。
难不成……二郎寻思着,今晚聚到屋里的这些人,或许并不是生者。比如仙卫门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怎么看都不像现代人。也许真的是已经过世的亡灵们,出于某种缘由再次重返人间吧。
这时,二郎突然直觉地闪过一个念头——“迎接”。
对啊,他们也说过“前来迎接”这样的话。他们,不就是专程过来“迎接”自己的吗?如果说,自己的阳寿已经到了尽头,这些亡灵们正是前来引路的话……
也行啊,二郎心想。这不是挺好吗?能有如此盛情款待自己的朋友作伴,还何必留恋人间。
“真是好久不见啊,二郎。”
耳边响起的问候声让二郎回过神来。
二郎一声惊呼,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死去的父亲,正坐在二郎对面,向他微笑。
“爸……爸?”
父亲点点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爸爸,连爸爸都……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你们是来带我走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父亲看起来和现在的二郎年纪相仿,只是稍稍胖上一些,除此之外两人简直就像双胞胎。二郎把疑问一股脑地往外倒,父亲只是连连点头。
“你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回来?原因呢,其实我们也说不上来。芦屋祖上有的人能通灵,他们说不定知道。”
“你们……难道不是来‘迎接’我的吗?”
“别瞎想,大家只是刚好聚到芦屋府而已。不过我真的非常欣慰,你确实照着我的嘱托,好好守护着这个家。不过,已经没有必要了。她的寿命已经到头。就算外表看不出来,其实连顶梁柱的根基都已经被白蚁蛀蚀了,随时都可能说塌就塌。寿命已尽啊,这个家……不过,二郎一直坚守到了最后一刻,大家都高兴极了!我在这些先祖面前也别提多自豪。”
“先祖!”
答案并不出乎意料。现在,二郎心里异想天开的念头被父亲证实,他仍然没多少真实感。时代各不相同的服饰,还有各异的年纪。虽然二郎依稀察觉这些都是早已离世的故人,却没料到他们都是自己的血亲。这下,二郎终于能解释对这群陌生人抱有的奇异亲切感。
“二郎,辛苦你了!”来自遥远年代的亲人们,齐齐向二郎举杯致敬。
与此同时,仍不断有“先祖”登上楼梯,加入这场盛大的宴会。
“大老爷来这儿歇息那会儿,还赏赐了谢礼!足足有两百匹上好的丝绸呢!”
“早先啊,芦屋家担任过村长,还被恩赐了士族的身份。在那时候,可真是划时代的大成就啊!”
“天保地震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只能把仓库给拆了……好在主房倒是完整保存下来……”
对话的片段断续传进二郎耳中。
地板吱嘎响个不停,狂风继续猛烈呼啸,二郎知道房子已经整体倾斜。如果真像父亲所言,老屋的柱子怕是已经无法承担二楼众人的重量。
不安笼罩着二郎。
风势丝毫不见减弱。“吱嘎——”、“吱嘎——”,地板继续呻吟着。先祖们的盛宴却愈发热烈起来。
仙卫门和父亲站起身来,注视着二郎。
“二郎,先祖们对你的感谢已经传达到了。现在,离开这座屋子吧。再过不久,这里就要塌了。”
二郎不禁拽住了父亲的手,“不!父亲……我也……请把我也一起带走吧!”
