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易，请保持作弊

01

“停下来。”

柳庭抬头四望，确认空旷的卧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摇摇头，重新将注意力移回电脑屏幕。

“我叫你停下来！”

柳庭刚敲出两个字，喊声再次响起。这次他听得清楚，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柳庭站起身，离开书桌，将整间公寓寻了个遍，也没找出声音的来源。

难道声音是从电脑发出的？他又坐回书桌，调出任务管理器，并没发现任何能发出人声的进程。

或许是高强度的写作下出现幻听了吧。柳庭晃了晃脖子，准备写完这章就停更两天休息一下。

哪知手指刚接触到键盘，那个声音就第三次出现。

“停，下，来！你好歹是个作家，连这三个字都听不懂吗？”

柳庭眼珠转了又转，一个奇怪的想法如破土的嫩芽从大脑深处冒了出来。

“任飞？”柳庭叫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是你吗？”

“当然是我。”那声音立刻有了回应，“这欠揍的说话风格不正是你赋予我的吗？”

柳庭呆坐在办公椅上，大张着嘴，一滴汗水顺着眼角和鼻翼，慢慢滑向嘴角。

任飞，正是他的系列小说《神探任飞》第一主角。

02

文档里躺着柳庭正在创作的《神探任飞之杀人者十三》最新章节。坚持创作本格推理小说多年，他终于从一名写作新手变成非著名滞销书作家。

鉴于柳庭人气低迷，连着帮他出了十二本书的责任编辑好心建议他将新作放网上连载，等到攒足人气再走实体书，好增加销量。但柳庭清楚，这是出版社对他失去耐心的前兆。

要怪就怪这届读者不行，签约平台后，每次看过评论柳庭都会这样想。

他笔耕不辍，拿出比往日更大的热情与专注，但阅读量依旧上不去，不仅如此，大部分读者总将“晦涩难懂”、“看不过瘾”的标签贴到他身上。

“喂，你在想什么呢？”任飞打断柳庭回忆。

“对了，”回过神来，柳庭发现自己的疑惑多得快从大脑里溢出来，“你人在哪儿？为什么能说话？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你当然看不见我。”面对柳庭连珠炮般的提问，任飞不慌不忙地回应，“因为我就在你电脑里，准确说，在你的小说文档里。”

“你没出来？”

“对，用行话讲，我不知为什么打破了第四面墙，虽然没有实体，但可以和你正常对话。”

“可是，”柳庭挥手打断任飞，“你只是虚构角色，怎么能说话？”

“我怎么知道？柳庭，你太爱钻牛角尖了。总之你记住，我任飞，现在可以直接跟你对话。”

“好吧。”柳庭心中虽有千万疑问，但决定暂时压抑寻求解答的欲望，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解答，“你刚刚叫我停下来？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帮你写好小说。”任飞顿了顿，“先别急着码字，我来教你。照我说的写，保证让你一炮而红！”

“哈？”

“因为我非常想成为爆款系列小说的男主角。”

03

“我凭什么听你的？”柳庭抱起手肘，“好歹我出道十年，《神探任飞》的系列小说已经发行了十二部实体书，怎么说也算个文坛老手，你一虚拟人物能教我什么？”

“多新鲜啊，”任飞声音像浸泡过柠檬汁般酸溜溜的，“你看看你那些书的销量，再看看现在网上连载的那些可怜的订阅量和排名，你不害臊吗？”

“销量不能说明一切。”柳庭红着脸辩解。

“但能说明很多问题。”任飞没有让步的意思，“这么多年抱着‘本格推理’不松手，不去迎合大众的喜好，一味埋头苦干，真不知道你这种人怎么能成为作家！”

“我一直都写推理小说呀。”柳庭刚想反驳，但突然冷静下来。

既然已经发生“笔下角色复活”这样离奇的事件，不如耐着性子听他会说些什么，说不定真的会有帮助呢。

“好吧！”柳庭对着文档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说。”

“这种态度才对嘛。”任飞咂咂嘴，声音里多了一丝满足，“我认为你应该将连载部分完全颠覆，连带将过去十二部小说全部重新修订。”

“什么？”柳庭愣了半天才张口，“你要我推翻这么多年的努力？”

“没错。”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柳庭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下心中愤怒。

难道以创造冲突为责任的作家，在和自己笔下角色对话时也必须有冲突吗？

“我，任飞，自被你创造出来后，便生活在浩如烟海的文档里，每天和其他故事里的角色打交道，像《盗墓记事簿》的天真、《斗破乾坤》的肖焱······都是我兄弟，我从他们那里取经，整理出一套爆款攻略。”

