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结村大雪
一
吉普车在雪粉渐铺渐厚的崎岖碎石路上蹒跚前行。公安小何遵照上级指示背铺盖卷儿前往城西北七十公里之外的团结村蹲点,向农民兄弟开展普法教育。
小何二十二三岁年纪,面色红润,鼻头稍嫌肥大,眼睛过于细小,上身穿一件时下警察配发带警徽标志的羽绒薄袄,下身穿一件束脚运动绒裤,脚蹬一双黑蓝色搭配的品牌雪地鞋。隆冬季节局里派人下乡蹲点,大家伙儿都避之唯恐不及。小何去年刚到单位报到上班,今年就下乡蹲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年轻多锻炼。他现在坐在吉普车里,一直沉默寡言,抑郁不欢。司机老邱又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扯。路面太糟,坑洼相连,干旱时节被人挖作输水管道的沟槽一道道横陷在路面下。车轮每过一道沟槽,老邱就“嗨”一声。小何被颠簸得头在顶棚上撞了好几回,早晨喝下的一碗稀饭在胃里翻上沉下。小何憋声憋气地说,老邱,老邱,你得把车停下,我吐几口。老邱“嗤”地把车刹住,感慨地说,我说何心远,小何呀,这个罪你不受,就得有人受,年底刑事案件又多,留在城里执行任务光荣的机率就相应的大,还不如在乡里享福。小何这里又哇哇地呕了几口,把头从车窗那儿缩回来,一边用卫生纸擦嘴,一边纳闷,不知他说的享福是什么意思,就问,老邱,这次下乡是人所共知的发配,何来的福分?老邱说,艳福呗,农村小姑娘可喜欢你这种人了,白白净净,文雅庄重。小何扑地笑出声来说,就我这模样?老邱你有没有搞错你?老邱一本正经说,国家干部你不是?小何说,人窝里随便提溜一个就是,那有什么用?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那么传统。国家干部不为民谋福利马上叫你下台。能吃苦能赚钱,这才是人家姑娘奔的方向,模样倒还在其次。
前面出现一段平坦路面,老邱猛踩油门,车子狠窜了一程。老邱这个方向来的稀少,以为全是平川大道,就稳稳地加速,还回头与小何说笑,不成想一道五十公分深宽的沟洼隐在路中间,紧刹慢刹,还是把老邱,小何甩得东倒西歪。小何捂着头说,乖乖,想害人呀老邱!看看前面愈来愈窄狭的道路,断面残途比比皆是,团结村不远即在眼前。老邱抱歉说,小何,你委屈点儿吧。看光景最多还剩里把路,全当作暖暖脚,走着去吧。小何情景也看得分明,心想要是哪位头头脑脑前来蹲点,老邱何止送他到村,还得为他将行李送到屋里面。这样想着,也就不说废话,让老邱说,你回去吧,路上千万慢着点儿!老邱从后视镜里看着小何背行李下了车,大声说,老弟,少糟踏几个妞儿。小何笑笑回他,你回吧,都半截老头了还那么骚劲!看看吉普车跑远了,小何突然感到一阵便意,就放下行李跑到路边背风的坑里解决。等方便完毕,才发觉身上带的一点儿卫生纸都被刚才擦嘴了。他蹲在坑里用手分开积雪找土坷垃凑合。他东移西挪,觉得脚下稀松疲软似一团衣物,就有些惊惧。小何分开上面的雪,发现灰黄色的泥土里掺杂着好似一花色襁褓的边角,顿时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脑袋里一连闪了几个念头,心想,不知谁家偷生的女孩。狠骂了几句晦气,屁股也没顾上揩,裤子一提跃上坑缘,在路上略喘几口气,背起行李迈大步朝依稀在望的团结村奔去。
二
团结村俯视如一“王”字,属于那种既没发生过刑事案件,也没有值得表彰之处的村庄。奖状也年年卷回几张,村领导也在镇政府讲台上露过几回脸面,两年以前一直四平八稳,波澜不惊。自从刘春雷担任村支书后,各种基础建设,大小工矿企业都轰轰烈烈开始运作。村里每项上缴款也都超前或及时到位。并不像其他村那样威逼加利诱,弄得哭叫喊天,鸡犬不宁。刘春雷五十六七年纪,左眼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次义务施工时被铁镐戳瞎,余下的一只几乎被松沓的眼睑遮没,看人却犀利无比。离老远就把何心远认出,大踏步上前拉住手,还不停地摇晃,说,你是小何,何心远!乡里说昨天就该到的。小何说,有点事耽搁了。刘书记说,贵客贵客,欢迎欢迎,我安排好了,就住在我家里。两只筋脉虬结,骨骼粗胀的大手为小何将雪花扑去,又说,赶快家去,家去暖和暖和,小孩子受罪了。
刘书记家在村子偏西头,两层小楼,二十余米见方的红砖小院,水泥铺就的地坪被打扫得干净利索,红粉漆刷的两扇铁皮大门。小何见村子里这样的楼房并不少见,心里也就相信了来时从资料上,谈话中关于刘书记的功德颂,顿时觉得刘书记亲切了不少,看着自己的棉床被窝让他扛着心里还真过意不去,就上前说,刘书记,我来我来!刘书记挥手说,马上到了。正说话间,一个小孩淌着鼻涕跑过来惊惊慌慌地喊他,刘大爷快去快去,二孬掉坑里去了。刘书记问,掉哪坑里去了?小孩回他说,掉二孬家后坑里去了。刘书记把行李往小何手里一撂,问,就他一个人么?那小孩说,我俩在坑边玩雪,他滑到里面去的。现在他两手扒着坑沿直哭哩。刘书记用手推了那小孩一把,边跑边说,快再去叫大人去!小何你先家去,我得把孩子救起。说罢转脸就跑,身后溅起一片雪雾。小何见此情景,想一想便把行李挨墙靠好,抬头看时早已不见刘书记的影子。这时不远处一栋平房后传来阵阵慌乱的大呼小叫声,小何知道那是出事的地点,便寻声而去。等他来到近前,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已把刘书记从坑里捞出。他说,不要问我,快去把小孩包起来。分出两个人去照顾小孩,剩下的年轻人,还有小何,抬着他径直朝家里走去。
