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膛
那天上午,趁人不注意,我猫在屏幕前看片。这个片我必须抓紧看完,是一个兄弟好不容易花钱从网上拷到优盘里的,他还没有看,就被我拿来了。他加了密,只能看,没法拷贝,那兄弟打电话催要好几遍了,所以我必须抓紧看。可是,当我正看得起劲儿的时候,主管她,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朝我走过来。我还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事,就立即把屏幕关上了。
但是屏幕关上了没有用,被我从耳朵上扯下来的耳机,在桌子上嗯嗯啊啊地发出一些声音。这把我吓得不轻,一下子把它划拉到地上,踹了两脚。
主管走到我跟前的时候,开始训我,说,都喊好几遍了,你怎么没有听见?但她没有听我解释,转而就说有电话找你。我为表示虔诚和恭敬,一下子飞到她的办公室接电话。起先我以为是我爹娘的电话,可是我爹和娘他们都有我的手机号,一般不会去打主管的办公电话。一接电话,果然是一个陌生人,他自称是我的同学。
我到这个城市都好几年了,也没有一个同学找我,当然这不表明我和同学们的关系不好。我问他是否找错人了,别再是重了名。他说找的就是你,张智勇!我姓马……还想不起来吗?我开始恍惚起来,问他是不是上海大学计算机系的?我这一问,他就生气了,嗔怪说,你真是吃忘蛋了,我是萧县霞村中学的马古宁。他一说霞村中学和马古宁,我就一下子把他想起来。
我一反刚才疑惑声调,变得很熟络,想再多说几句。马古宁说,妈的,这是长途,闲话少说。马古宁来电要说明一件事。他说我们的同班同学张文强死了,他老婆周晓旭让我们一起帮着找张少聪。
我正待问询详情,马古宁颇不耐烦,说,打了无数电话才找到你,我们都抓紧找张少聪,找不到张少聪,周晓旭说她就自杀。说完,也不等我答话,就挂了。
马古宁的电话,让我吃了一惊。我吃惊是因为周晓旭应该六年前就死了,而张文强竟然和她结了婚。张文强应该活得好好的,他爹是村书记,人脉很广,拥有一份体面工作肯定不成问题。张文强居然死了!这混账世事,让人莫测。
多年前,我爹娘来到萧县搞地质勘探,在萧县周边钻洞打眼,我只好在霞村中学借读高中。张文强、张少聪、马古宁和周晓旭都是我同班同学。还有一个人,叫李明钊的,也是我同班同学,他们是与我处得比较好的几个同学。
张文强的爹叫张振海,我在霞村中学借读的时候,是我们学校附近霞村的支部书记。张少聪的爹叫王连良,是霞村的村民。王连良是十多里外王寨村人,因为入赘到霞村,所以张少聪随他母亲的姓。
张振海和王连良之间原来风平浪静,基本没有发生过冲突,但是,在我上高二的那一年春天,两个人闹出了不愉快。
霞村西边,三里多外地界内,有一条南北向的大河,河的左岸及河堤皆裸露。有一年,一个村民认为这是官地,地闲生荒,就从集市买来杨树苗子栽上。张振海发现后,大光其火,召集村民开会,怒气冲冲质问种树的村民,为啥不经他同意随随便便就种树。种树的村民解释说,政府都提倡水土保持,退耕还林了,种种树怎么了?何况他没有种到谁家地里头,那是一块官地,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种上树。
张振海拍着桌子说,你们要是都不吭声随便种,还要我这书记干啥?!他下令村民把河堤上的杨树苗子全部拔掉,否则后果自负!
村民把河堤上的树苗子拔掉后,没地方栽了,只好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干了当柴禾烧。当初,树苗子刚拔下来的时候,张振海又开了会,说,这些树苗子向我申请,还可以去河堤上种一种。拔掉树苗子的村民暗中说,你这是耍猴呢!当即就回去,拦腰将树苗子都斩几股截。张振海知道后,笑着对治保主任说,你看看,就是任性,怎么能对抗政府呢?你不经我同意,我就不允许你胡屌弄。
不久后的一天,张振海开车路过那片河堤,又看见一个人又开始栽杨树苗子了。他急忙赶到跟前,一看,原来是村民王连良。他责问王连良怎么不经他同意又开始栽树苗子了。王连良一开始还给他上了一根烟,可是张振海一下子就把那根烟扔到河堤下面去了。张振海仍然坚持让王连良说清楚,他为啥不向他汇报就擅自种狗日的树苗子?
王连良双手叉在铁锨把上说,张书记,不是我说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农民不种地,国家都着急,俺种地国家政府还给钱,皇粮国税都不用上缴了,报纸上电视上都说,村民都零负担了,你还想法子整人,谁搭理你?还有意思吗?
张振海说,你再屌能,难道不服村书记的管?
王连良说,让你管,那得看你怎么管?今天这个“狗日的”树苗子我种到底了,看你怎么着?!你还想像去年那样整治人,别想了!到哪里说理我都陪着你!
王连良说完就屁股对着张振海,继续挖坑、栽树、浇水。张振海被他一句接一句噎得没话说,上去就抓王连良的夹袄领子。两人打起来了。
张振海和王连良一边撕扯,一边还打电话喊治保主任过来,说王连良打他了。治保主任在电话里说,给王连良个胆,他也不敢。又说,他现在在城里正有事恐怕回不来,等回去再治他。张振海听他这么说,放开手说,王连良你屌能台,咱走着瞧!
两人打架的事在霞村一经传播,村民就说,张振海比政府还管得宽!也有村民说,张振海和王连良打架,不光是种树的事,王连良和张振海争儿媳妇呢!搁以前,借倆胆给王连良他也不敢跟书记争儿媳妇,现在他要和张振海在儿媳妇问题上一争高低,看张振海咋办吧?
王连良和张振海争儿媳妇,这话说得颇有戏谑意味。周顺利是霞村辖下的周庄村村民。张振海和王连良都想把周顺利的闺女,正上中学的周晓旭娶回家当儿媳妇。村民说王连良和张振海在树苗子上的战斗其实就是争儿媳妇矛盾的具体体现。
其时,大学毕业就等于失业,学生得自己四处奔波找工作,和农村诸多外出务工的男女青年应聘程序没有区别。霞村及周边村庄的女孩外出打工回来,花枝招展,纷纷爽快掏钱为家里建房,买高级的日用品,走上了致富道路。对乡镇农村的女孩子来说,考大学已经没有原来的吸引力了,农村中学已经很少能看到漂亮女生在校园穿梭。
霞村村民们对女孩们短时期内汇聚的大笔钱款产生疑问,对她们所从事的职业产生了怀疑。电视上今天说扫黄,明天说打非,还让被抓的女孩现身说法,怎样由一个打工者沦落到卖淫女,还让记者装扮成嫖客去体验淫窝生活。村民们好像看出了门道,那些女孩挣钱的门路忒不光彩!