“如果你柳庭还想让自己小说被更多人看到，而不是和众多文字垃圾一起在角落里烂掉，那现在就闭上嘴，乖乖听我的话。”

任飞笃定的语气让柳庭没了反驳的气势，他坐直身体，双手放在键盘上。

“说吧，我尽量不打岔。”

停了几秒，任飞再次开口。

“第一步，从我开始。”

04

《神探任飞》是以纯粹本格推理为卖点的系列故事，最新一本《杀人者十三》故事背景发生在远离城市的深山，一栋被暴风雪围困的山庄里。

第一位受害者尸体在上锁的房间内被发现，从现场看是密室犯罪。目前侦探任飞对案件毫无头绪，正忙于和山庄中的其他人物纠缠。欲望与动机在山庄压抑的空气中交织，惊天阴谋已展露出冰山一角。

然而在最新章节里，任飞突然找到同为山庄客人的女占卜师，在她指引下，将自己的姓名改为“任平生”。

“我的名字实在太普通了。”两天前，任飞给出的第一条意见竟然是“为主角改名”。

“这很重要吗？”柳庭当然不愿轻易妥协。

“相当重要。按照你给我的人设，作为本格推理小说主角问题不大，但要当爆款文的主角，就不够格。”任飞满是嫌弃地回应，“直男式的完美主义讨好不了现在的读者，就算运气好能卖出影视版权，也无法吸引当红鲜肉出演。”

“所以要从名字开刀？”

“对，你们推理小说家取名字太敷衍了，任飞任飞，如果不是姓还算少见，我和张伟、李超又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想好了，‘一蓑烟雨任平生’，以后我叫任平生，潇洒快意，典型主角名。”

“但你一直叫任飞，突然改名······”

“就看你怎么安排了。”任飞不以为然地接过话头，“改名只是开始，接下来······”

就这样，“神探任飞”成了“神探任平生”。

不仅如此，最新章节里他扔掉了常穿的苏格兰风旅行服，向山庄主人借来一套暗紫色西装三件套穿上，他开始抽雪茄、喝威士忌，甚至一改往日对女性角色的冷淡态度，开始展现出狡猾而暧昧的一面。

“什么跟什么啊！”写完一章后，柳庭爆发了，“好好一个侦探，现在成了四不像。”

“除了推理小说，你还看过其他类型的小说吗？你了解目前最热的话题、最火的体裁、最受欢迎的人设是什么吗？”任平生用一连串问句反呛，“没看过就别瞎评论，等小说发表后看效果。”

柳庭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传了最新章节，经过两天的等待，他在任平生的催促下点开了平台。

打开最新章节，底部阅读量、打赏数、收藏数的对应数字差点惊掉他鼻梁上的眼镜——全部打破了连载以来的最高记录。

“为什么？”对于这一结果，柳庭连连摇头。

“因为它忠实贴合了当下读者的口味。”任平生的声音适时响起，“看到效果了吧，坚持下去，你就会名利双收。”

“而我，一定会成为最火爆的IP！”

05

“小玉，跟紧我。”任平生蹲下身子，在漆黑而安静的主人书房里，紧紧握住身后女人的手······

“这太扯了！”柳庭将电脑桌拍得砰砰直响，“你为什么要爱上女主角？这违反了‘范达因推理二十法则’！”

“什么推理法则？”任平生的声音在房间里冲撞，“你之前连个助手都不写给我，现在我和女主角发展CP有何不可？”

“任飞，不······任平生是个穿行在罪恶深渊里的侦探，坚硬、冷酷、背负着沉重的秘密，爱情对你来说是奢侈品······”

“为什么还要走过时的硬汉风？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考虑过读者的感受吗？你看看现在排行榜里最热的文章，哪一个主角没有众多暧昧对象？就算主要角色里没有女性，也会有暧昧不清的同性角色，就连福尔摩斯······”

“住口！”柳庭提高了嗓门，“别侮辱经典！”

“但你不得不承认，感情戏可以冲淡冗长且复杂的推理描写，读者也更喜欢。”任平生换上一副劝慰的语气，“记住我的话，想要打造爆款IP，一切必须以读者喜好为基准。”

“好吧，”柳庭再一次妥协，“不就是你和小玉的感情戏嘛，我加！”