人都走净了。刘书记换好了棉衣躺在床上,小何坐在床沿和他说话。这时大铁门咣当响了一下,刘书记就喊,毛毛,是毛毛吗?一只小巴狗从门缝里挤进来,看见小何汪汪叫了几声,发现刘书记朝它瞪眼,挥手,就把小何忽视了,凑到刘书记近前尾巴摇得晃眼。刘书记说,快滚,客人来了还叫什么叫!又朝门外喊,毛毛,毛毛!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红影儿闪进屋来,说,爸。刘书记说,给小何倒杯茶。那红影儿晃到跟前,小何定睛细看了一下,这才心慌意乱起来。刚才因为刘书记那个模样,也没有把他家孩子想得怎么耐看,不料想却是倾国倾城貌,脸面上隐约用了些淡妆,眉眼儿含着笑意,粉嘟嘟的瓜子脸白白嫩嫩的,身量也要和小何差不了多少,紧身小袄显出少女婀娜的体态,黑色皮棉鞋格的格的响。小何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在思念中度过的?当白昼的喧嚣在耳边隐去,让人遐思的黑夜来临,最初的恋人又在他痴迷的时候杳如黄鹤,他在暗夜里拥抱面容不清,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少女的躯体,心潮澎湃。他说着令人伤心的呓语,醒来后又回味着梦境却使自己黯然神伤,孤独,忧伤,漫漫无期地等待和寻找。当毛毛出现在小何的面前,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抓牢她,她就是自己要找寻的。叔叔,请喝茶吧。一声清音曼语使小何面红耳赤,他糊里糊涂接过毛毛递上的茶杯,他发觉毛毛仔细看了他一眼。刘书记说,小何还不如人家姑娘哩,脸像一块红布。今年多大了?小何说,二十二了。刘书记又问,对象找下没有?小何说没有。刘书记沉吟了一会儿,见毛毛站在一边听他们讲话,便说,毛毛你出去吧,我与你何叔说些话。
毛毛出去了,刘书记才指着她的背影说,我这姑娘十七岁了,和县上工商局王局长的老二说妥了,我寻思着过了正月十五把事办了。小何听了有些不舒服,觉得好像自己是来向他求婚的,人家不同意,搪塞推诿似的。也就没有接他的话,回味刚才毛毛那一眼深切的注视,小何感到她好像对自己的一丝爱情的流露。门外的风声尖啸,窗台上几盆花草儿早就枯萎凋零,显着冷冬的气象。寒风刮削物体的声音从屋外各个角落传过来,竖在偏楼上的一根天线左右右左地摆动。小何依然没有从刚才刘书记的话所带给自己的自轻自贱中解脱出来,显然刘书记并不愿意让小何与毛毛有什么牵连。以他几十年的岁月风雨,历经沧桑的人生经验,莫非看不透你小何的心思?
爸,随着话声推门进来一个少女。小何差点儿认错了人,以为是毛毛进来了。她和毛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仔细看过才能分得出彼此才有那么一点儿气质上的差别。爸,建国两口子闹架,建国让你去说说,那少女说。刘书记朝着小何嘿嘿笑了起来,你瞧,这都什么事儿,他怕老婆,找我这糟老头子去说说。他回头问,小妮,建国人呢?
在这儿呢,刘书记。堂屋门外头一个声音翁声翁气说。刘书记提高嗓门说,你回吧,我待会儿就去,小妮,你也回屋吧。小妮说,爸,你答应我的,年底让我上班,再不安排,我就出去打工去了!刘书记笑着说,年底还有许多天哩。小妮有些不高兴了,转身走出屋门。刘书记看着小何一副茫然的样子,便说,比毛毛小了一个小时,俩闺女一对孪生。小何看着小妮娉娉婷婷,一团青春火气地出了门,心里就滋生出枝枝蔓蔓,扯心扯肺的温情,小溪一般的暖流,又切实地看到触摸小妮温婉脸颊的希望。这近在眼前的希望,使他的面颊显出一点潮红,头也低了下来。但又好像有什么使他下定了决心,将头抬起,将复杂的眼光深切地落在小妮的身上。小何的一切睿智的、愚蠢的、纯洁和卑贱的念头都被刘书记尽收眼底,逃不脱他的观察。刘书记豁达且宽容的嘴角显现一抹笑意。他咳嗽了一声,小何从意境缱绻中惊觉,他端过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茶杯,掩饰地喝了一口。他毕业后即分配在公安局,属异乡客,在此地无亲无眷。有时候在大街上闲逛,见人家成双结对,心里孤单万分,自己主动出击,托人了说了几个,大都有始无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过来想过去,同学朋友接续成家立业,有了两人天地,自己还是个孤家寡人,他自言自语说,乡下的日月愈来愈好,就是找个农村的也行,那还不任自己挑!虽然隐约含有一点灰心的念头,但说实话到底还是身心愉悦的。局里这次派他下乡,不能说小何没有怀着新奇殷切的希望来的。小何这样想着,不觉又朝小妮消失的方向瞅了几眼,向刘书记多现了几回谄媚的笑容。刘书记看在眼里,略一沉思,问小何说,小何家是哪里的?小何答邻县圪旯乡的。刘书记又问,家里人都干些啥?小何本不想说这些他忌讳的事,既然刘书记那样追根究底,也不好含糊,就说,父母在家干农活。两个哥和一个姐都在外地打工。哥哥都已经结婚留在外地,姐姐上没有婚配。刘书记听了也没接下问。停了有半根烟工夫,象突然拿定什么主意,说道,小何,刚才忘了告诉你,家里才来了位亲戚,又不好安排他到别处去住,还是你到村委会去住吧,我已安排好了。他说床铺被窝锅碗瓢盆一应物什都配备齐了。跟着他起身挂了一个电话,就是把对小何说的话又对电话那头的人叙说一遍。小何心想,不是说好让我在他家住的吗?怎么突然就变了卦呢?小何翻来覆去想不出个头肚,他想除非刘书记看出他想入非非,对小妮有什么非份之想,其实这有什么?他那闺女一辈子不出门儿?不想说给我,无非是嫌我家境瘠薄,天高地远,人单势孤罢了。小何思想既然刘书记这般做法,他也不好再呆下去,就说,刘书记,天也不早了,我就到村委会去吧。刘书记从床上坐起来说,别忙,吃了饭再走。小何笑着说,不了不了。起身将行李扔到肩上。斜身的一瞬看见套间里面一个老太太伏在床帮上呕吐,毛毛紧拍她的背说,妈,你好受点儿了吗?床头上放了一大堆中草药,看来是个老药罐子,脸惨白瘦削到骷髅的模样,两柄拐棍斜倚在床头柜上,闪闪发着油光儿。小何跨步出了门,望见风雪还末消歇,风掀起的雪粒迎面扑来。
三