但金钱的诱惑力冲破一切藩篱,适龄女孩一如既往、前赴后继地出去打工,周晓旭仍然坚持上学。她坐在我们班上最好的位置,众星拱月似的。她高挑身材,扎着马尾巴,夏天的时候,花色连衣裙不断替换,浑身香气,把我们整得心猿意马,像发情的小公狗一样。数学课代表说,我一见周晓旭就硬!
周晓旭不去打工,也不是因为她的成绩好,而是因为她小舅。周晓旭小舅是深圳那边的一个工厂的厂长助理,他对周晓旭的妈说,姐,千万不要随大流满世界去打工,一定让周晓旭上大学,实在考不上可以到深圳去找他。
张振海和王连良都坚持给儿子娶一个好媳妇。他们所谓的“好媳妇”就是不在村民们口耳相传的外出打工去当小姐一说的范围内。在娶儿媳环节上让人耻笑,显然不是他们想要的。把霞村中学硕果仅存的漂亮女生周晓旭纳为儿媳,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当务之急。
其实在张振海与王连良打架之前,他们都已先后登门拜访过了周晓旭的爹周顺利,目的就是各为其子,把亲事提一提。而对于针对性拜访,周顺利并没有答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少聪这孩子不错!文强这小孩怪好!张书记和连良都是村里好人,这咱都明白!家境都不错,都对得起周晓旭!在与张振海和王连良接触中,周顺利就是这些话,并没有过多的暗示。但张振海和王连良却认为,除了老子继续努力外,儿子张文强、张少聪加强攻势也是必要条件。
霞村中学高中部,我所在的班级,在级部算中不溜,因为学校搞区别对待,老师比较重视尖子班,精心培养优等生,所以在管理上就有些散漫。村书记张振海的儿子张文强、王连良的儿子张少聪和周顺利的闺女周晓旭都在这个班。张文强还是这个班的班长。张文强身材不是太好看,腿长,上身子却短,一米七五的个子,像个长腿鹭鸶,长着招风耳的脑袋瓜子缩缩着,陷在两个肩头里,又像个大猩猩,走起路来,两只肩膀头子向上提溜着。不光是周晓旭看着不满意,就是同性看着也别扭。因为他爹张振海已经向周晓旭的爹周顺利提过亲,而且提亲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到处风传,都说张书记替他儿向周晓旭的爹提亲了,弄得班主任也不好对待这件事,欲言又止。张少聪的爹王连良也向周顺利提过亲,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村民,没有实力,所以影响并不大。
张振海干了多少年书记了,财力足,家道殷实,周顺利没有理由不愿意!王连良,一个外来户,庄稼老冤,肯定不行!提亲就像机车加大了油门,似乎给张文强提供了强劲动力,借着班长这个职务,不失时机地频频对周晓旭示好。中等身材,端庄稳重的赵少聪也因为有他爹已经向周顺利提亲这个契机,每个周末,都要瞅准时机单独找周晓旭见个面。
因为周晓旭的爹周顺利并没有肯定地答复哪一个,所以,张文强和张少聪谁也不能阻拦谁约会周晓旭。几次接触后,张文强感觉周晓旭和他在一起不是多么愉快,而且愈来愈多地表现出茫然和焦躁。张文强找周晓旭约会,张文强说,晓旭,中午一起吃,让师傅炒两个菜。周晓旭回答,不了,我喜欢和同学大呼隆吃。张文强说,晓旭,晚上咱两个出来散散步。周晓旭说,作业太多了,等有时间吧。情景多番如此,弄得张文强很气馁,他不满地说,晓旭,不说我爹这个书记给你家提过亲,就算是同学关系,我约你出来说说话,你也该答应一次。
有一天晚自习后,微风轻拂,夏末的杨树叶子哗啦作响。张文强终于有了机会。他跟着周晓旭走到一条林荫小径。那时候,周晓旭一袭天蓝色连衣裙,苗条颀长的身子不动声色飘逸少女特有气息。
张文强先是和周晓旭并肩走在一起。张文强问她今天的作业写完了没有,周晓旭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往前走。张文强接着说后天是周晓旭的生日,他准备给她买一样礼物。张文强原来没有准备等待周晓旭的回答,认为明天买来送她就行了。谁知周晓旭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快,说她不需要,说她马上就成人了,不需要那些东西了。周晓欧的话不是怎么强硬,只是一般的推脱。张文强认为这是一般女孩子矜持害羞。他这么想着就故意慢周晓旭一步,跟在她后头,闻到周晓旭身体的气味,张文强控制不住自己,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周晓旭,还气喘吁吁,不住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张文强的动作使周晓旭十分吃惊,她双臂展开,上下臂猛地一合,胳膊肘用劲顶了张文强的胸侧,一下子挣脱,跑到远远的前面,才停下来,指责张文强太不像话了,是一个大流氓!张文强解释说他爹张振海已经去周晓旭家提亲了,周晓旭的爹也没有反对,既然默许了,为啥周晓旭还这么假模假样?
周晓旭看见张文强前进了一步,马上就后退两步,说,我爹同意,你跟我爹过去,我不同意。刚才以为你要和我以一般同学的关系谈谈心,哪知道你是耍流氓!同学之间来往可以,其他的就不行!
这么被周晓旭拒绝,张文强很沮丧,第二天一整天也没有上课。后来听班上的同学马古宁说,星期天,周晓旭和张少聪去城里玩到天黑才回来。
马古宁和张文强关系挺铁,不能排除马古宁是被张文强派去监视一下周晓旭。张文强本来都站起来了,准备去操场上转一圈,散散窝火之心。马古宁带来的这个消息一下子又把他击倒在床上。马古宁说,妈的个x,我看见张少聪的裤裆顶得像把伞,周晓旭的脖子上还有一块红,那不是张少聪搞的,难道是驴啃的?
一听说张少聪和周晓旭都发展到啃脖子了,张文强差点晕过去。他决定回家把这件事跟他爹张振海说一说,质问他爹这是提的啥亲?