“不行，”任平生阴沉沉地笑了一声，“你一个爱情经历为零的单身直男，怎么可能写好爱情？来，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柳庭压下一肚子火，将根据任平生口诉内容写下的章节发到平台上，期望着依靠读者的差评来告诉任平生：感情戏不是想加就能随便加。

然而现实毫不留情地给了柳庭一记大嘴巴：虽然对情节毫无推进作用，但出现感情戏码的章节受到了读者的强烈追捧，平台上所有数据再创新高。

或许，任平生坚持的才是最正确的路吧。

对着电脑屏幕，柳庭沉下脸来。

06

最近几章里，虽然死亡人数不断增加，可这丝毫不耽误任平生与小玉恋爱。当然，他俩也不是完全没有作为，经历几次失败后，两人终于成功混进山庄主人的密室。

在密室里，两人亲眼目睹了山庄主人的穿墙超能力，于是第一起杀人案的谜团解开了，接着两人根据书桌上日记本里的预言找到女占卜师，想要阻止下一起杀人案，可他们晚来一步，从未来穿越而来的管家已提前下手。

更糟糕的是，两人还被诬陷为凶手，在山庄里东躲西藏，最后在地下室里发现一个通往奇怪墓穴的通道。

······

自从任平生插手后，更新的每一章都爆火，阅读量、粉丝、订阅数，每一项数据都呈爆炸式增长，柳庭一夜之间成为平台力捧的大神。

不仅如此，任平生也成为时下最火的IP。

虽然故事还没完结，但实体书出版已进入筹备阶段，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大影视公司也纷纷上门谈合作，他们开口闭口全是大投资，据说参演《神探任平生》的演员，全部是当下最红的小鲜肉。

当然，对柳庭来说，最直观的好处是名下多了一辆豪华轿跑，每天也有花天酒地的资本，以往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他，现在出门也会像明星一样被粉丝认出来。

老实说，柳庭很喜欢目前的生活状态，虽然坚持十年的“本格推理小说”变成了“奇幻灵异探险爱情男频文”，但只要能挣到钱，稍微改变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柳庭再也不用绞尽脑汁构思情节，他只需每天固定时间坐在电脑前，将任平生的原话敲进文档就好。而外人也只当他是沉寂多年后突然爆发的天才作家，丝毫没有怀疑所有的改变是否出自他本意。

现在，任平生成了柳庭能拥有目前一切的秘密武器。

07

时间一长，柳庭发现自己身上有了非常微妙的变化。

不知什么时候起，任平生成了他在写作中的唯一依靠。如果任平生不开口，他甚至没办法在文档中敲出一个字。

按照任平生的意思，现在柳庭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断去迎合读者的口味。对于过往的所有坚持，抛得越远越好。

柳庭虽然不乐意，但只要坐在电脑前，他就没机会反驳。在他看来，这是个无比艰难的过程，但只要想到它带来的巨大收益，就也能坚持按时按量去完成。

然而，两人微妙的平衡却被一封邮件打破。

发件人是从《神探任飞》第一部就开始追更的老粉。在邮件里，他没有留任何情面，将最近章节里所有改动都吐槽了一遍。

“一部推理小说，没有半点悬念，伏笔和红鲱鱼设置也完全看不到，这种弱智情节也好意思发表？柳庭啊柳庭，你还是以前那个推理小说家吗？”

看到最后几个字，柳庭不自觉低下了头。他必须承认，比起小说家，现在的自己的确更像个记录员。

“一封邮件而已，别想那么多，”知道邮件内容后，任平生连声安慰，“你可是目前全网最火的爆款小说制造者，没必要被一两只小杂鱼的话左右情绪。”

“但我总感觉不太舒服······我还是个小说家吗？”

“怎么不是？你一直在写作，不仅如此，你还和自己笔下的角色搭档，这可是独一份的体验。”任平生声音里充满自信，“放心，我会帮你一辈子。”

难道······自己真要靠自己创造的角色帮一辈子吗？失去创作快感的自己，还是自己吗？

柳庭清楚，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答案。

终于，矛盾在大结局更新前爆发。

“你要怪力乱神，我忍了，你要在山庄下设置古墓，我也认了。侦探小说变成盗墓小说，我权当自己拓宽文风。”

柳庭任由口水喷溅在屏幕上：“可是写到最后，你竟然说整栋山庄是一架宇宙飞船，被读心术看穿阴谋的山庄主人按动起飞按钮，让你和小玉与山庄主人一路打到外太空······这种展开，我绝不同意！”

“相信我，这是最吸粉的安排。”任平生语气里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山庄升空后就完结这一部，留下悬念，也给下一部挖好坑。”