小何中午在村委会看门的老严那里吃饱喝足,老严陪着小何聊了半天闲话,又帮他把火炉子捅燃。小何看他还好,干净利索,不象有的人到了这个年纪邋邋遢遢,鼻涕涎水滴满衣襟,说话间还好夹杂一些典故逸事儿,自己很庆幸寒冬腊月有一个这样的伴儿,就邀请他晚上到办公定和自己睡一铺。老严起初还有些忧虑,怕人家是客套话,后来见小何力求,小娃娃又孤身一人,也就说,他哥,你那屋偌大一个房间,冷风嗖嗖的还不如睡在我这门房里,我这铺上两床铺的两床盖的,比你那强多了。小何说行就回去把被褥抱来。老严又往床底下塞了几抱秫秸,窗户用塑料薄膜和报纸封严,把小严的被子压在自已被上。收拾完毕,两个一东一西对坐在床上扯闲篇。小何说,老严大爷,我怎么看你有什么心事似的?老严说,没有,人老了想的事儿就多。说着说着眼眶濡湿了。小何知道他一定有伤心的事,便说,老严大爷你心里有事说出来就好了。老严低头就是不说。小何只好找一些别的话题。小何身上穿着公安服装,这衣服在农村不常见,平时要是遇到个把警察在乡路村街上转悠,十有八九那里又犯了事,加上这两年有些公安内部个别人员的腐坏使其形象颇受影响,所以乡里人见了不免惧怕,敬而远之是常有的事。此时,老严和一面色和善,大爷长大爷短亲切呼唤的小公安同床而卧,他那种逡巡畏缩,欲言又止的思想扫荡到九霄云外去了。老严神色开朗了一些,情绪也好多了。他问,他哥,你说上次十月一枪崩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小何说,十月一枪毙两个来,你说的是哪一个?老严说,就是那个欠人家钱反把人家害死的那一个。小何说,噢,你是说池河村的申国茂。据说他平时挺老实的,二十多年来一直循规蹈矩。早二年在家开了个豆腐坊,每天早晨走村串巷卖豆腐,豆腐做得实在是好,白嫩嫩的,清香扑鼻,端在手上颤颤微微。有一天来在大老洼,大概十点钟光景,那时候天气燥热,他把车子停放在村头葛花树下,悄然翻入他的债主家。他见家中只有债主的姑娘一人,就不费什么力气把那姑娘祸害了。那姑娘当时哭叫反天,申国茂有些惊慌,忙作一团,情急之间就把那姑娘用被单捂死。也算他倒霉,债主赶巧回返与申国茂碰个正着。申国金膂力过人,拽过姑娘还温热的手捂住债主的嘴巴,腾出另一只手抓过条洗脸毛巾将自家的手裹上只与债主斗了几个回合,就把他弄得魂归西天,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就此结束了。
小何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老严眼也不眨地说,那公安局不还是把他法办了。小何说,这个家伙狡猾得很,一点痕迹也不留,费了好长时间才了结此案。老严的脚在被窝里倒腾了几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子往斜里倚在泥灰斑剥墙壁上。他闭上眼,两只手袖在袄筒里,又象先前一样静默起来,鼻子翕动几下,眼角那儿又湿润了,他叹口气说,唉。小何猜想老严一定跟他说的事有关,说不定和那死的几个人有点瓜葛,才这般伤心。这样想着,就欠身去拉老严的袄袖子,说,老严大爷,也别伤心,死的死了,就节哀顺变吧。老严这边却大放悲声,哭泣说,他哥,你不知道……接着就说不清一句话了。小何左劝右劝都没有效果,老严任啥也不说,只一个劲擤鼻涕,擤过就把手抹在床帮上。
外面的风雪声渐次小了下去,听得见一两声犬吠,在空旷的寒冬里象檀板清歌,让人感觉仙景即在眼前,仿如人世间一切丑恶的迹象都被覆在洁净的白雪下面,像妖魔一样再不能为非作歹。小何卧在外边风声呼号里面温暖如春的房屋里面,什么也不想,一切的世俗烦恼都暂时与他无关,这是他的世外桃源。他掏出烟卷,递一只给老严。老严用手背抹着眼说,他哥,你看我这是干什么呢?真是该死!说这干什么?不说了。小何也不想触动他伤心的往事,当下就把话题岔开说起了他自己的这这那那。小何说,不知道这村上治安搞得怎么样?我看标语口号贴了不少,宣传上做得不错。老严欲言又止,小何催促他,老严大爷,你说说看。老严说,这事儿哪里有咱老百姓说的话,领导会给你说的。小何说,大爷,上级专门派我下来搞普法宣传,到时候两手空空不知底细,我如何交待?老严又说,上级领导总会给你说的。小何说,咱老百姓说咱老百姓的,他领导有几句真话?老严说,别的也不说,就实事求是讲一个事吧。老严开头讲,村上化工厂刘丽生过二胎结了扎,去年腊月突然回山东老家住了一年,抱一小男孩回来。先是两口子三天两头打架,男的说生的野种,要做亲子鉴定,后来刘书记到家里做了几回工作也就不闹了。可是村主任找上门来,说是两口子打到镇政府了,头破血流,男的非得做亲自鉴定,女方带着孩子跑得不见影儿,到处也找不着。男的放话找不着人,就杀他老丈人和丈母娘,镇上叫我们妥善处理,为防患于未然,还要定期对男的开展思想教育。这不是火上浇油,在伤口上撒盐嘛。为这事刘书记和村主任还闹过别扭。村主任和刘书记早先就有些龃龉,在这件事上,刘书记捂着盖着,村主任因为县里有关系,想真抓实干有所表现,早日得到提拔,两个人的矛盾顿时尖锐起来。刘书记说,两口子嘛,床头吵架床尾和,不值当兴师动众。隔了一两天刘书记说,走,伙计,到镇上温柔浴池泡个澡。随手把一个手机递上说,高镇长的手机退给我了,我的就给你吧,卡也买好了,就挂我的号上面,我一起结帐。村主任说,刘书记,这……多不好意思。刘书记摆手说,算了,自己人。又说,刘丽那事,别弄大,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啥事高高手不就行了?刘书记话里有话,村长暗中琢磨一番,说,反正刘书记你处理好了,听你安排就是了。
小何听到这里说,这分明是刘书记想替刘丽说情,拉拢村长。老严说,后来刘丽忽然出来又说小孩是她在街上拾得,说一个小孩哭哑了嗓子,寒冬腊月可可怜怜的快要冻死了,再不捡简直就没有天道人心了,就要遭了雷殛。刘书记出面说,我做主收养他,总不能让小刘担这个丑名吧。小何说,刘书记做的也没有说处。老严斜睨了小何一眼说,谁知道有人见了那小孩说,我操,那简直就是个刘小春雷,刘书记大号叫刘春雷。小何诧异地问,莫非刘书记……老严说,刘书记没儿,就俩闺女,老婆半路又成了个瘫子,想要个儿子,想做做快活事儿那就很正常。小何跟着也就把在刘书记家看见的默想了一回。老严说,其实这都是大家瞎猜胡说的,让小何只能当故事听听。小何想,什么事不都有个一分为二?老严的话就千真万确?这样想着,就说,刘书记俩闺女长得水灵,都说好对象了吗?老严说,他哥,依我看你不如在城里头找个情投意合的把婚结了,刘书记的闺女你就别痴想了,人家那么多的头绪,哪里能看得上你。他把头绪二字说的那么重,好象带有刻骨的仇恨。小何说,长的是漂亮。老严坚决要把小何这桩虚飘的幻想的气球戳破似的,带气说,城里头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偏就乡里女人多一样东西不成!一提到这上头,小何就变得萎靡不振,烟卷儿两人一递一根地抽起来。在城里小何何曾没有找过对象,那些像模像样的哪一个能看上他?