张振海从张文强那里得到的说法,与马古宁说的不一样。那天,张文强回到家的时候,他爹张振海不在。张振海正在张小好家,张小好去浙江打工半年多了,他在帮张小好的媳妇给葱浇水。葱栽在张小好家的小院里,院墙虽然不高,但小院门一关,里面的啥情况谁也看不见。
给葱浇了一遍水,张振海要去关院门。张小好媳妇不让他关。张振海说,以前都关上门,今天为啥不让关?张小好媳妇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两码事。
张振海朝水桶上踢了一脚,水桶咣当一声倒地,滚到一边去了。张振海说,是不是看我书记管不住你了?张小好媳妇说,那不咋的?以前你能帮我省提留,省税收,现在政府不让收了,我种块地,国家还给我钱,你能给我钱吗?张振海说,你这是看不起我了。张小好媳妇说,啥叫看不起?你现在不能拿捏我了,没有权利难为我了,我就很高兴,你要是为村里净做好事,没有人看不起你!张振海搓搓脸,走到门边,指着张小好媳妇的裤裆说,你就闲着生蛆吧!说完就走出院子。张小好媳妇看着他走出去,赶忙插上门。
他娘的,看不起我是吧!张振海铁青着脸走在村道上说,再怎么说,老子还是霞村的书记,一把手,不信我制不着你!
张文强找他爹找得两眼发直,迎头碰上喃喃自语的张振海,张嘴就说,你咋说的媒?姓周的不愿意!
张振海对突然冒出来的张文强好像很陌生,他问,你说啥?张文强就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一遍。张振海摸摸后脑勺,身子突然矮下一截,走起路来像酗了酒,两腿绵软无力。回家去说,回家去说,他摆着手,自顾走。
张振海躺在床上,对张文强的说法表示怀疑。张文强告诉他说周顺利家的闺女周晓旭被王连良的儿子张少聪睡了。张振海好像对“睡”字不甚了解,他问张文强怎么个睡法?张文强错愕之后,认为他爹真是老糊涂了。但他爹要他说明怎么个睡法,他还不能不说。有一个最直白的说法,张文强还不好意思当他爹的面说出来。他想一想,换了个说法说,周晓旭被张少聪弄了。
张振海突然在床上欠起身子,说,妈个x的,他周顺利想咋着,难道我还不如王连良?啥弄了不弄了,你看见了?
张文强说,没看见。
没看见你咋说她被人弄了,你以为女人就那么好弄!张振海看着张文强说。
你以为女人那么好弄!张振海又说,狗日的周顺利想咋着!
张文强说,你以为还像以前那样能管住周顺利?现在种地都奖励钱了,你还咋管人家?张文强的话让他爹蔫了半天。张振海从床上起来,趿拉着鞋,在屋里转圈子。
你真没有用,连个女人都搞不上!张振海歪着头,盯着张文强,你好好找周顺利闺女谈一谈,张少聪是人,你就不是个人?人家有法子你就不能想个法子!别叫人家小看咱,我就不信弄不到她!
依张振海的说法,张文强认为自己不缺胳膊少腿,站起来比张少聪高,躺下去比张少聪长,张少聪能找周晓旭促膝谈心,他也一样可以找周晓旭拉近距离。张文强心领神会,但是具体实施的时候,情况却不能如愿。在张文强的推断程序中,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周晓旭应该逐渐体会到张文强持之以恒的忠诚,百折不回毅力,可是周晓旭还是一如既往地将他的一片苦心漠然置之,令他纠结不堪。
初秋的一个中午,因为想在饭后的休息时间突击完成作业,周晓旭在教室奋笔疾书。这间教室很特别,它的讲台一侧靠近学校鱼塘,属于校内所有建筑的边缘地带,加之沿鱼塘一带,杨树枝叶繁茂葳蕤,延展的枝条,几乎把整间教室全部遮覆。开始的时候,有老师建议清理一下树木枝条,以便予教室以充沛的阳光。但是,班级几乎所有的学生异口同声要求环保。他们认为绿树环抱,亭亭如盖,简直是世外桃源,听风声,闻雨声,何其爽哉!因此学校的清洁工,只在枝叶触碰到头的时候才加以修剪。
这时,周晓旭在沙沙的风刮树叶声中写作业。张文强手里拿着课本也进来了。在多次的求爱被拒之后,一般情况下,男生都选择放弃,而张文强锲而不舍,看他的面色,此来似乎颇具悲壮意味。
周晓旭听到动静,抬头看他时,本想不加理会,继续埋头写作业。但出于善良的天性,她低头的瞬间却又把头抬起,向张文强打了招呼。她打招呼并不是说话,而是咧咧嘴微笑一下,接着又低头忙她的功课。
因为被微笑着招呼,张文强原本呆板的脸色稍为舒缓。只见他坐在周晓旭稍后的位置上,也是埋头看书,但他看书很快,一页一页不停翻,纸张折覆之声响亮。前面的周晓旭似有感觉,回头看了他一眼,收拾书本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张文强从一侧的走道上走过去,堵在她的必经之路。
周晓旭惊讶地问他想干什么。张文强没有回答他想干什么,只是眼神慌乱起来。他有一瞬间不敢看周晓旭。周晓旭看见张文强不答话,好像对他的意图有所察觉,开始想从课桌与张文强之间挤出去。
周晓旭穿着一条细纱、暗花灰白裙,此时光照适宜,能看得见她的小衣服和细长丰腴的身体。周晓旭脸带愠色,面对课桌,用后背和张文强接触,试图挤出去。就在她的身体挤出去一半的时候,张文强从后面她搂住,并且尽力伸头要和周晓旭亲一亲嘴。周晓旭为避免被他亲着,努力哈腰俯身。这个动作比亲嘴还要刺激张文强,他的两手一下子滑到周晓旭下身,周晓旭叫起来。张文强用的力气很大,手下没有留情,就像赤手捉鱼,张文强下的是死劲,无论如何也要使周晓旭这条鱼就范。因为两人夹在前后两张桌子中间,张文强双手从周晓旭腿裆将她抄起来,想把她平放在前面的课桌上。由于周晓旭身体以张文强的双手为支撑点上半身与下半身交错扭摆,使得张文强不得不伸着头,用下巴颏勾住周晓旭的前肩胛骨,以减少因周晓旭不断挣扎所耽延的时间。固定住了周晓旭上半身,她下半身的踢腿抗议就显得势单力薄,而且双腿一扭动,就好像自己有意使身体向张文强的两只手靠拢,这让周晓旭的抵抗略有示弱。周晓旭被张文强压倒在课桌上的时候,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她趁张文强低头往下看,咬住他的头发,双手同时向外猛推。这一举动出乎张文强意料,一愣神,周晓旭就跳下桌子,举起一个凳子。她满面羞赧,看着张文强欲言又止,愤懑之色四溢。
