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记：11个月，我把1200bookshop住成家的模样

文：犬儒 改稿：慕月

一

2017年3月，我入职1200bookshop体育东店。在我印象中，此店是这样的：进门一面诗歌一面哲学，由于门口朝向马路，柜子的书无论多么频繁清洁，总是晴天里迅速积尘，阴天时潮凉不散；诗歌展台后是一条“索魂夺命”长梯，后来在此扛书上下是我体验世间炎凉的途径之一；楼梯尽头转角，欢迎来到藏宝迷宫。

当时负责导教我的是强哥和栋声。栋声教我关于晴川图书系统的日常操作，我暗地称他为“初代晴川”，他的名言是：要想最快了解一个人，就问“你最近看什么书”；强哥呢，则教我店面的日常工作。

初来乍到不免常犯错，把书籍上架时不够利索，柜上的书多处放乱，展台的品种不敢易换，生怕摆错了出洋相。每次我更换了展台的书，翌日回看，总被强哥改正一遍。有时他干脆自个儿把书柜的逻辑重理。那一阵，他周遭会弥漫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怨念，以至于后来我日常整理书柜和展台时，总感觉“强哥之怨念”会潜伏在书柜中挥之不去：这本书为什么放这？为什么这么乱？类别真没有分错吗？

还有次，图书部带头大哥方老师对我说：“哲学和诗歌两类在门口处，乱放了内行人看了会笑话。”于是我花了半天多时间整理那两个书柜的逻辑。如前所述，我始终不敢换展台的书籍，直到有次强哥跟我说：“不换品种，读者就会感觉没有新意，你得换呀。把书店当成自己家。”我这才蹑手蹑脚去尝试。

所以你看到了，在书店工作不梦幻，搬书扛书是家常。要熟记书的品种、储存数量和所在位置，定期做销售总结，区分书的营销属性和内容属性。展台上要学会划分局部，什么书不能跟什么书放在一起。以上工作，好比数学中的乘法口诀表般基本。此外，还得记住书的作者及其另外作品，某些书的主要内容、作者的写作偏向等等。有必要时，还得能说出主流媒体对该书的评价……

记这么多干啥？言简意赅一句话，就为了让顾客问到这本书时，觉得：不买一本，怎么对得起这个靠谱的图书管理员的回答啊！

二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通天塔图书馆》中，把图书馆描述成迷宫。同样，我也可以把1200bookshop想象成我的藏宝迷宫。

其实我认为，尽管畅销书能撑起书店的销售额，但它只是书店的生存方式，而不是生活。人们要找到、入手一本畅销书太容易了，畅销书仅是“图书冰山”里碰巧暴露出海面的一部分，深藏以下的，也许不止庞巨，更是价值不菲的“冰”。

我见识过太多人，因没听过某些作者就对好书见而不视，有者从书架取出翻几页便塞回去，或坐着伏在书页上打瞌睡；有者或许心存几分兴致，但得知不促销不打折，就作罢。更有甚者，翻开一本书装作阅读的姿态，借旁人拍几张照，再把书撇回一角，甚至连书名都未看清。这样——唉，委屈了书，也委屈了自己的才智。

每次游走在书架之间，也好比游走在生命的各种可能的入口。我不是说“读书是最廉价且最有价值投资”，相反，读书恰要付出最昂贵的时间与作出思想的探寻，而“各种可能”每个人也理解不一。我想每一种理解都是可行的，可惜太多人白白浪费之，以“好久不看书”为借口，不走进迷宫，还说读书无趣得很。

《华氏451》有句：“比烧书更可怕的罪行，是不阅读它们。”某本书一直被自己当作陈列品而不阅读，那种自愧感也确实比烧书更沉重。

三

午夜零时，吧台灯熄灭，若明若暗的环境恰够光亮读书，过道微暗也适应落魄者藏躲，虽说图书专员没有通宵岗位，但我不时回来过夜。

外头偶有吆喝声，你得提防那些酒鬼上楼闹事。当时的1200bookshop像极了江湖，列座中的脸容，他们疲惫相暴露无遗，数个行李箱挤在图书展台下，沙发区的客人各以各的睡姿和谨慎抵抗路灯，三两桌上的茶壶续水不断，伴以亢奋的键盘敲打声和书页翻动的杂音，这样的夜，也适合我乐此不疲地练习自动写作。

我每隔一两小时巡场一次。此刻的书柜静谧如死亡，而书是鲜活的。参差不齐又颜色错乱的书脊彼此紧依。看着它们不由想起《死亡诗社》一幕：船长让学生凑近历届毕业生的合照，去倾听。

我听到的，是书架传来不单一句“Carpe Diem”（拉丁语：及时行乐，抓住今天），还有“尽管我的回忆对你有怀旧之情，你从没有给我以故乡的感觉”，我分明看见华莱士蜷缩在书架上呜咽“那些所谓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做了”，纳博科夫躺在阴凉的图书库存深处突然想到那句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惊动了旁列书柜的老斑鸠。今夜的洛斯索普早已停止性行为，他看见彩虹而喜泣那一幕被定格在品钦作品的蹩脚中译本里。

夜色越发深沉，夜下的人倘若仰视星空就会被某种意念所震慑，活在无尽黑夜中的你我多么易逝啊，死亡就藏在醒着的夜里，藏在钟声和匆碌的白天，甚至连思想的坦白都是一种死亡。我时刻提醒自己逃避它，我知道暖黄色灯光下这一册册着装花俏、态度冷漠的书，它们的作者毕生也在逃离，以文学、以不断更易的字句，有的做到了，有的被绊倒。作者们姿态各异，不畏风雨走进黑夜，忍受张牙舞爪的死神的嘲讽，在死神面前举起长剑。打斗的事件至今仍在发生，只是少有听闻了，以至于人们对其越来越陌生，后来提不起劲儿去知晓和翻阅，不知缘故者索性把它当作消遣读物了。

以上，便是午夜时在书店打瞌睡发生的胡思乱想。那样的夜，我不止一次活成堂吉诃德。

四

方老师说过：“我们在书店工作的人，大概是从书的角度理解各种事情吧。”于我理解，尽管书不是完美的世界，但它可能是创世者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接近美的。

这十一个月，把书店当成家，无非就是上班前有一大早上可以坐着读书，每当住的地方停水停电时能够逗留在书店过夜，休假日路过书店回去喝杯水跟同事打招呼。“书店迷宫”是我一直尝试编完整的谎话，黑夜中“书本江湖”更是荒诞不经，我不知道这种对现实的幻觉何时会破除，也许我写下这句话时它已破除了。生活只不过是把琐碎的时分秒铺张开来，你往上走吧，没有任何幸福和意义等着，你赶紧走，这就是生活。我只是碰巧走进书店，告诉旁人：“它最接近美。”仅此而已。

犬儒，“小说实验室研究员”。自2009年写作，涉猎各种体裁短篇小说，不擅长非虚构和现实素材。豆瓣阅读连载短篇小说专栏《异象拾零》 《流安镇故事集》 《写作无界限：小说实验室 第一辑》，没有什么名气，不曾获文学奖，本名梁振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