老严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小何,跟着鼾声也就长长短短地响起来。屋外的雪下得愈发大了,雪粒子击打着窗户沙沙响,远远近近传来呼喊小儿回转家的声音,冷风仍在变着调儿吼叫。小何起床喝了一气茶水,上床一看,老严半张着嘴,呼噜已经扯起来。他上前给他把被子掖好。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觉,辗转反侧把事情编排来编排去。这次局里下派人员大都是上了岁数,亦即呆在单位无所事事的人,却把他小何扯上。原因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还不就是他何心远逢年过节没到领导那里去?没有象那些善于溜须拍马的人那样实行货币政策,搞关系交易。发配他却冠以堂而皇之的名头:下乡锻炼锻炼。别人在这么冷酷的寒天里怕也早在被窝里酣睡了,而他却要在潮湿阴冷的环境里和一个老头味同嚼醋,存头断尾地扯些令人昏沉欲睡的话题。他轻轻地叹一口气,换一个姿势坐好。一包烟抽完了,烟瘾却在此时阵阵袭来。他穿好裤子下了床,伸手去掏钱准备买烟,发现钱包不见了。他又翻开行李包,里面空空的。他有些着急,怀疑是裹在被子里了。小何折腾过来折腾过去,把老严捣古醒了。老严睡眼惺松地说,他哥,你找啥?小何停手说,我的钱夹子丢了,里面有我的身份证,警员证,还有预领的两个月工资。那可得找找,老严说。他忙不迭地爬起来,系上大腰裤子,把铺盖卷儿一层层掀开找,除了扑塔一声掉下个老严用来取暖的盐水瓶以外,就什么也没有。老严说,他哥,你仔细想想,在哪儿歇过脚?哪儿掏过口袋?小何就从让老邱停车解手想起。车子里肯定没有,他下车时还把皮夹子里的买一应物品的发票掏出来让老邱带回去报销,老邱嫌麻烦不愿意,他又装进皮夹子里放进了口袋。在刘书记家里也没有翻动行李,口袋也未曾掏过,还有就是他在路边雪坑里解手。想到这里,小何惊叫说,老严大爷,有可能掉在路上了!跟着就把路上解手发现婴儿襁褓一节与老严如此这般细细说了,老严愣怔片刻,两腿索索乱抖,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好了,白内障的眼睛快速眨巴个不停。小何心里扑扑乱跳,他怕老严大冬天出什么事儿,急忙上前两手托住他的胳膊,慌乱说,大爷大爷。老严直往地上打软,嘴里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眼也直往上翻。小何扶他坐到床上,使劲拍他后背,老严眼泪鼻涕一起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好半天,才哭道,我那可怜的儿啊!小何略宽了心,暗说,乖乖,果真有事,他儿子死了?但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儿子。小何挨老严坐下,劝他说,老严大爷,那说不定是别的人呢,要不根本就是个私生子,我认定是个弃婴。大爷,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儿子丢了?老严一味伤心,啜泣呜咽。小何陪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子,见他沉浸在悲伤中,也看雪映天色不早了,遂对老严说,大爷,我去找找看。老严抓住他的手,拿衣襟擦着眼说,我也去,我得把他背回来,死孩子那有埋起来的?都躲躲藏藏一扔了事。小何看他瘦骨伶仃,哆哆嗦嗦的老态样子,心说,爷们,你就饶了我吧。
四
漫天的大小雪片子只顾飘落。这时候暮色已深,村落寂静无声,偶尔听闻承重不了积雪的厚处簌簌塌陷的动静。团结村笼罩在雪雾当中,凑着雪色映出的光芒看得见环城河一样的沟壕,水消融了冰雪,圈绕着团结村,王字形的结构差不多变作一个“国”字了,只一座两米多宽的混凝土小桥连接进出,恍如刘备三顾的茅庐。
一阵猜拳行令,觥筹交错的喧嚣从刘书记紧闭的大铁门里溢出来,声音闷堵堵的,象封闭在箱子里,依然铿锵有声。刘书记端坐在主人席上,客座上是一胖一瘦两个四十开外年纪的男人。瘦子愈喝酒脸愈白,声嘶力竭地叫嚷,指头魔术一般地变换,七七八八,唾沫星子加肉丝不断地喷出来,溅倒刘书记脸上。刘书记用手抹去亦不在意,喝酒的人么!难道你不曾喝酒喝到人家的桌子底下?胖子则脸色赤红,几近黑紫,成了猪肝色,也好像困得无可奈何了,眼也不睁,却要努力地把话说出口,你刘书记下次到镇上,我,我,我也要好好灌你一回。刘书记脸上堆着笑,眯缝着的一只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转瞬即逝。他满满斟上一杯,向胖子说,高镇长,我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还不都是你给我遮挡,可以说没有你高镇长提携,那有我刘瞎子今天的荣誉。说白了,今天的荣誉哪里来的?一句话,你给的。这一杯酒表示感谢,我干了。一仰脖,吱溜一声,又把杯口翻过让高镇长看,高镇长哪里还看得见,已在座椅那儿打着呼噜了。刘书记转脸吩咐道,毛毛,去把你高叔扶床上歇息去。哎,毛毛轻捷地碎步出来,悄声在高镇长耳边说,高叔叔,我扶你上床休息。高乡长一只手搭在毛毛脖子那儿起身去了。刘书记这才抬眼对瘦子说,李书记,我王瞎子对镇上的贡献你是看得见的,我从来也没有拖镇上的后腿,厂矿企业的税收,村里的各种任务,全镇各村哪一个能比?提名里还有他张亚明,张亚明算个熊!李书记笑着说,老刘啊,镇上哪一次也没有亏待过你呀,这一次选副镇长,我可是积极把你报上去的。况且,你又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失误,我个人的感觉,是不该有什么差错的。刘书记把杯子斟满说,来,李书记,虽然我比你大了不少,为了表示感谢,我敬你一杯。李书记忙说不敢。刘书记正推推搡搡谦让间,一阵急速的敲门声传来。刘书记回身嚷道,谁!是我,刘书记,建国,刘建国在门外嗡嗡地说。刘书记起身来开门,见刘建国一身雪花子,就问他,什么事建国?刘建国惊慌地说,我出去借簉藜碰见县上来的那个公安,他让我对你讲老严头的儿子找到了。现在在哪里?刘书记晃了一下,急切地说。刘建国答,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刘书记瞎眼边一块肌肉痉挛了一下,自语说,找见了?