教室四围的茂盛枝叶,只是两情相悦的时候,才能起到助力柔情蜜意的作用。周晓旭突然发一声尖利的惊叫,夺门而去。张文强觉得周围的枝叶屏障,一改往日的柔情蜜意,都露出虎视眈眈的眼睛,时刻可以监视他的不轨之举。由远而近,似乎还有闻讯赶来的脚步声。张文强站在教室的窗户跟前,他看见周晓旭脸色通红,疾奔而去。本来想把生米抢在张少聪前面做成熟饭,不料弄成这个样子,张文强有些失落和不知所措。
萧县是个豫剧大县,每个乡镇,甚至村庄都有大大小小的豫剧团,放下农具,村民都可以登台正规演出。马古宁的爹是霞村豫剧团的台柱子,只要有戏可演,马古宁的爹逢场必出。因为热爱戏剧,马古宁爹的剧服有十数套。他可以演老生、小生。也可以捏着嗓子演老旦、小旦,当然,演起闹剧来,刚出生的小孩他也不是没有演过。常言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就是因为他的戏服多,换上不同的衣装,就算嗓子略有瑕疵,也能被掩饰过去了。因此,也可以说,戏服就是马古宁爹的吃饭家伙。霞村周边政府单位、各中小学,但凡举办庆祝、联欢之类的日子,都要邀请戏班子唱一段,马古宁的爹自然是主角。
阴历八月十五的时候,霞村中学要办一台戏曲晚会,除了马古宁爹的戏压轴放在最后演外,前面都是学校师生的表演。马古宁因为他爹的名声,校长力主让马古宁单独穿戏装唱一段。至于唱什么、怎么唱,马古宁可以自作主张。
因为耳濡目染,马古宁孬好也能来一段,被脸平时板得像铁块子似的校长钦点,马古宁很兴奋,他准备来一股截“三愿意”唱段。校长说,你不能清唱,清唱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同学都希望你彩唱一段,穿戏服。
子承父业嘛!校长很期盼,他张着大嘴笑呵呵地说。
演出开始的时候,马古宁头戴乌纱帽,身穿七品县令红袍,手拿一把彩绘纸扇,摇摆进场。当时,张文强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和大多同学一样,仰脸专心看戏。马古宁唱得不敢恭维,老是岔腔。“最少得二百两,少一钱我板子敲”,“板”字腔应该上扬,扬不上去,他硬扬,结果就岔了腔。马古宁一岔腔,同学们就笑。校长坐在最前排,同学们一笑,他就站起来转身,伸开两只手,蒲扇一样往下压,让同学们保持安静。他对身边的人说,毕竟不是专业,唱着玩玩而已,咱们就当成小品看好了。
校长这么一说,同学们笑得更开心了。好在马古宁终于知道自己唱得不行,后来干脆唱起来流行歌曲。哪知道,他唱的流行歌曲很是不错,场面一下子安静起来,最后,同学们纷纷鼓掌以示赞许。
马古宁开始唱流行歌曲的时候,张文强忽然发现他的戏服和装扮竟然十分恐怖,他把马古宁的装扮猝然间与惊悚电影联系起来了。马古宁就好像一只厉鬼登上了演出台,不时露出闪闪发光的獠牙。张文强走出观众席,在外面的黑影里站一站,他想着马古宁的装扮,突然在黑夜里出现的情景,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演出结束后,同学们纷纷围着马古宁说笑夸奖,马古宁一时兴奋,吹牛逼说自己明年准备报考艺术院校。马古宁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再夸他了。一个同学,下嘴唇较长,外号地包天,说,不能夸你了,再夸你,你马上就要报考维也纳歌剧院了。
马古宁在卫生间洗脸上油彩的时候,张文强走进来。马古宁弯腰扭着脸问,文强,我唱得怎么样?那些鳖孙不说实话!张文强说,真不错,至少我认为很好。要是找高人指点一下,参加星光大道那就是小菜一碟!
马古宁和张文强交情深。有一次,马古宁跟另外一个同学起摩擦,把人家打了,告到老师那里,班里同学接受班主任调查的时候,张文强主动为马古宁说了话。这一点,马古宁记得很清,对他很信任。因此在厕所里卸妆的时候,张文强说他锻炼锻炼就可以去星光大道,他信心百倍,甚是得意。
我主要是上台的时候怯场了,一怯场就唱不好。文强,看看有可以上台的场子,叫上我,锻炼一下!马古宁洗完了脸上的油彩,推心置腹对张文强说。
这之后不久。有一天,张文强告诉马古宁,机会来了。张文强说,阚油坊中学晚上有一台文艺演出,那个中学有很多熟人,他可以陪马古宁去唱一段,练练胆子。马古宁听说很激动,搂着张文强的肩膀说,文强,关键时候还是咱俩是厚人。现在考这校那院没有意思,毕业了还是到处跑着打工,还不如自己练唱歌,一出名,啥都有了。张文强立即表示赞同马古宁的观点。因为他们班晚上还要上自习课,中间,班主任还要巡查点名,所以张文强详细安排了出发时间。出去参加演出,向班主任请个假打个招呼就可以了,马古宁准备向班主任请个假,晚自习就不用上了,直接奔赴演出现场。
谁知张文强没有同意马古宁的建议。张文强认为还是低调一些好,到时候万一传出去,说马古宁上学不好好上,到处去唱戏,以后出了名是逸闻趣事,不出名呢?岂不就是不务正业了吗?马古宁虽然对张文强刚才怀疑他能否出名持不确定态度略有不满,但自己承认他说的也是事实,也就不甚在意。
张文强建议他出发前先把油彩搽上,戏衣穿好,这样谁也不知道你是谁,到了阚油坊中学,他只要和校领导说有个朋友想露一手,直接上台就行了,很简单!