父亲摇摇头,“不行啊……你还活着。只要还活在人世,就仍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我们不能就这么把你带走。”
二郎咬紧了下唇。
“谢谢你,二郎。你做得很好!这孩子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小孩握住了二郎的手。在先祖们欢快的送别声中,二郎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就被拽着手拉下楼去。
楼下也被人群填得满满当当,在厨房忙活的女人们多了数倍不止。
人来人往中,两个身影静静站着,正向他看来。
目光交汇,二郎唤出了亡母和亡妻的名字。母亲无声地向二郎点点头,妻子轻挥右手,二人微笑着向他送别。
二郎呆站着,引路的孩子用力拽他的手,似在提醒他时间已经不多。
二人打开通向屋外的小门,迎着狂风一路跑到供奉道祖神的小石碑跟前。二郎知道,从这里望去,一眼就能看到芦屋家的全貌。
远远望去,芦屋老宅二楼模糊的光亮正悠悠摇曳。光线虽然微弱,但透过烛光,先祖们的身影仍然清晰可辨。歌声,以及喧哗的人声,穿越狂风,断续传至祠堂。
这场盛宴,仿若永无止境。
“为什么先祖们会出现……”二郎低喃。
牵着手为他引路的孩子给出了答案。
“那些并不是真正的先祖,都是幻觉!听说人在临终时,会像走马灯一样看到一生的经历……其实房屋也是一样,寿命将至,就会忆起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人们,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从第一代的芦屋仙卫门开始,到芦屋二郎为止,老屋重现了跨越时空的记忆。而我也是随着房子的记忆醒过来。”
“你是谁?”二郎问孩子。
这孩子戴着大大的学生帽,穿着宽松的灰色短裤,套着白色背心,估摸七八岁年纪,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忘了吗,二郎?”
孩子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二郎呵呵笑着。怎么可能忘记!二郎大叫起来——
“哥哥!”
是的,这就是二郎五十年去世的哥哥,芦屋太介。他真想再唤上一声“哥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二郎替我受了不少苦啊。”哥哥说道。
眼前的兄长同二郎记忆中的青年相去甚远。不过这种对着弟弟说话的口吻,的确是兄长无疑。
“很快,很快房子就会塌了。”
兄长话音未落,宅院里猛然发出刺目的强光和恐怖的巨响。
一记落雷劈中了庭院中的那棵大榉树。树干炸裂开来,巨大的黑影朝着芦屋府的主房倒去。榉树直接砸中了还在举办宴会的二楼,芦屋老宅就如同纸糊的手工玩具,轰然倒塌。如果刚才多停留片刻,想必二郎现在已经被房屋的残骸掩埋。
热闹的喧嚣戛然而止,刚才还把家里挤得水泄不通的祖们无影无踪,周围一片死寂。
“都结束了,我也快消失了。”兄长向二郎说道。
“哥哥!请你把我一起带走吧!”
太介用力摇摇头,“不行。”
接着,兄长又浮现出孩童特有的淘气笑容,“我记起来了,二郎。你非常喜欢口琴,每次我吹《月之沙漠》,你总是闭着眼睛出神地听。”
二郎目瞪口呆,“那、那首曲子,一直是哥哥在吹吗?”
太介用力点点头,从短裤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细长的容器。
是那只口琴。
“这是我从二楼找到的,实在怀念得不行,就背着父亲拿了出来。还有些时间,想听我再吹吹那首《月之沙漠》吗?”
也不等二郎作答,太介径自把口琴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哥哥特有的磕磕绊绊的吹法……我是多么喜爱哥哥吹响的这一曲……
瞬间,二郎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光。他自然地阖上眼,细细凝听着这无比怀念的,让他安心的旋律……
想象的画面次第浮现眼前。
横渡沙海的两匹骆驼。金色的鞍子哟金色的壶,银色的鞍子哟银色的壶……
“爸爸!爸爸!”
有人在用力摇晃二郎的身体。他睁开眼,只见儿子儿媳正焦急地盯着自己。二郎到处张望,却遍寻不到兄长的身影,剩下的唯有呼呼风声。
“暴风雨实在太强了!我们放心不下老爸,专程赶过来的。还好你及时逃出来,真是太好了……”
为何儿子儿媳会在这里?二郎一时间还理解不过来。
“你听到有人吹口琴了吗?”二郎问儿子。
小两口莫名其妙地一个对视,“爸爸,你怕是做梦了吧?”
二郎继续来回张望。怎么可能……明明刚才哥哥还在……
一旁的小石碑上,搁着一样东西。二郎轻轻拾起来,那是兄长吹过的口琴。
“哥哥……”
二郎低喃着。然而,这一声叹息却被呼啸的狂风刮走,终究没能传入儿子儿媳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