刘书记回身关上门,沉重的大铁门发出“咣当”的巨响,李书记在屋里叫他,老刘快来,把酒喝了,剩了多浪费呀。他说,就来。刘书记站在暗影里,灯光照着门楼子,光影落下来象个巨大的翅膀,欲把他扑倒。他在雪地中停了半晌,似乎听得见雪粒子砸在自己脸上的爆裂声,脑袋里有千军万马在闹腾,无数个钢镚儿吱吱响,间杂着李书记和小妮肆无忌惮的嬉笑声,毛毛房间里高乡长打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他阴沉着脸,肌肉有些扭曲。他推开老伴的屋门,老婆子颤颤巍巍地问他,他们都走了么?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嗯。老婆子欠欠头说你把药给我熬熬。刘书记没有搭腔,拿了药罐出去了。
五
村委会大院里积雪及膝。小何缩在门房里头,老严的床边坐了一盆炭火,火很旺,劣质的煤炭间或发出毕啪炸裂声,溅起一团火星儿带着灰烬。小何两条腿潮湿不堪,灯光下看得见缕缕白气蒸腾,一只运动鞋看不见鞋舌,大概因为急慌,被脚趾顶在鞋腔的前端。鞋底都粘着黑黄的胶泥。老严的一只鞋子前面开裂,露出一个大拇脚趾,畏畏缩缩不时往里蜷。小何弯着腰,缩着头,将两手袖在一起,鼻尖那儿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要到床上暖一下麻木的腿,老严不让,他急切地说,他哥,你帮人帮到底,再把我儿挪到这屋里,办公室多冷啊。小何叫道,大爷,你的心情我知道,但人已死了,什么冷啊热的,人死如灯灭,其他一切都是假的,他还知道什么叫冷!老严嗫嚅着,长长地唉了一声。小何感觉有些头晕,他坚持说,老严大爷,我实在不行了,从一挖出来,我就背到这里……正说话间,浑身就抽搐开了,裤子上的冰水在地上湿成一圈。老严看见说啊呀,忙上前扶小何上了床,又把火炉拨旺,加了几块炭,听见小何一个劲地哼哼,伸手摸摸他的头,吃了一惊说,他哥,你躺着,我去抓点儿药来。
距此三里路外有个香火街,香火街上有个药铺,老严在门上落了锁,顶风冒雪直奔香火街去了。小何一整晚都浑浑噩噩,发着高烧,胡话连天,天南地北扯东拉西。老严给他买了药吃,才呓语渐止。看小何安稳下来,老严把湿衣湿裤脱掉上了床,就着灯光看一眼小何,息了灯。他儿子严磊硬梆梆地躺在办公室小何的床上。天影儿还透着墨黑,四野里声息皆无。早先以为严磊出了一趟远门,心里头是挠心抓肺的牵挂,如今呢,什么都没有了,有一句话说的是心如死灰,就是说,心都死了,变作秸杆燃后的灰烬了什么都不能提起兴趣了,燃起生的欲望了。
风穿过窗户的玻璃缝里,掀着破损的窗户布,吧哒吧哒响,听得见一阵一阵凛冽的寒风掠空而过。现在是几点了?老严欠身看看窗户,鸡才打第一遍鸣,还早着哩。他叹了一口气,才把事情前后断续地牵连起来。老严膝下一儿一女,严磊因为家中境况不佳,他妹妹严萍进了村硫磺厂家里多了一项进益才说下媳妇结了婚。老严一直把他闺女疼得什么似的。十八岁了,婀娜娉婷,人前人后,没有不说她好的。割草喂牛,洗衣做饭,真是个孝顺姑娘。去年刘书记去串门,看见严萍说,萍萍,去不去厂里上班?萍萍羞红着脸看着老严,老严抽着烟卷儿,说,萍萍你自己拿主意么。这不,就进了工厂,还当上了会计。村里富贵老哥说过几回刘书记和萍萍的七七八八,老严生了气,把富贵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来人说得多了,老严觉得老脸没地儿放了,找空把萍萍叫来,转弯抹角问讯了几句,叫她注意点大姑娘的身份,萍萍当下就哭红了眼。老严恼怒得满头火起,立即就要找他刘春雷拼命,转念一想,闺女的名声不也糟践了?卧床上几天,正要设法离开这鬼地方,严磊媳妇匆匆找来说,爸,严磊好多天没有回家了。跟刘书记讲过了,他在各路口贴了寻人启示,县上广播局也播了。老严腿脚不灵便,给他说了又能如何?停了一二天,刘书记过来说,八成是和媳妇闹气出外打工不辞而别了。随手还给老严带来十斤猪肉和二百块钱,说是该过年了,这是他本人的一份情谊。又说,严磊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打工打了一月两个月的哪能回还?谁不在外面干个一年半载的。在那里混好了兴许就不回来了。又说,广东是个挣钱好地方呀。老严巴不得有人这样说,心说,磊磊平时就爱和媳妇吵吵闹闹,那媳妇也不是善茬子,走了吧,走了也好,省得呕心,都轻快轻快。虽然这样说,可心里头却止不住地悲伤。有人拉拉呱倒也罢了,形单影只也只好找由头努力把他忘掉。没想到让公安小何把他发现,连拽带托弄到这里,连累得他也生了病。只是谁把他害了?上两天严磊媳妇拿来一张欠条,老严识字不多,却看见上有刘书记刘春雷的大名,上写欠了二万元的债。老严吃惊不小,当下就把严磊的去向在脑袋里转了几番,不在人世的可能性愈来愈大。等公安小何来到这里,又把那个姓申的案子问了又问,觉得极其相似。老严悲恸欲绝地思忖了大半宿,他轻轻的涕泣,压抑的声音偶尔尖细地窜出来,碰在宽阔的四壁上,嗡嗡响。盆里的炭火息止了。冬天多尿,小何下床解手,尿水刺激着罐底,滋朗滋朗。老严呜咽着,他就睡意朦胧地劝说,老严大爷,别伤心,这个案子包我身上了,我天明就回去报案,灯泡再小也该我亮了吧。小何有些兴奋,冥冥中看得见另一种希望在向他招手。他打着尿颤,忽然听到仿如脚板踏雪的声音,还有细弱游丝的喘息声。一阵冷风穿缝而入,冲击着他,他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床,哧溜钻进了被窝,心想,兄弟,你安息吧。又暗笑,还当个鸟公安,一阵风把你吓的!小何把头抬起来,问,几点了,老严大爷?