阚油坊中学的文艺晚会八点半开演,除去半个小时的校领导讲话,正常演出可以算在九点。阚油坊中学距离霞村中学十二三里路,张文强骑自行车也就二十多分钟,再说,人家也不可能安排马古宁第一个上场。因此,他们等九点钟晚自习结束后上路也不会耽误事。
一下午马古宁都很兴奋,上晚自习的时候,还和同学临时调了座位,和张文强坐在一起。老师来巡查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很认真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其实他们在商议选择最佳路线。
马古宁对张文强选择的路径有疑问。他问张文强,走这条路,不就多绕一段了吗?再说这条路通往周晓旭和另外一个同学的家,说不定就会遇到周晓旭,万一被她发现露了馅宣扬出去就很麻烦。张文强一开始也表示担忧,但是选来选去只有这条路最平坦。张文强说,三条通往阚油坊的路只有这条没有坑洼,你要是想显摆你就走其他的路。其实这条路很不错,人少,路又平坦,再说,路好自行车就快,不颠人不硌蛋,不耽误时间。
眼看就到下晚自习的时间,两人商定好后,马古宁去厕所化妆,张文强推自行车在大门口等他。放学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张文强和马古宁已经走上选择好的那条路。人声嘈杂,前后左右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张文强建议先到路边的棒子地里躲一会,等学生过去后再出来。
这条路上的学生少,先是两个嘻嘻哈哈的男生骑自行车过去。马古宁一身披挂蹲在地上很难受,特别是乌纱帽的后沿挤压脖颈子,一抬头就挤得肉疼,他只好一直俯首。马古宁局促了一头汗,催促张文强赶紧走。张文强告诉他说,稍等一会儿就可以了。
大约三二分钟后,张文强在齐腰深的棒子地里露头往路上探看,忽然一拽马古宁说,快走!就在马古宁头戴双翅纱帽,身穿硕大猩红袍,满脸红、白粉从棒子地里窜出来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张文强哎呀一声怪叫。伴随着张文强尖叫声,路上两个骑自行车的女生也失声惨叫,从自行车上重重跌落下来。事出意外,马古宁不知所措,跃上张文强狂奔的自行车,绝尘而去。
第二天,同学们都知道学校后面那块棒子地见鬼了,白发披肩,唇外三尺獠牙,专袭女生。另一个班级的一位女同学被惊吓受了伤了,住进了医院。住院的女同学和周晓旭同村,经常晚自习后结伴回家。以周晓旭的说法,她们晚上放学后,被恶作剧的男生吓得从车子上摔下来,所幸只是那女生膝盖、手肘几处磕破了皮,而周晓旭则完好无损。
作为班长,张文强独自一人买了数百元营养品,正准备打车去探望周晓旭,突然发现周晓旭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校园里。张文强十分惊讶,他问周晓旭说,你不是被吓着了吗?周晓欧还记着上次教室里的那件事,起先还不想搭理他,但见张文强大包小包提溜着看望她的礼品,觉得不搭理不合情理,况且那次她也没有受啥损失,就说,我还好,主要是那个同学吓着受伤了。张文强神情落寞,好像周晓旭没被吓着,令他很失望。他举举手里的礼品说我正准备去你家看你时,周晓旭已经转身离开了,听见张文强这么说,就给他提建议说,那你赶紧退回去吧。
鉴于恶作剧事件,学校在各班组级开展排查,结果不了了之。但是,已经通知到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家长,要么放学去接,要么干脆在家上晚自习。周晓旭和其他女同学不约而同选择了在家上晚自习。
张文强的爹张振海闻讯,也前往周顺利家探望周晓旭。周晓旭的爹周顺利再三表示周晓旭啥事也没有,不必费心的时候,张振海嗔怪起来,说,老周,你说这话就不对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们不还是老哥们?作为孩子大爷,我看看小孩还不中?
周晓旭不上晚自习,还直接影响到一个叫李明钊的同学。李明钊对张文强说,周晓旭不来上晚自习,看不见她,真没劲!
李明钊虽然在霞村中学就读,但他爹和他娘都在城里工作。李明钊的爹还是城关一个派出所的干部。之所以在霞村中学读书,是因为他姥娘,也就是李明钊娘的娘得了半身不遂病,本来李明钊的娘所在的单位很清闲,上班都是蜻蜓点水式的,通过他爹一说和,就可以拿着工资不上班,在农村老家照顾他姥娘了。
李明钊的娘是农村长大的,很适应农村生活,在家门口种了一个小菜园,一边照顾她娘,一边享受农村空气和其他乐趣。一开始李明钊的爹不同意李明钊到农村中学读书,但他的任务都是抓人,一抓人就抓好几天,李明钊的吃饭睡觉就很成问题,加之李明钊的学习本也是吊不啷当没起色。干脆就让他跟他娘回农村上学了。
李明钊和我的关系原来很好,后来因为一件要面子的事情闹掰了。高二上学期的时候,一下课,同学都喜欢在教室外面,鱼塘岸上的大白杨树底下吹牛x。
李明钊刚转来不久的一天,他觉得自己是从城里下来的,见多识广,不论那个同学的话题他都要掺和一下。那天,我在几个同学跟前由学校鱼塘的鱼,说到炸鱼,继而谈论到炸药的威力,说到炸药的分类。开始的时候,我先问同学中间有几个见过炸药的,一起回答说没有,我才放心大胆吹一吹。其实也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锤,虚虚实实。因为我爹娘都搞野外地质勘探,炸药是必备之物,言谈之间三句话不离本行,说我耳濡目染也不是不可以。一听这边谈论炸药的问题,李明钊立刻从另一伙谈论哪个国家女人腚瓣子最性感的人群转移到我这边。
你说的不对!那啥不叫那个名字!净胡扯!李明钊咋咋呼呼指责我。他这一咋呼,弄得我下不来台,但也不示弱。
你见过炸药吗?我爹娘都在勘探队,我家里还有很多!