“我一定是疯了。”柳庭用力拉扯头发，“那天收到邮件后，我特意去翻看这段时间更新的章节，在评论区里我发现有一小撮被挤到最后几页的评论，他们说，追了那么久的《神探任飞》变成这样，真想要脱粉。”

“那只是少部分人，脱粉就脱粉，他们对销量毫无帮助。”任平生声音冰冷。

“是我背叛了他们。”柳庭说着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任平生完全不在意：“好了，别像个女人一样闹脾气，赶紧更完大结局，再开新坑，所有人都等着我们呢！”

“我拒绝！”柳庭猛地抬起头，此时他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我差点忘了，被你鄙视的邮件、被挤到角落的评论，它们才是让我坚持写作到现在的原始动力！不行，大结局必须由我独立完成。”

“柳庭，你别太过分！”任平生听到这里，再也无法保持淡定，“这是我的故事，你休想乱来！”

然而柳庭不顾任平生的叨念，戴上隔音耳塞，端坐在电脑椅上，准备按照自己的意念将小说结尾。

但是，写不出来。

柳庭头晕脑胀，满头是汗，整个人近乎崩溃。好几次，他的手指只能悬在键盘上方，连一公分都无法移动。

他决定将自己清空，重头开始。他用纸和笔进行练习，将所有想到的思路梳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排在纸上，过程虽然艰难，但好在逐渐找回了感觉。接着，他对照写在白纸上的大纲，将梳理出的结局完完整整敲进文档里。

“这次，你该闭嘴了吧！”当敲下最后一个字，柳庭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他长吐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起身。

08

经过一年连载，爆款网络小说《神探任平生之杀人者十三》终于迎来大结局，在万千读者的期盼中，柳庭给出了最后的解答：

改名后，任平生被不断出现的杀人案勾起过往心魔，他长时间深陷于由心魔制造的巨大幻象中无法自拔，在虚幻与现实的交替中，任平生发现了连接所有案子的核心诡计。因此，他没有掉入凶手的陷阱，将山庄主人和管家判定为凶手。

在故事的最后，任平生和山庄主人站在山庄背后的瀑布前对峙，听完任平生的所有推理，山庄主人嘲笑他没有证据。任平生当然也明白这是整个推理最大的缺陷，为了不让犯人逍遥法外，他紧拥着山庄主人一同坠入瀑布。

柳庭没有想错，写死任平生，是让他消失的唯一办法。

与此同时，他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将故事掰回“推理小说”的正轨。

虽然类似“福尔摩斯最后一案”的处理方式被众多读者吐槽，但柳庭并不后悔，并在小说完结后发表声明，宣布《神探任平生》系列将暂停连载。

匆匆将赖以成名的系列完结后，柳庭并没有停止脚步，他更换了笔名，跑去另一个平台重新开启了另一部小说。

这一次，他希望不被任何人打扰，安安静静写完一部最纯粹的本格推理小说。

柳庭的手指在键盘上愉快地跳跃。他坚信，真正优秀的故事，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尊重与认可。

09

三个月后，柳庭在新文档开头敲下“任平生”三个字。

“好久不见。”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彻房间。

“你不是把我写死了吗？”见柳庭不说话，任平生懒洋洋地继续开口。

“是的，但我也可以让你活过来。”柳庭朗声回答，“就像福尔摩斯那样。”

“我倒是没问题，”任平生的回答不带犹豫，“复活我，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柳庭的声音抖了抖，“我需要你按照你自己的方式，继续去冒险。”

柳庭没有告诉任平生，自己以全新笔名开的推理小说扑得一塌糊涂。不仅得不到平台推荐，每一章的阅读量也少得可怜，如果有新读者想看，他们必须在类型文里翻找很多页，才有可能注意到阅读链接。

没办法，不管理想有多纯粹，三个月没有收入、没有粉丝关注的现实也足以让柳庭焦虑得整夜睡不着觉。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优渥的生活对自己有多重要。

坚持了三个月，柳庭不得不单方面停止新小说的连载。当然，没有人会在意一部名不见经传的小说是否断更，它和其他所有失败作品一样，躺进了无人问津的文字垃圾堆。

“丑话说在前头，以后所有情节必须按我意思来，不容许你质疑或插嘴。”任平生的话里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还好只过了三个月，我的热度还不至于凉透。”

“听你安排。”柳庭用力点头。

他并没看电脑屏幕，双手却在任平生的口诉声中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END

作者 | 会跳舞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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