六
风停雪霁,鲜活的太阳射得人眼累。到处都是声音。村委会门口早就聚了半庄子人。刘书记两手拨开众人,大声说,散开散开,都散开,有什么好看的,回家去!他愤怒的样子,抓住一个这边一推,指着那个一瞪眼,说,这真是作恶!这年底评先进村,还评个熊!净给我使拌子。评不上先进,全村每个人该发的两千块钱,还有各厂矿工人三千块钱的奖金一律取消。他那样的愤激,伤眼似乎要放出光芒来。他挤到门边,抬脚进了老严的房间,见小何坐在床上手提裤子烘烤。老严阴沉着脸,目光有些呆滞,神色凄惶,望着门边一把铁锹发懵。小何见刘书记进来,慌忙登上裤子,说,刘书记。刘书记说,走,看看去。又拍拍老严的肩膀。小何拿钥匙开了办公室门,抬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他慌张地说,不,不对。刘书记跨前一步说,怎么了?小何惊魂未定地说,这不是昨晚那一具尸体。小何愣愣地站在那里。村长和其他群众都围了上来。村主任说,咦,这不是香火街的憨子吗?去年就差点儿冻死过一回,死了也好,省得受罪。刘书记转身说,大家都回去吧,老严和何公安看花了眼。不过,大家还得为村的荣誉着想,不准任何人到处宣传咱村里死人的事,年底乡里评选之前谁传出去弄得评选落空,全村五百口人一百万块钱都找他要。主任呢?村主任答应,这里。刘书记说,你干脆吩咐人把尸首抬送给香火街去算了,大过年的弄个晦气。还有,你负责老严的衣食住行,他受了这个惊吓,心情肯定糟透了。小何,小何就住到我家去!孤单单一个孩子怪可怜的。村长说,行,就这么办。老严咕咕哝哝地说,我看着是他呀,怎么……
小何迷茫地说,我也听着一些动静……
刘书记一拽小何说,走吧,小何。
转眼间,小何在刘书记家住了将近一星期,毛毛有时候陪他打几回八张。眼看春节还有半个多月,小何给刘书记说了准备回去一趟,刘书记挡说,回去干啥?一个人。小何寻思着再给他说说一定得回去,来之前有一熟人说节前给他说个对象,这个机会不能错过。这一天,刘书记在镇上待到傍晚才回转。小何吃过饭正要躺下,刘书记进来,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花子,哈着手说,小何,我给你说个事。小何忙起身说,你说,刘书记。刘书记坐在挨床的一把木椅上,沉吟了一回会儿,才开口说,毛毛最近老觉着浑身不清爽,我怕这是什么病的前兆。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我想让你带他到上海大医院去看,那里确诊率高。一切花销不要你问了,你看怎么样?小何忙说,刘书记,我看这样不好,毛毛是有对象的人,不如让他对象带去了。刘书记胸有城府地露出一丝笑意,说,小何,你想想,我姑娘还是没出门子的人,让人家带来带去的不好。我看你人又老实可靠,毕竟代表公家驻村的,别人说不了闲话。如果不是毛毛说妥了,我也想把她说给你。小何低头老半天没有吱声,他觉得一些掺杂着惊慌,突兀,温暖和甜蜜的感觉在身上窜动。刘书记看在眼里,又把椅子往小何近前扯扯,低声说,还有,县上准备提我当副镇长,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人命案子总归不好。你在村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知情早不报,也未免违法。好了,一句话,权当为你刘叔帮个忙。这时一个人影闪进来。毛毛快来陪你小何哥说话,刘书记说完就起身去了。留下毛毛和小何两个并排坐在床沿上。
说起来,小何秋初经历了一场既狼狈又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初分配的小何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年轻人的那种对爱情的向往,那份激情和期望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公安局大门侧旁有一家超市,小何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去那里。他现在抽烟的那个恨劲就是那会儿养成的。超市里有一个高矮胖瘦适中的售货员,虽然说不上漂亮,但气质很好。用小何的话说就是,喜欢的就是那气质。由陌生到熟稔有一个过程,媒介就是烟。小何进去先让她把烟的品牌介绍来介绍去,他挑选好一包后,一边抽一边给她讲怎么怎么样。等小何的牙齿象成熟的玉米粒,指头象小孩吃的灰黄手指饼,那姑娘也就感觉到真离不开玉米粒和手指饼了。八月十五后的一天,姑娘把小何带到家里。父母看了也还欢喜,见面寒暄后托词出去了。姑娘就带小何进了闺房。此时,窗户外边,一簇竹影婆娑,圆月当空,如银盘一般的。温顺的小风似有若无。小何指着月亮说,你可知道月中桂树?姑娘说,可是结桂花的桂树?小何说,正是。姑娘说,还有嫦娥呢。小何说,还有白兔。姑娘说,书上说还有一个男的叫吴刚,你说嫦娥上天我相信,她是神仙呗,可是吴刚是普通人怎么也能上天呢?小何说,这你就不懂了,吴刚想念嫦娥想的没法,一急就长出来了翅膀,飞上了天。就象我一样,我想你也想的没法,你在超市不在天上,我一急就不用长翅膀,直接到超市就是了。姑娘笑着说,你真能那样对我好?一边用手摸小何的衣服。先是姑娘把头倚在小何身上,小何把手搂着她的腰。这样搂来搂去多难受,索性两人都倒在床上去。一切都平静下来,小何起身摇摇姑娘,发觉气脉皆没了。他大声呼喊,人来后各种措施都采纳了,仍挽救不了姑娘的性命。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一提到公安局的何心远,都指指戳戳老半天,回头还意犹未尽地和另外的人议论他一歇。小何花钱又丢人,弄得他走路都怕自己的影子。从此,单位及相熟的朋友正在或原先准备介绍对象的都偃旗息鼓了。零星的有几个,还都畏畏缩缩。