你别空口说白话,咱来真的!李明钊说着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子弹不大,铜黄色子弹壳,胶泥红的弹头。日他娘,把我吓坏了,长那么大,从来也没有见过专门杀人的子弹。
张文强说,原来子弹不都是尖头的,还有圆头的。他伸手要摸一摸,李明钊大方地放在手心里让他摸了一下。
狙击枪的子弹就是尖头,李明钊说。
子弹丢了,是在下一节课间休息时被发现的。当时,李明钊还想从口袋里掏出来谝一谝,结果发现子弹不见了,翻遍全身、抽屉、书包都没有找到。当时在一起摆弄子弹的同学为证清白,一起陪李明钊到教室外去找,台阶上下,杨树底下,都没有。一个小胖子断定,极有可能掉进鱼塘里去了。李明钊站在深不见底的墨黑色水边,一时失去了信心。
丢了算啦。没啥了不起的!李明钊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李明钊刚来的时候,跟谁关系都可以,跟谁都搂着肩膀说话。但不久,就有同学说,这人不好,喜欢在学校小卖部趁人不注意偷大大卷!还有的同学说,是个瞎话逼,同样一句话,跟不同的人说就有所差别。
我原来以见多识广者自居,李明钊的到来使我的地位一落千丈。小学校俨然大社会,人际关系复杂难辨。旁观者清,虽然我不能高高在上以高屋建瓴之势发表言论了,但我一眼就能看出谁谁关系好,谁谁暗中起冲突。
虽然有的同学离开了李明钊,不再让他楼肩膀,但有一个人却和他越走越近。这个人就是张文强。李明钊和张文强的友谊往深层次发展,不光是张文强愿意听李明钊的瞎话,和容忍他的小偷小摸行为,更主要的是,在李明钊喜欢上周晓旭,并试图接近她的时候,求婚失败的张文强主动施以援手。
周晓旭晚归受惊吓以后,不再上学校的晚自习,虽然可以在家自学,却不能参加晚自习课上各科老师的现场辅导。有时候,白天老师上的课还是昨晚自习课的接续。周晓旭自然而然寻求张少聪的帮助。尽管两人的爹在婚姻上尚未当面锣对面鼓,将关系定下来,可是他们却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挑明罢了。由于周晓旭的补习求助和张少聪的鼎力帮忙,两人亲密接触的形象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公众视野里。
张文强被周晓旭拒绝后,显然已经失去了信心。课余,他更多的时候是和其他同学在操场上闲步,或者加入某一个话题无边无际的吹嘘和争论,喋喋不休。
但是他的落寞和孤寂,也被同学看到了。有一天,他的同桌看见他面朝窗户玻璃,眼睛发直,眼光没有落在窗外的某处,而是紧紧盯在窗玻璃上。那个同学奇怪他看什么呢?同学侧着身子,顺着张文强的视线,终于在窗玻璃上,看到被光线反射的两个人影。张少聪和周晓旭紧挨在一起,嘀嘀咕咕讨论作业的影像。
一天,李明钊对张文强说,周晓旭长得还不赖,好几晚都梦到他了,老子要追她。张文强说,人家谈好了对象。李明钊问,是谁?张文强停顿一下才说,张少聪。
凭啥是他?!李明钊不服气。
只有张少聪放弃了,你才有机会。张文强叹口气,挠挠头皮说。
让他放弃还不容易!他在食堂吃饭吗?李明钊说。
中午吃食堂,晚上回家。张文强眼也不眨地说,但是白天人太多。
晚上九点自习课结束,张少聪去厕所解了小手。解手期间,感觉后面有几个人影晃来晃去,说是来解手的也不像,有几次要进来,都被成群结队闹哄哄前来方便的学生冲散。张少聪没有多想。经常有学生在厕所挨揍,挨揍的多半是住校学生,家距离学校较远,无所依仗。不学无术的学生和附近各村地痞混混都来寻衅滋事,要钱、要物,帮人寻仇、调戏女生。有一次,还把保安的手脚捆扎起来,毛巾塞口,将老二用细绳拴起,系到铃铛上,小混混走后,保安觉得有些丢丑,想自己挣脱,他一动,铃铛就叮叮当当响起来。
现在学校加强了安防措施,校内虽然安全许多,校外仍隐患不绝。张少聪的家就在霞村中学跟前,谅谁也不敢下黑手,何况他和同学一直睦邻友好,没有结下冤仇。要说有,就是因为与周晓旭谈对象,和张文强成了情敌,但张文强平时表现得通情达理,不露声色,未必就能成仇,况且,他听从周晓旭的主张,选他还是选张文强,任由周晓旭拿主意,谁都有争取爱情的自由!
张少聪结束完毕,抖了抖肩头的书包,沿着杨树夹道的水泥小路出了校门。出校门,有两条道路可以回家。一条是省道,有路灯,宽阔明亮,但是到家得绕过一座大桥,且车过处,尘土飞扬。而走另一条小路则近多了,十几分钟时间即可。张少聪走到岔路口像以往一样,没有犹豫,直接沿小道往家走去。
这条小道有百十米是靠着学校院墙,走完沿院墙那一段后,立即就是一片荨麻地,荨麻虽然不多,不茂盛,但也黑黢黢一团。张少聪走完院墙那段路,想起厕所那几个人,路过荨麻地时,不禁有些害怕。好在荨麻地寂悄无声,过去之后,张少聪终于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杂沓的脚步声,随着荨麻倒杆断枝的噼啪声来到了身边。紧接着,不容他有丝毫反抗,便被仰面击倒在地,一个人骑在他肚子上,用手电筒照他的脸。
光线好像带刺,扎得眼睛生疼。张少聪大声责问是谁,骑在他身上的人捏着嗓子说是他爹。一说是他爹,站着的几个人哈哈笑起来。张少聪问他们,他又没有得着他们,为什么打他?骑在他身上的人说,没有得着那是张少聪自以为是,其实他已经把他们得着了。说着就左右开弓扇了张少聪两个巴掌。张少聪说,小弟犯了什么错,哥几个可以敞开来说,打死我,也得让我知道冒犯了哥几个哪一桩?况且自己就住霞村,都是不远的人,有话好好说。
张少聪不说霞村还好,一提霞村,黑影里上来一个人,朝他头上踢了一脚。骑在他身上的人晃着手电筒说,看你说的,吓唬谁呢?你住霞村,难道我们住在外星球?打的就是你这个霞村人!来,他不是屌能吗?掏他的老鸹窝,看看他还发情不?话音刚落,几个人开始扒张少聪的裤子。张少聪的裤子是松紧带,没费劲就被褪下来了,虽然不停挣扎,无奈被人按着,很是徒劳。拿手电棒子的人,用一个扁片子打他的那话儿。一边打还一边问,平时红头涨脸挺硬气,现在怎么出溜了?疼得张少聪浑身乱抖,迭声乱叫。
王连良出现在张振海家的时候,张文强正坐在电视机前看足球赛。王连良对张振海说,张振海,你求婚不成,就让你儿子出坏招打少聪,你他娘的光明正大的来,别下黑手!他从身后把张少聪拽过来。张少聪的右眼青紫一片,说是熊猫眼,不免有些轻描淡写。那只眼紫里带红,眼眶周边皮开肉绽,右耳垂子也开了一道口,结了黑紫色的痂。张少聪让张文强仔细看看,说,你他妈x真狠心。他一把揪住张文强的领口子,将他抵在墙上,并举起拳头,说,我要你尝尝挨揍的滋味。张文强双手张开挡在脸前说,少聪,我没有打你。你说我打你了,你看见了?现在你打了我,过后证明不是我,怎么办?张文强没有愠怒,他一字一句问张少聪,一下子就把他问住了。王连良看见儿子张口结舌,就上前帮腔。
张振海拨拉开王连良指指戳戳的手指,说,你不要枝里八叉指指点点,不要说我没有下黑手,就算是下黑手打你儿子,你能咋着?王连良说,在早先,我不能咋着你。现在,就是不行!
你,你真是忘恩负义!张振海的嘴角竟有些哆嗦,撇开这事不说,我早先这提留那赋税帮你省下多少…….
王连良说,你帮我省的没有坑我的多!现在别说那些没用的,我儿子被张文强打了,你看怎么办吧?转身对张文强说,不是我说你,文强,婚姻大事不是爹娘撮合的,最主要的是小孩自愿。又转脸对着张振海说,我说的可对?张书记,以前咱不敢说少聪和周顺利家闺女能成,现在我就有把握!
张振海气急败坏,他眯着眼没有搭腔,他看着王连良的腿一撇一撇地走远。
张少聪被打以后,数天没去上课。这期间,李明钊找周晓旭说话,周晓旭除了神情落寞外,也愿意接腔搭话,说些电影明星及流行歌手。说到周晓旭喜欢的话题,李明钊就尽力发挥。谈话结束后,他立即搜集相关资料,准备下次更深入的交流。比如,周晓旭对明星用的香水牌子感兴趣,李明钊就连明星宠物犬用的各色香水都摸得一清二楚。
李明钊和张文强原来坐在靠后的位置,因为和周晓旭相谈甚欢,他在食堂以两个小菜的代价,就和周晓旭后右位置的两个同学换了座位。周晓旭的座位在第三排靠左窗课桌的右侧,隔着过道,和李明钊与张文强的位置成一百多度斜角。就是说,李明钊和张文强选定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周晓旭身体的诸多部位,颀长身材尽收眼底,周晓旭俯身写作业,曲线毕露。
真是魔鬼身材,结了婚,老子肯定一夜都很忙。李明钊这句话,每天都要对张文强说一说。张文强一边笑一边点头,好像很鼓励。
有一天,张文强不知从哪里带来几本《枪械知识》,在课堂上翻来覆去看手枪画片。
这些都是外国的,这屌杂志为啥不登国产货,让咱开开眼,张文强自言自语说,不当兵恐怕一辈子也摸不到枪。翻了几页,又咂嘴又叹气,说,乖乖,这辈子恐怕看不到真枪!
说了数遍,李明钊放下课本,看着张文强说,不就是想看手枪嘛,拿来你看。
过了两天,下午上化学课,老师在讲台埋头做实验,可能哪个环节出了故障,老是弄不好。李明钊趁机从书包里掏出一把青灰色小手枪,递给张文强说,看,真家伙。
张文强眼一亮,问,哪弄的?李明钊说,老头子回来了,中午喝点酒,在家睡觉,就把枪拿来给你看,看完我得赶紧给他送回去,被他发现就毁了。
张文强两只手在课桌肚里开始把玩。过了一会儿,张文强好像玩够了,拿到桌面上说,李明钊,手枪不光是纯粹意义上的手枪,还有一个用途你知道吗?李明钊想了想说,这个还真不知道,你说说。张文强说,男女办事叫打炮,男人手淫叫打手枪。李明钊压低身子笑起来,说,我靠,你是说这个。张文强说,比如你,你现在不是追求周晓旭吗?你们现在还没有到打炮的阶段,你现在只能想着她的雪白大腿打手枪。说着,他把手枪拿出来,瞄了瞄周晓旭的大腿。
嗯,手枪里没子弹吧?张文强问。
没有,每次回家我爹手枪里都不装那玩意,怕我摆弄。李明钊说。
那就好,张文强说,这样才安全!你看看她的大腿多白。他朝周晓旭的大腿努努嘴巴。
当初为了能和周晓欧亲密接触,李明钊坐在课桌靠近过道的位置。听张文强说起打手枪的说法,不由地兴奋。他接过手枪,从桌面上瞄着周晓旭纱裙内若隐若现的丰腴大腿,说,还真让你猜对了,有那么几回,在被窝里,想着周晓旭,打手……话没说完,他就扣动了扳机。
一声震爆在教室里轰鸣。周晓旭一下子从座位上出溜到地板上,惨叫起来。血滴子溅了周边同学一身。因为瞬间不知声源在何处,教室里乱作一团。
里面没有子弹啊,里面没有子弹……李明钊还坐在位子上,不知所措,他扭头想找张文强说一说,可是张文强已经从桌子上一跃而起,将周晓旭从肩膀和腿裆斜着抄起,冲出教室,向校门外的马路跑去。这次,周晓旭不能像上次那样用力反抗张文强了。
截住一辆空厢小货车,张文强抱着周晓旭进了车厢,让司机帮忙送进医院。这是好事,司机很愿意干,小货车开得风驰电掣。
晓旭、晓旭,我是文强!你醒醒,千万别睡着!
血流得很多,张文强用手捂住周晓旭的伤口,不住地叫唤她。
枪击事件不久,我爹和我娘终于可以不再东跑西颠,弄那些没鸟用的地质勘探。他们返回上海老家,终于成为上海的常驻居民。我也顺理成章地结束借读生涯,在大上海继续学业,并最终大学毕业,进了现在的单位,并和之前的人、事一无联络。
马古宁能找到我,实属不易。他说张文强和周晓旭结了婚,张文强又死了,令我很是吃惊,也异常好奇。由于电话里没有说清楚,我决定年休,去找马古宁,回萧县霞村一探究竟。
我和马古宁来到霞村的时候,发现村子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原先散漫的居家小院被统一规划的楼房替代。霞村中学因为生源问题,被合并到镇上的中学了。
看到周晓旭,因为有马古宁的告知在先,我没觉意外。我原来以为她中枪后不治,哪知道六年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只是双腿之间缝隙有些大,走路稍微有点举肩。不知是生孩子的原因,还是李明钊那一枪使然。
周晓旭,你还能认出我来吗?我笑着。你不就是那个借读生吗?不肯说话,内向,喜欢心里做事,你叫张智勇!周晓旭眨巴着眼。
堂屋当门的墙上挂着张文强的遗像,两个招风大耳,虽然他死了,但我一看那两只招风耳就想笑。之前看的那个片里,不许人说脏话,若是说脏话,谁说的啥谁就变成啥。徐锦江肯骂人,唠唠叨叨。有一次,他和众人去一小庙,绕来绕去,嫌路远,就骂,走,走,走个鸡巴!结果话音刚落,他的脑袋变成一个鸡巴样。这家伙,可把我笑死了。当然,那时候,主管她,还没有喊我接电话。现在,我一看张文强的相片,我就觉得他也像鸡巴上长了两个大耳朵。
你们帮我找张少聪,不管他在哪里,干啥,只要还愿意要我,我都跟他走。我也知道他十有八九不愿意,但我不死心,我愿意试试!万一他还没有结婚呢,万一他愿意呢,我想试试。周晓旭的眼睛在我和马古宁脸上来回看。