这次局里派他下乡,他也打定主意瞅机会在乡下找个对象算了。现在刘书记的姑娘毛毛即要跟他到上海看病,刘书记把一切权力都交给他了,他有些喜不自禁。也许这是一个机会?刘书记是不是有意成全他?管他呢!这一两年来憋屈死了,到上海去,玩个痛快。毛毛有什么病?没有!富贵人家事儿多罢了。正这样想着,毛毛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到小何手上。一股优等的脂粉味儿飘过来。毛毛半弯着腰说,我来试试烫不烫?不烫,她说。我爸给你说了么?毛毛问。说什么?小何看着她,故意地问。你真坏!我爸才给你说过,毛毛嗔笑着说。她轻轻柔柔的话语,苗苗条条的体态,像神仙驻地的某一仙景,在阳光明媚的平原上象百灵鸟的歌唱,又似在向阳的高坡如仙女的莅临,轻歌又曼舞。她青春妩媚的模样把以往堆积在小何脑袋里的各色偶像的版本击得粉碎。好像自己搜寻了十来年,才恰好在这里与她相逢,原来在这等着他!感觉什么都是次要的了。小何伸手摸摸毛毛的脸颊,问她,冷不冷?毛毛羞红了脸,看着地上说,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七
这场大雪下得真普及,千里之外的大上海也纷纷扬扬,下得满街筒子白雪飘飘。小何站在宾馆的窗户跟前观望着街道上铲雪车来回地奔忙。这天色也都灰灰白白的,昂昂的汽笛声刺开雪雾,敲击着天空。说不定再下几天,大雪封了路回不去了呢。室内暖气太暖,小何脱了外衣,只穿衬衣衬裤。这时间,敲门声响起来。毛毛从她房间里跑进来,说,心远哥,查出来没病,我们不如出去逛逛街,商场什么的。小何说行。两个人进了楼梯间,毛毛把手挽住小何的胳膊。小何笑着说,你不怕对象打你?毛毛一撇嘴,说,不要提他,一提他就烦。长得跟猪一样,说话还是个结巴嘴。你,你,你可喜,喜,喜欢我,就是这样,要不是我爸我才不愿意呢。小何把她的手握了握,想,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还怕他刘书记怎么样?这念头一直伴他回到宾馆。夜深了,小何洗漱完毕斜倚在床头看电视,他努力压制欲望。啪塔啪塔的拖鞋声,毛毛穿着简洁,推门进来,坐在床上,说,给你调个好看的台。小何拉住她的手说,穿那么薄,上床上去,快别冻着。自己下床去调台。小何心里一团火,嘴上却一板一眼地说,毛毛,这一个?毛毛在床上说,不是。小何“啪”调一个台说,这一个?毛毛又说,还不是。小何又“啪”调一个台说,这一个?毛毛还是说,不是。小何在底下说,乖乖,还真有点冷。毛毛笑着说,心远哥,快上来吧,别冻感冒了。小何磨磨蹭蹭来到床边,用膝盖悄没声息将开关揿灭。毛毛说,哎呀,停电了。小何说,你睡这,我到你那儿去。毛毛尖叫说,我怕。小何不动声色,掀开被窝,钻了进去。果然下起了树叶片子大雪,风撵着往地上铺,好似天地的大会合。暗夜里几乎听不见车辆们的奔驰声,一切都被限止了,扑簌簌的落雪声听得真切。
八
事后多年,小何说他那次被大雪耽搁在上海一个多月。朋友们认真地把那一年回顾起来,一起说胡扯胡扯,那一年连头带尾下了十天雪,天都干透了,说实话吧,你小何就是度蜜月去了。小何喟叹说,唉。仿佛那些前尘往事都不屑提及了。
暂且说何心远被这场大雪囚困了将近一个月,等他回到团结村,毛毛已经反应得厉害。她说,心远哥,去买点酸的吃。还令小何胆战心惊地呕吐不止,刘书记好像还蒙在鼓里。满街的积雪变成了冰茬子,村委会大门仍然紧闭。镇上副镇长人选已定,刘书记当选。小何依然住在毛毛房间里,毛毛仿佛失却了原先那种热情,好像完成了一项任务,只是让他向她爸提亲。小何也张了几张口,可刘书记每次从乡上回来都步履匆匆匆,差不多就没有说话的机会。这天,小何在屋里闲得无聊,忽然想起有老长时间没有与单位联系了,单位里也没有人下来看望一下这个远远发配的他。他操起电话,想了几想,才把电话号码想起。拨通了,小何说,喂,我是何心远那。那边说,喔,喔。小何又说,你是哪位?那边又说,喔,喔。小何有点儿急躁,说话也有些不客气。我操……那边说,他妈的,你是谁?小何一听是办公室的王主任,忙说,王主任,是我,我是何心远。王主任说,哦,哦,好你个小何,你这回回来受审查吧。小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连地问,王主任,王主任……那边把机子给挂了。这时,村主任门也不敲进来了,和小何打了招呼,在板凳上坐下。小何默默给他递上烟卷,心里有事,也就不想与他多说话。村主任说,刘书记呢?小何说,到镇上去了。村长就叹气说,老严把刘书记告了,说刘书记杀了他儿子。小何闻言“啊”了一声,才想起自己被卷进这个案子里去了。小何惶恐地说,不是说冻死的是个憨子吗?村主任说,我可不是有意让老严跑出去报的案子。我是什么人,刘书记明白得很。他老严两条腿的人,说跑就跑,谁能整天看住他?听讲老严把你拉作证人,他现今还住在医院里。村主任絮絮叨叨地诉说,他听来如雷贯耳,晕三倒四,头都大了。村主任也不消停,告辞回家了,说是待会儿再来。
夜来了,毛毛睡到他的床上。小何手拂她的肚皮,轻轻摸索着,不由得落下两滴泪来。毛毛睡意朦胧的说,怎么了?小何推说想家了,说这冰天雪地,不知几百里地以外的父母怎样了?暗地里想,这个冬天真糙蛋,妈的倒霉的事儿都让我摊上。接着又为自己设想了退路。公安局那里没啥怕的,找到老严,他能给我作证,我任啥事儿也没有,最多算我知情不报。团结村这边到底死的是谁?如果就是一个憨子,没人管没人问,死了也就死了。倘若死的是老严大爷的儿子,问题就复杂了。想到这里小何不敢往下想了。毛毛鼻息轻悄,头枕在他胳膊上,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小何蜷了蜷腿,自言自语说,有事没事,老严大爷得给我证明。小何一夜恶梦连篇,天还昏黑就起床,听见刘书记在院子里咳嗽吐痰,就没出屋,觉得他和死人有些牵扯,面目可憎,他和毛毛的事他知道不知道,他也摸不清。