张文强是喝药死的。我问张文强喝药之后交待什么话没有,周晓旭说张文强说他是傀儡,是一个牺牲品。我以为张文强能说些尊老爱幼之类的临终遗言,谁知道竟是这句话,让人找不着北。
这时候,进来一个小孩。张文强的兄弟!周晓旭用脚指了指。可是那小孩走上来就叫妈,抱住周晓旭的腿,鼻孔一吸气鼻涕泡就变小,一呼气鼻涕泡就变大,怯生生地看着我和马古宁。
我和马古宁都很懵懂茫然。周晓旭倒爽快。周晓旭说,这是张振海的儿子,我在治疗枪伤期间,张振海带领治保主任、会计浩浩荡荡去我家向我爹提亲。看我成这个样子了,能不能走路还不一定,我爹只好点头。张振海让张文强安心上学,周晓鸥由他照顾就行了。张文强一旦中学毕业就安排他们结婚。
哪知我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张振海就把我接到他家,他就趁机那个。
我一时间没有明白周晓旭说的“那个”啥意思,眨巴着眼等她进一步解释,谁知道周晓旭言简意赅,没有做更详尽说明。我看看马古宁,马古宁就用肩膀碰我,我才结合之前周晓旭说的话,明白了“那个”的意思。
周晓旭说,和张文强结婚后,开始还平安无事,结婚才月把,老是吵架。上次张文强拿锅铲子打我的头,我一气之下,就把和他爹生孩子的事情说出来。他质问他爹,他爹没作声,张文强冲上去照脸一巴掌,把他爹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张文强还要上前动手,被闻讯前来的邻居拉开了。外人一进来,张文强没有再提孩子归属问题,只是扬言跟张振海没完。
张文强在村办硫磺厂上班,硫磺有污染,蒲公英茶据说有抗硫黄污染的作用,职工下班回家都喜欢喝蒲公英茶解毒。那天我给张文强泡了一壶,他回来就猛喝几口,过了一会开始在地上打滚,问他怎么了?嘴巴都咬出血什么话也不说,就死了。报了警,后来在茶壶里发现了农药成分。警察在村子里对相关人员查了一整天,也没有可靠证据,正准备从张振海家庭内部找原因,陪同的张振海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说曾经看见三岁的孙子动过农药瓶子。警察一听便找来张振海的孙子,先用玩具、零食逗他玩,完了引他说话。孙子果然磕磕巴巴承认他经常利用家里的瓶瓶罐罐将水倒来倒去,引以为乐。办案人员将一个空农药瓶子举给他看,他很认真地点点头。这时候,张振海突然抱头大哭,一边大叫,我那苦命的儿呀!眼泪鼻涕黏胶一样连成线扯到地上。办案的警察相互看了看,一个领头的劝慰张振海说,张书记,你节哀,小孩子,这没办法,好了,我们先回去结案。听警察这么一说,张振海索性身子一歪,躺在地上哭起来。
听周晓旭这么说,我把张文强的爹张振海的模样想了一想。看着张文强的相片,我觉得这爷俩差不屌多,都是一个鸡巴长了两的招风大耳。
周晓旭说,警察相信是孩子讲将农药倒进茶壶里去了,其实都怨张振海。小孩子一旦哭闹,他就弄几个瓶子轮流往茶壶里倒水。茶壶里的水满了,再把茶壶的水倒进瓶子里,这样反复,孩子不闹人了,张振海也落得清闲,结果落这个下场。
马古宁说,你走了,小孩咋办?万一找到张少聪,他不要你咋办?周晓旭沉默了一阵,自言自语说,刚结婚的时候,张振海对王连良说,你不要以为国家照顾你们,我管不住你了,你不是说政策变了我不管乎了吗?我不管乎了,周顺利的俊姑娘还不是一样嫁在我家,你不是也争了吗?你争也没用,你还是不行!我没有这个把握还怎么混?!
我也不知道少聪还愿不愿意接纳我,但我要试一试,要他当面拒绝我才行,周晓旭说,其实我心里喜欢的是少聪。
我说,你先回娘家住着,等联系到张少聪再通知你。周晓旭说,我不回去,就在这里等。张振海已经安排我爹当村里的会计,他们叽叽咕咕,好像说,现在从下面不能捞,就从上头截,从村子的厂矿企业捞,日子可以和以前一样得劲儿。
周晓旭说这话的时候,既像大惑不解,又像决绝地拿定了注意。她让我们一定尽快联系张少聪,实在不行,她就自己出走,她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连他爹都与村书记张振海沆瀣一气,不顾自家闺女的死活了,她请求我在外地帮她联系一个工作,工作不论孬好,能租上房子吃上饭就成。
马古宁和我离开了霞村,路上除了说起张文强的死,还说了一些其他的。
“那天晚上阚油坊中学根本就没有演出”,马古宁一连说了两遍。他说的我也搞不懂是啥意思,问他几遍,这熊孩子好像僵尸一样不理我,显然,他不愿意多说。
辗转找到李明钊。他现在是县教委的办事员,枪击事件后,他爹被一撸到底,原来听说被开除,结果却在公安局看大门。有人说,主要是让其他人一看到他爹就警醒,起个警示作用。
传说枪击事件后李明钊从来不看战争题材的电影电视,逢年过节放鞭炮都吓得用被子蒙着头,说李明钊看见武器,不论长炮还是短枪,就浑身哆嗦。
但我们见到李明钊时,他正在教委一间办公室的桌子后面,玩电脑游戏,他玩的《深入敌后》,炮声隆隆,子弹纷飞。证实传说都是胡鸡巴扯。提及那起枪击事件,李明钊说,日他娘,我爹说,那天枪里面根本没有子弹!
没有人知道手枪里的子弹来自何方,李明钊说。他端起茶杯,把茶杯盖子“啪”地一下扔在桌子上。
回到上海,我把在霞村求学那段不算长的时间内发生的枪击事件仔细回忆了一遍,既有事实,也有在事实基础上臆测的成分,结合我离开霞村后那里发生的张文强农药中毒身亡事件,我觉得作为村支书的张振海,应该算得上当前正在严打的农村黑恶势力的一份子,张文强已死,与他人的恩怨基本可以一笔勾销,但仍然活跃在农村基层的负责人张振海必须把他绳之法。
其实这事与我没有什么干系,怎么才能拿到确凿证据?光凭猜想推断,恐怕公安机关也不会轻易相信。我一时也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