谁知刘书记早已听见动静,快步进了小何屋里,随手便把门关了。小何有点惧怕。刘书记没事一样,坐在床上,摸着毛毛还在睡梦中的头说,小何,我实不满你,自打你进了团结村,我就觉着这小伙子可以。既然你和毛毛这样了,我也不说什么了,那头婚事我也给退了。小何心里略宽松一些,就说,爸。刘书记顿了一下又说,你可能也听说了,村主任和我捣蛋,就因为我没有让他当书记的阴谋得逞,他怂恿老严以那死人为由来害我,把我告下了。你得自始至终维护你爸,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毛毛也怀了孩子,你俩就远走高飞。小何听了,有些感动,觉得当官真不容易,就说,爸,你放心,没事!刘书记欲言又止的样子。小何说,爸,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刘书记说,我这样想,你最好劝说一下老严,说服他别让他瞎胡告,死的是个憨子,不是他儿。只要他能回来,咱家出什么条件都行。小何说,知道了,爸,你办你的事儿去吧,我拾掇拾掇就去。
九
县医院住院部坐落在郊区一条业已枯竭,趋于平坦的人工河旁边,自从参加市里行业文明比赛落选后就一天一个样了。先是大门边栽满了冬青树,住院部的病房包括床铺都被粉刷一新。后来在院子中心,对门塑了个连座四米高的加拿大白求恩像,早两天又被顽童在膝盖处敲了个窟窿,补缀好了也明显地露出痕迹,像贴了一块膏药。
小何三拐两绕才找到老严。他眼见的瘦多了,胡髭乱蓬蓬的,因为脏而粘连,这一缕那一缕的,头发也都齐耳。见了小何,伸手抓住说,他哥,我料想见不着你了。我们都被刘瞎子监禁了。他哥,你还好吧?
说着说着老严就有些激动,气就喘粗了,手摆着说不出一句话。护士的服务和以前也不一样了,马上过来说,客人请离开吧,接着把氧气罐拽到跟前,往老严鼻子里插皮管子。老严只是朝小何摆手,五个指头叉开。小何被撵到门外,心想老严这人真是,跟刘书记何苦较劲,待你又不薄,把你安排到村委会看大门,月月还领钱,和村主任拧一股绳有什么意思?正在外边徘徊,见一个妇女哭丧着脸,手捏一纸条朝这边走来,刚要进屋就被轰出,站在门口凄凄惶惶。屋里病人多,不知她找那一个?这时那护士端着托盘走了,小何和那妇女一起进了屋。妇女往老严床头一跪,哭说,爸,你得替严磊报仇。小何这才知道她是老严儿媳,手里是一张二万元欠条,上还有刘书记的落款。老严眼里流着泪,不能说话。小何这回也不知怎么开口好,站在床头发愣。突然老严用手指着他,口齿清晰,声色俱厉地说,都是你作的孽!小何吃了一惊,跟着听到身后有啜泣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在村委会见过一面的老严闺女严萍。老严说的是她。老严喘着粗气说,你还来干什么?严萍说,爸,那个人,不是我哥。人家都说亲眼见的是香火街的憨子。老严又把眼睛紧紧闭上。小何上前说,老严大爷,萍萍说得对,你看错人了。老严睁眼说,他哥,那尸体你扒出来,我可看得仔细,我可是一点一点细分辨,你看得见的。严萍在一边越发抽泣不止。小何问她前因后果,严萍嗫嚅说今年八月份刘书记在办公室硬要和她做那事,她推辞不过,结果被她哥哥严磊发现。严磊气恼万分,上前劈了严萍几个耳光,提起个板凳就要砸刘书记,刘书记跪地说,我该死我该死。严磊住手说,是公了还是私了?刘书记说私了怎么说?严磊说,私了你给我十万块钱。刘书记说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严磊说,你能拿出多少钱?刘书记想一想说,五万,还得先付三万,再打两万欠条。严萍说一句要哭好几声,小何总也算把事情弄明白了,却也觉得自己走投无路,心绪茫然。依老严看来,他何心远是蒙在鼓里。以往,同学,朋友交往,自己被奉为较成熟的人,遇事谨慎,极少纰漏。好像如今不经意间落入一陷阱,把自己牵扯得体无完肤,丧魂落魄。他也无力把这事解得开,想起有位朋友说过,嗨,这当官就是他妈的玩人。这当儿,严萍,老严儿媳妇,一起哭叫。刚才那护士闻声进来说,不让你们进怎么又都进来了?!都出去!屋里其他病人一起说,对,没病的都出去吧,吵得脑子疼。护士说,出去出去!小何怒冲冲地说,急什么急,妈的,老子有病,你来瞧瞧!他把胳膊捋出来,朝护士挥了挥。护士见他怒不可遏止的样子,一溜小跑走了。稍顷,外面进来一大个医生,满脸青疙瘩,白大褂上这儿那儿都是污迹。他斜眉立眼地说,谁在这里闹事?小何攥拳说,没人闹事。大个医生上下打量他说,就是你吧?!小何闷火难消,扑扑两下将他掀翻在地,指着他鼻子说,是我又怎样?大个医生从地上爬起来,灰也没打,一边走一边说,好,走着瞧。小何说,我操你奶奶!老严儿媳和萍萍都过来劝他息怒。小何停了片刻,觉得再在这儿亦没有什么意思,就说,我回团结村去。转身出了门。严萍在身后将他叫住,说,毛毛被公安局叫去了。刘书记让我给你说,什么事也没有,让你安心。你把我爸安慰好就行了。小何象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上下僵住了一般。耳朵里面发出轰鸣声,一个巨大的罩劈头盖脸砸过来。他走到床边,抓住老严的手说,老严大爷,您能证明我啥事儿也没有,是不?
小何出了医院大门,张皇着不知往哪里去。街边的一家复印打字社的门口,两个年轻人正扯着一幅打印好的标语,歪头看制作得怎么样。严厉打击黑恶势力,红布上这么写着。地上还有一幅制作好的标语。小何吐着烟雾,走到近前,标语只露出半截,他用脚驱了驱,严厉打击农村黑恶势力,多了两个字。
正踌躇间,老邱从斜刺里冲过来,咋咋呼呼说,小何,你还在这里闲逛哩,办公室有一个小姑娘,说是找他姐夫何心远,你赶快去吧。小何长出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抬头递给老邱一支,发觉人已经走得远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